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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莺夜莺(近代现代)——唐泽泉

时间:2024-06-03 07:44:33  作者:唐泽泉
  然而那身穿严整西装、彬彬有礼却又不苟言笑的管家从车上迈下来,却直直往那个平日里素来被其他孩子们所瞧不起的丑孩子身前去。
  他指着阮绥音,斩钉截铁地对孤儿院院长道:“就是这个孩子,请尽快开始处理领养手续。”
  顾家领养阮绥音的程序走得匆忙、紧迫,而管家自称顾家太太非常喜欢这个孩子,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而这个领养对象本身就非常古怪——从一开始,陈帆就知道顾家领养阮绥音背后的原因不一般。
  但他无法去探询、无法去深究,只能目送阮绥音被顾家的车接走,去往那亚联盟另一头的繁华都城。
  陈帆对阮绥音的情感,大概是作家对自己书里最爱的角色所怀有的情感。看着他经历磨难、困苦,看着他受尽白眼、嫌恶,也看着他从地狱里涅槃重生、所向披靡,夺回命运亏欠他的一切。
  而他十分坚定地相信,被顾家带走,得以祛掉丑陋胎记破茧成蝶,就是阮绥音重生的开端。
  然而,当他黑进仰辰中学的监控时,看到的却不是阮绥音得到身边所有人的喜爱,过上幸福快乐、无忧无虑的生活。的确,阮绥音拥有了锦衣玉食、尊贵身份,但他却也被迫扮演另一个人,藏起自己天籁般的歌声,甚至不得不忍受无止境无底线的霸凌、欺辱。
  不该是这样。陈帆一边那么想着,一边却又萌生了一种诡异的兴奋。
  他既希望阮绥音能够苦尽甘来,又期盼着阮绥音能够在极端的苦难中真正成为自我,蜕去那纯善隐忍的天使外皮,堕落为自私自利、无恶不作的魔鬼。
  在地狱中凝练成的恶才最纯粹、最完美。或许陈帆本该一直阴暗地躲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冷眼旁观阮绥音遭受所有的那一切,让他能够更加顺利地成为陈帆所希望他成为的那种模样,可是没有。
  正如本该是故事讲述者的作者往往会无可自拔地爱上书里的角色,他与他共情,切身地感受他的疼痛、屈辱、怨恨,也暗中与他分享他那难得却切实存在的小小幸福、快乐、餍足,就像是陪着他、牵着他的手一起走完了这十余年,他怎么能够不爱呢。
  于是就像那些无法置身事外、最终只能凭着自己的意愿将本该落入深渊的角色拉回,或是将本应去死的角色救活的作者,经过数度的内心挣扎之后,陈帆还是不可避免地以一个无名氏的身份踏进了阮绥音的世界。
  他替阮绥音一一惩罚那些伤害他的人。他们逼阮绥音吃各种各样的甜品,陈帆就把他们绑起来让他们吃个够;他们给阮绥音拍视频,陈帆就也脱光了他们的衣服拍摄视频上传;黑粉恶语中伤,陈帆就让他们公开谢罪。
  “立刻锁定陈帆的位置,带回警视厅!”
  反应过来之后,梁亦驰很快让手下的人去把几个小时前才从警视厅离开的陈帆抓回来。
  他早该察觉到的。
  或者说,不论是他,还是阮绥音、阮绥音身边的人都早该察觉到的。
  但现在,即便陈帆刚刚才从他们眼皮子底下离开不久,但梁亦驰已经隐隐预感到,他们已经错失了抓捕陈帆最好的时机。
  而陈帆这一走,他们恐怕很难再去阻止一些事情的发生。
  “你回来了…?”
  傅斯舟按亮客厅的灯,猝不及防被端坐在沙发上的阮绥音不轻不重的话音吓了一跳。
  很难说清,他平时不是胆子那么小的人,今天却被惊得往后踉跄半步,有些惊惶地对上阮绥音平静无波的目光半晌才回过神来。
  “……嗯。”傅斯舟稳了稳声线,“回来了。”
  两个小时前,阮绥音就看到了今晚高泽琛站姐拍到的杂志拍摄造型图,很显然,傅斯舟并不如他自己所说,是去见高泽琛了,但见的是谁,阮绥音不得而知。
  但阮绥音仍然什么都没问,他知道不论傅斯舟去做了什么,事情的结果都将会在不久之后曝露在他眼前、在公众面前,而现在,他只想和傅斯舟讨一个怀抱。
  所以他朝着傅斯舟伸长手臂,而傅斯舟也很快走上前来拥住他。
  傅斯舟从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罪犯。
  严格说来,他们都是罪犯,又都算不上是。因为他们每个人都只是被分配到了这桩任务的一个小小环节,就像机器上的一个小小齿轮,要共同去推动一桩天衣无缝的歌星失踪案。
  没有人被胁迫,没有人被威逼,每一个人都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聚集到那里,然后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你怎么了?”阮绥音将脑袋搁在他肩头,问他。
  “……没事。”傅斯舟哑声说。
  “明天…”阮绥音停顿片刻,道,“我要去趟公司。”
  傅斯舟有些意外地垂首看向他:“去做什么?”
