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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莺夜莺(近代现代)——唐泽泉

时间:2024-06-03 07:44:33  作者:唐泽泉
  阮绥音无数次想象过这个画面,只有这一次截然不同。他曾以为那位疯狂的写信人家中收藏了自己所有的专辑和周边,墙上密密麻麻贴满了自己的海报,至少,音响里会播放着自己的歌曲。
  但是没有,这里如此安静,只有笔尖在纸面上摩擦的细微声响,阮绥音却觉得那声响如此震耳欲聋。
  尽管这也不过是自己的想象,但这一刻阮绥音却没来由地确信,这就是最逼近事实的真相。
  写信人与其他所有人都不同。他从不企盼阮绥音的爱,也无需收藏阮绥音的任何一张画报,更不会一掷千金只为见上阮绥音一面。他有着自己身为一个造神之上帝的至高无上的优越感。
  在这一情感的驱使下,他在过往的十几年里从未在阮绥音面前露面,也不会过分插手阮绥音的人生,阻碍其走向命定的轨迹,因为他始终坚信,阮绥音会照着他所期望的方向生长,成为他最完美的作品。
  直到傅斯舟的出现。
  在阮绥音无数次想象中的画面中总是笼罩着一团迷雾的那张脸庞,自那一声指向傅斯舟的枪响之后逐渐变得清晰可视。
  阮绥音看见坐在桌前写信的他叠好信纸塞进信封,然后站起身,转过头来。
  镜片的反光遮掩住他的眼睛,他抬起手,用食指推了推眼镜,微微扬起下颌。
  然后阮绥音骤然被拉入了一串飞速闪回的画面之中。他看见陈帆将孤儿院欺负他的孩子推入池塘之中,看见陈帆将徐可阳的帮凶拖入暗巷,还看见陈帆将一封封信送到他的储物柜、他的课桌抽屉,最后送到粉丝不计其数的万万封信里,变成那最不起眼却永远都不可能会被淹没的一份。
  如此渺小,如此盛大。
 
 
第88章 人类不宜飞行
  阮绥音醒来时问候的第一个人不是傅斯舟,更完全不关心自己的伤势,甚至连意识都没有完全清醒就死死抓着傅斯舟的手臂问陈帆的下落。
  傅斯舟一时无言,在他看来,陈帆不过是一个爱阮绥音爱到病态、爱到痴狂的疯子,甚至不惜为了阮绥音而在大庭广众之下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
  但要说爱到病态、爱到痴狂,爱到不惜犯下罪行,傅斯舟想自己恐怕也是不遑多让。
  “别太激动…”傅斯舟箍着他的肩膀把他按回床上,“有什么等伤养好了再说——”
  “陈帆在哪??”阮绥音完全听不进去他的话,只是拼命要挣开他几乎没使什么力气的束缚,“我要见他…”
  “冷静一点…”傅斯舟咬咬牙,意识还不太清晰的阮绥音在挣扎间甚至将指甲前进了他的手臂,傅斯舟担心他伤口撕裂,只能又制住了他的手。
  “带我去见他…”没办法动弹的阮绥音已经泣不成声,傅斯舟敢担保,如果下一分钟他将会走向死亡,那么他的遗愿不是见傅斯舟,也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陈帆。只有陈帆。
  无奈,傅斯舟只能妥协:“你先冷静一下,我就带你去见他。”
  对于傅斯舟要让阮绥音见一下陈帆的请求,梁亦驰原本是没理由同意的。
  陈帆显然是一个情绪极不稳定、具有危险性的嫌犯,而阮绥音作为被他用枪击伤的受害者,本没有见他的必要。
  但从陈帆被当场逮捕到现在已经过去了36个小时,但软硬兼施之下陈帆始终一言不发,并不打算坦白从宽,似乎已经提前给自己判了死刑。
  在这种情况下,梁亦驰想让他见一见阮绥音,或许不止是对他们两个人而言,而是对警方也有帮助。
  因此在阮绥音从昏迷中醒来的第二天晚上,傅斯舟就亲自将他带到了警视厅。
  梁亦驰和楚宴亲自到了门口来迎,傅斯舟在薄雪中为阮绥音撑着伞,从夜色中走出来,廊檐的暖色灯光映亮了他苍白的脸庞,那一刻楚宴突然觉得有些落寞的意味。
  这次消息保密得很到位,媒体没收到消息,因此也没有在警视厅门外围堵,而阮绥音的身边也不再跟着总是面面俱到的助理陈帆和尽忠职守的保镖,只剩下了傅斯舟。