  “我的新专辑…或者说…”阮绥音喉咙有些哽,“最后一张专辑,还有一首歌没录完。”
  傅斯舟望着他,有那么一会儿说不出什么,良久,才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你会陪我一起去吗?”阮绥音低声问,扬起眼睫满含期盼地看着他。
  傅斯舟避开了他的目光:“明天…我有些事情要处理。”
  阮绥音紧盯着他:“军科部的事情吗?”
  “…嗯,抱歉。”
  阮绥音摇摇头:“没关系。”
  “Mercury,段总让我来接你。”
  第二天中午,陈帆按响了门铃,阮绥音很快打开了门,却见站在陈帆身后的是两个人高马大的新面孔。
  “保镖呢?”阮绥音问。
  陈帆身后的两个人相互对视了一眼,仿佛对阮绥音这话有些疑惑,明明他们两个人明晃晃站在这里,阮绥音却还问保镖在哪里。
  只有陈帆很快明白了阮绥音的意思。
  “啊…保镖先生啊…”陈帆挠挠头,“他生病了,所以段总只能重新请了两个保镖。”
  阮绥音缓慢地蹙眉,似乎是不相信,掏出手机给保镖拨了个电话过去,却很快被那边挂断。
  那边很快回过来一条讯息:【我没事,很快回来,放心】
  红灯转绿了,保镖放下手机,从后视镜里扫了一眼坐在后座的傅斯舟和顾闻景,两人都没什么反应,只有坐在副驾的段奕明开口:“就知道他不会相信,急得都给你一个哑巴拨电话了。”
  傅斯舟微抿起唇,将目光转向窗外。
  车刚刚驶过跨江大桥,进入温江下游的闹市区。傅斯舟经常经过这里,去公司接阮绥音回家,并且清楚地记得每每经过这里时,空中的悬浮电子屏上投射的总是阮绥音的巨幅写真,或是某期杂志封面,或是为某个品牌拍摄的代言照片,或是他演唱会的宣传页。总之,不过在半个月之前,阮绥音还是站在这座城市、甚至整个亚联盟顶端万众瞩目的顶级巨星。
  而现在,他仍然万众瞩目,但围绕着他的不再是欢呼尖叫和鲜花掌声,投向他的无数视线也不再充斥着热爱和恋慕。
  悬浮电子屏换上了个一线演员的写真照,年轻、鲜活、光彩照人,像一束散出虹色的光线,看着很舒服,但却总让人不由地想起曾经占领这里的那片暗色。
  然后傅斯舟才发现,阮绥音曾经一度将自己身上的阴暗泼向了每一个人,他的存在令这座城市都染上沉郁悲伤的氛围,而人一旦品尝过这种感受——这种因共情而生的悲痛,就将在很长的时间内都欲罢不能。
  就像如今坐在车上的四个人,他们不求回报也不计后果,仿佛是一场狂热信徒的朝圣,即便是耗尽自己的全部也甘愿剔除冒犯的异教徒,为神奉上甘美的果实。
  极端的悲伤总是比喜悦更深入人心,即便那种悲伤令人无法呼吸,但人们总是会不由自主地透过光明去趋向阴暗。
  没有人能代替阮绥音,他的忧郁气息早已经占据了这座城市和每一个人的灵魂,即便荧幕上的人不再是他,也再不会是他,每个人看到的都仍然是他。
  阮绥音来到公司时,发现段奕明也不在,只能自顾自去了录音棚,完成自己专辑里最后一首歌的录制。
  夜晚将近十二点时,阮绥音才从公司离开,外面飘起了大雪,从车窗往外看去。
  “很漂亮。”阮绥音突然开口。
  “什么?”陈帆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个巨大的悬浮电子屏,显然,这座城市已经不在他的统治之下,但他看上去似乎并不悲伤。
  “Mercury…”陈帆语气软下来,“总有一天,你还能回到——”
  “不重要。”阮绥音打断了他,收回目光,“其实,那真的没那么重要…”
  曾经他以为他渴望的是所有人的爱,但现在他慢慢、慢慢发现,他需要的只是一个人坚定不移、永不屈服的爱。
  他再也不是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顶流巨星,但这也意味着,他再也不需要伪装自己、做别人的替身、或者是饰演一个粉丝心中完美无缺的艺术品。
  因为有那么一个人,在看到他所有的的残缺、丑陋、恶毒、卑劣之后,仍然愿意无条件地去爱他。
  陈帆动了动嘴唇,眼底闪过一丝冷意:“可是…你不想要再站上舞台,看到粉丝为你欢呼了吗…?”