  阮绥音的身畔总是有那么多人,粉丝、记者、工作人员,他似乎理所当然就是要活在众人的目光之下,活在爱他的人的目光之下,而现在的情景难免显得寂寥,这使他苍白的美也被镀上了一层忧伤的冷色,仿佛一个战后的天使,拖着残损的羽翼步过狼藉的废墟,甚至已经不再有为人类歌唱的余力。
  停在廊下时,他终于轻轻掀起了那始终低垂的眼睫,看向梁亦驰和楚宴。他的眼神总是那么悲伤,令人不由要小心翼翼与他说话,悲伤的人是有特权的,他始终享有这一份至高无上的权利。
  “他已经在等你了。”楚宴说着,伸长手臂虚揽过他的肩膀,将他带进警视厅,拐过两条走廊之后,在会面室门口停下。
  阮绥音站停在门口,等待着楚宴打开房门的那几秒,他的心一下子跳得很快,呼吸也变得急促,有一种喘不上气的窒息感,即便他很清楚,此刻正坐在里面的人,是一个与他再熟悉不过的人——在此之前,他们几乎每天都要见面,形影不离,某种程度上说,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或许比阮绥音和傅斯舟待在一起的时间还要久。
  但阮绥音知道,自己今天来见的人并不是他的助理陈帆,也不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枪击自己的暴力狂,而是十多年来、与他素未谋面却又始终陪伴在他身边,与他相互扶持着走过那些日夜的、他最亲密的情人。的确,情人——阮绥音反复斟酌过这个用词,也许有些不妥,但足够贴切。他们毫无疑问是相爱的,并且爱得深刻又疯狂,偏执又顽固。阮绥音看着那一封封信,想到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一次又一次在心里描摹他的形象,不需要是高大的、不需要是英俊的,因为那张脸庞、那副躯体无论是什么模样,在阮绥音的心中都是如此的神圣。
  他每每想到,这副躯体、这张脸庞死去了,他坚信他也不能再在这个世界上苟活一秒,他们早已成为呼吸和血脉都贯通流动的共同体。
  楚宴打开门,侧身示意阮绥音进去。
  阮绥音攥紧了手,将指甲嵌进手心,努力平复了下呼吸才抬脚,走进房间。
  他低垂着头,一直走到桌前坐下,才缓慢地抬眼,对上对面的人的目光。
  陈帆被铐在椅子上,坐姿有些懒散,上半身斜靠着,就连衣领都歪了些。
  他过分平静地看着阮绥音,阮绥音甚至恍惚看见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但他身上已经没有半分那个助理陈帆的影子。
  他们长久地对视,谁都没有先开口。傅斯舟在房间一侧的单面玻璃外和两个警察一起看着里面的情景,他能从陈帆身上感到一种透彻的坦然,而阮绥音却似乎有些退缩和忐忑,因此迟迟没能出声。
  显然,以陈帆视自己为造物上帝的立场,阮绥音在他眼里本质上是一个由他创造的作品,他自然不认为自己的做法有任何不妥,在阮绥音面前,他坦坦荡荡,并将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冠上“为了阮绥音”的名头,倘若有任何人提出异议或表现出不理解,都会被打成叛主的异教徒。
  “这次是我失误了。”
  最后陈帆先开口了,就连语气也轻描淡写,甚至有些傲慢。
  “你知道的,我不会是有意想伤害你的。”
  只一句话,阮绥音霎时就红了眼睛:“为什么…?”
  他不明白陈帆为什么要对自己最爱的人下杀手。
  他无法对陈帆产生一丝一毫的怨怼,并不是因为他不爱傅斯舟,而是因为他太信任陈帆。
  他完全地信任这个默默守护在他身边十余年、几乎为他付出了一切的人。就算那天陈帆的枪口对准的原本就是他,他也愿意相信陈帆必定是有他自己的原因,而阮绥音愿意无条件地接受他甚至不一定正当的理由。
  换句话说,阮绥音的生命原本应该永远停在13岁的那个傍晚。而他之所以一直活到了今天,获得无数人的喜爱,只是因为陈帆曾经用无声的陪伴延续了他的生命。
  但令阮绥音感到痛苦至极的是,陈帆的枪口瞄准的是傅斯舟。
  他感到自己就像是被从两个相反的方向拉扯,一边是让他活下来的守护天使,一边是让他想要继续活下去的引路星,矛盾割裂几乎要将他撕碎。
  “为什么…??”
  还没等陈帆回答,他就十分迫切地又问了一遍。
  如今他也大概能猜到,将段奕明推下楼梯、曝光傅斯舟推倒他的录像、毒哑甚至是绑架徐可阳的事情,都是陈帆的作为。
  但这些一切都是建立在这些人的的确确伤害了阮绥音的立场上。
  如果说先前陈帆对和阮绥音假戏真做的傅斯舟敌意满满,那么待在阮绥音身边的这些时日,他应该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如今傅斯舟已经成为阮绥音最有力的后盾,傅斯舟和他互相辅佐着登上高位,在他跌下神坛时也从不曾放弃他,即便和他一起坠入深渊也不愿意放开他的手。
  陈帆了解阮绥音,阮绥音也最了解陈帆。他知道在陈帆眼中,所有伤害阮绥音的人都应该得到惩罚,而所有爱着阮绥音的人则都可以称得上他的同党。也许这些同党也会出于爱的缘由做出一些伤害阮绥音的事情,但陈帆也不过是对他们小小地施以惩戒,不至于要到杀人的地步。他不明白。
  “——他改变了你。”陈帆只停顿了少时,便很快回答了他。
  “什么…?”阮绥音眼睫颤了颤。
  陈帆没再说话,他认为自己已经说明了所有的问题所在,但阮绥音看上去却不明就里。
  阮绥音并不是没有意识到傅斯舟改变了自己。相反,他比任何人都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
  他绝不会虚伪地宣称,他成为今天的模样是因为他经历的那些磨难、苦痛,他知道,苦难没有价值,苦难只会把他困于地狱,真正让他改变的不过是将他从深渊拉出来的人。
  他们让他摆脱了极端偏执的束缚,不再疯狂地渴求所有人的爱;他们让他得以从深重的仇恨里解脱,可以安然投入爱的怀抱。
  而一直到今天,他终于得以在经历了那些苦难之后重新获得内心的平静,这样的改变,何尝不是一种涅槃的重生呢?
  他不理解的是,为何在陈帆眼中,这种改变似乎是一件极坏事情。
  “你不喜欢我的改变么…?”
  这大概是在他们相伴的这十余年来,第一次出现分歧。
  不知为何,听了这句话,刚才一直平静淡然的陈帆脸上突然显出了愤怒的神色,但那愤怒转瞬即逝,显出一种冷酷。
  “现在的一切都是我没有预想到的。”陈帆说。
  “所以…”阮绥音轻声说,“按你的预想,我应该一直像过去那样,在苦痛里徘徊挣扎,固执地祈求所有人的爱,永远被困在看不见太阳的房间,对吗…?”
  “我真没想到你会这样误解我…”陈帆摇摇头,“我怎么可能会不希望你从苦难里解脱出来,得到幸福…?”
  “那为什么——”
  “是你忘了你的初心,你忘了你想要得到的是所有人的注目、所以狂热的爱意,你忘了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站到最高的地方,把所有曾经伤害过你的人都踩在脚下,把所有不爱你的异端都打到众矢之的,我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是你说忘就忘,把我们所坚持的的一切说丢就丢——”
  “所以为你做了这么多的我算什么???”
  阮绥音有些错愕地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
  “都是因为傅斯舟——”陈帆咬牙切齿道,那张看上去原本十分纯善的脸庞显出戾色,杀意自厚厚的镜片扩散开来,“都是因为他的出现,让一切都变了!!!”
  “我们都应该很清楚,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只有你站到最高处,坐拥一切,过去的一切才能被偿还,你的所有伤痕才能被治愈…”陈帆红着眼睛看着阮绥音,极端愤怒,却又似乎不忍苛责愤恨他,“从什么时候开始,你需要靠一个只是因为各取所需而结婚的男人来得到救赎,就算失去了一切也心满意足???”
  “我必须杀了他!!!我必须杀了他!!”陈帆的声音逐渐成了怒吼,“只有杀了他,杀了这个让你丢掉了自我的异端,你才能变回原来的样子!!!”
  “可是——”阮绥音终于开口了,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些哽咽,“可是…你真的觉得我可以自救吗…?”
  “你真的觉得我还能够自救吗…?”
  陈帆不解:“为什么不能?在遇到他之前,你都已经走到了那个位置——”
  “我并不是一个人走到那个位置的!!”阮绥音拔高了音调,“我并不是一个人走到那个位置的…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
  “什么…?”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就算在遇到他,遇到段奕明之前,我也从来都不是一个人…”阮绥音说,“我从来就没有你想的那么坚不可摧,死的想法我有过无数次,但每一次我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是因为想到还有那么一个人的存在,我才强忍着撑下来…即便在那个时候对我来说,活着比死要可怕一万倍…”
  陈帆的神情凝滞了一瞬,随即有了些松动。
  “就算我从没有和他见过面,从没有面对面说过一句话,他对我来说只是信纸上一行行凝固的文字,就像我的一个摸也摸不着的影子,但是就是他让我活到了今天。”阮绥音停顿了一下,抬手抹掉了纵横满脸的眼泪,眼里却闪着毋庸置疑的光,“我从来都没有自救过,陈帆…”
  大概是他太软弱。
  许多演说家、作家都会说,人必须达成自洽、放下执着,只有依靠自己的力量,才能完成真正的解脱。
  但对阮绥音而言,自我救赎这个话题实在太过假大空,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他所能够想到的唯一救赎自己的途径就是从数十层的天台上一跃而下。
  他明白,真正能够救赎他的永远是别人,别人的注目、别人的陪伴、别人的爱。
  “你明明应该最清楚,是你救赎了我…”阮绥音颤声道,“难道这样不对吗…?”陈帆愣住了。
  “就算你杀了他,我也不会再变成原来那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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