  “你不想要再得到更多人的爱了吗?”
  “你隐忍努力了那么多年,要停在这里了吗…?”
  阮绥音撇过头:“最后一首歌已经录完了,我已经对我的粉丝有了最后的交代。”
  “究竟是不是要停在这里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但…我不会再去强求任何人的爱了。”
  陈帆抿紧唇,低声道:“不该是这样的…”
  阮绥音一时没听清,偏头看向他:“你说什么?”
  话出了口,阮绥音才看见他脸上不同于平日的、过分阴冷的神情。
  这几年来,陈帆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助阮绥音得到所有人的爱。他希望看到阮绥音站在最高的地方享有所有人狂热的爱意和忠诚的追随,为此他愿意付出一切,甚至不惜让自己变成一个嗜血冷酷的恶魔。
  可他没想到有一天,阮绥音会背弃他,背弃自己,只满足于傅斯舟一个人的爱。
  然后被他亲手捧到云端的、至高无上的纯白天使将只会被傅斯舟一个人占有。
  陈帆可以接受阮绥音心里有很多人,也可以接受阮绥音的歌声、美貌被无数人享有,但他无法忍受阮绥音从此以后只属于那一个人。
  爱是一种可怕的病毒,任何人染上都只会变得愚蠢、偏执、疯狂,一如傅斯舟、顾闻景、保镖,一如陈帆自己。
  陈帆不希望阮绥音也受到荼毒。
  阮绥音愣了半刻,那神情很快便烟消云散,他很快扬起唇角,露出那一如既往开朗活放的笑脸:“啊…”
  “我是说…只要Mercury你开心就好。”
  阮绥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陈帆。”
  阮绥音很少会这么一本正经地叫他。陈帆停顿了一下才应,却不知怎么没敢回头看他。
  “在呢。”
  “之前…我不明白之前的助理为什么在那么多人里面…替我选了你。”阮绥音说,“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我才慢慢体会到…”
  “其实我们很像。”
  陈帆张了张嘴,不是很能理解阮绥音的话,也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
  “就像被迫被挪到太阳下面的喜阴植物,不得不隐藏自己的真实面,伪装得合群、正常、忍着不适向阳生长,这就是我们的常态。”
  陈帆曾经的确一度欺瞒过了他。
  一直以来,陈帆竭尽全力地去饰演一个活泼开朗、阳光外放的极致乐观主义者,仿佛是想用那温暖的磁场去感染阴暗的阮绥音一般,他从不曾有过悲伤沮丧的时刻,即便是极其偶尔的愤懑也是因为阮绥音才流露,他的表演几乎完美无缺,以至于所有的人都被他蒙蔽,对他的这副面具深信不疑。
  可他忘了,一个人如果不会悲伤,那么也不可能会快乐。
  就好比一个人如果无法感知疼痛,必然也不可能会懂得如何去爱。
  陈帆慢慢收起了习惯性上扬的唇角,抬手用食指推了推眼镜。
  银月的冷光下,他的侧脸显出一些线条锋利的锐意,就像一个外壳坚硬的机器人,惟妙惟肖的对人类的模仿被拆穿的那一刻,终于露出了原本僵硬机械的面目。
  “——你说的都对。”陈帆开口,“除了一点。”
  他驱车在路口停下,随即转头看向阮绥音:“我不需要合群,也没有心要让自己显得正常。”
  “但我不想用一副死气沉沉的面目留在你身边,Mercury。”陈帆说,“也许我扮出开朗的样子会让你越发觉得你自己阴暗,但我想,再怎么样也比我们两个人都一起阴暗到底,要强得多。”
  如果说他的一生只能躲在阴暗的地方为阮绥音铲除一个又一个的阻碍、铺下一块块垫脚石,让阮绥音的未来能够走向一片光亮,那么至少,这一次他可以短暂地在阮绥音身边撑起一方虚假的日光,能够温暖他、却不会令他灼伤的日光。
  阮绥音眼睫垂了垂,扯出个笑:“你陪在我身边的这段时间,我好多了。”
  “……谢谢你,你让我觉得…”
  “我不孤独。”
  陈帆握紧了方向盘。
  “但我希望,你也能开心。”
  陈帆胸腔有些发麻,像泛过一道急促的电火,让他忍不住咬了咬牙,不自在地扭了扭脖子,始终沉默着一言不发。
  他的生命早就不属于自己,灵魂也被变卖成一腔无畏无顾忌的热血,他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守护阮绥音,情感早就退化得单一又极端,情绪对他来说没有意义,阮绥音这个祈愿他无法实现。
  唯独这个愿望他无法为阮绥音实现。
  阮绥音停顿了一下,还要再说些什么,手机却突然接到了一个未知来电。
  “请问是阮先生吗?”
  那头是一个陌生的男声,语调显得很板正。
  “…是,请问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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