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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莺夜莺(近代现代)——唐泽泉

时间:2024-06-03 07:44:33  作者:唐泽泉
  “我知道。”傅斯舟说。
  他也是突然醒悟,阮绥音去见谢瑜,是因为在衍岛时,自己说唯一的愿望就是揭露真相。
  而阮绥音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哥哥,而是为了自己。
  “我的意思是,不论是为了别人、还是为了我,都别再牺牲自己。”
  “可我不在乎。”阮绥音推了推他,从他怀里退出来,“这对我来说真的不算什——”
  “可是我在乎。”傅斯舟打断了他。
  阮绥音微抿起唇,眼瞳颤了颤,沉吟良久才开口:“你是不是觉得我脏…?”
  阮绥音的思路依然让傅斯舟感到匪夷所思,他总习惯在自己身上找问题,将所有事情都归咎为自己的不是,仿佛他不堪至极。
  “不是,当然不是。”傅斯舟抬手抚上他脸颊,“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我爱你,我心疼你,我不想你再受到任何伤害。”
  像是灵魂出窍,阮绥音足足呆了有三四秒才开口:“我爱你,所以我愿意为了你做任何事,我愿意为了你付出一切,你不高兴吗?”
  傅斯舟慢慢发现,要矫正阮绥音自我献祭的爱情观,似乎很难。一直以来他们把谈情说爱弄得像一场辩论赛,双方都在不遗余力地输出自己早已固化的价值观,唇枪舌剑试图说服对方、同化对方,只不过之前傅斯舟愿意为他妥协,这一次却必须矫正他的歪理邪说。
  “可我最想要的只有你。”傅斯舟说,“如果要牺牲你,我宁愿什么都不要。”
  阮绥音看着他,眼里的光斑轻轻游动起来,像坠落湖泊的金鳞。
  “所以…不要再做这样的事。”傅斯舟说。
  阮绥音仍然沉默着,让傅斯舟感到不安,又有些焦急地开口确认:“答应我。”
  在那一瞬间,纷乱的噪音潮水一般涌入阮绥音脑袋里,将他长久以来耗尽心力筑起的高楼大厦都拦腰斩断,黑色的浪涌瞬间淹没了废墟,震耳欲聋的巨响在脑内轰鸣许久,又蓦地陷入一片死寂。
  傅斯舟试图推翻他的世界,然后重新筑起一片理想城。
  “所以…这也意味着……”阮绥音终于开口,“你说的爱我,并不意味着会为我付出一切,对吗…?”
  傅斯舟愣住了。
  他忘了阮绥音一向是个礼尚往来的人,他不要求阮绥音的爱是要为自己付出一切,自然也就意味着他不会这样要求自己。
  但最后他还是回答:“如果你希望我为你付出一切,那么我就会为你付出一切。”
  阮绥音眨了眨眼,唇角缓慢地扬起,最后十分愉悦地笑了。
  实际上他并不希望如此,他只是想要傅斯舟的态度,坚定不移的态度,那让他感到安心,安全感对他而言一向是奢侈品。
  傅斯舟也笑了,但不是发自内心,只是因为阮绥音笑了,所以会为阮绥音的开心而开心的他才笑了。
  一种无名的焦虑和压抑充满了他的胸腔,他很确定阮绥音还有事情隐瞒了他,并且隐隐能感知到,即便不需要问,他也会在不久之后得知这件事。
  正是这一点让他不安。
  与阮绥音在一起时,这种平和的安宁固然让人眷恋,但头顶仿佛始终悬着一团乌压压的云霭,暴风骤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倾洒而下,将人淹没,令人溺毙,未知的恐惧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
  而很快,他就知道这种不安的感觉并不是他的空想。
  段奕明让阮绥音在家休息了两天,信鸽汇演刚刚结束不久,在筹款结束之后会举行一场晚宴,而在那之前,段奕明没给阮绥音接什么工作。
  借着身上有伤的名义,傅斯舟也推了不少事情,每天去军科部转一圈就会回家,公选将会在一个半月之后正式开始,他已经没有多少闲暇,只能趁眼下的机会多陪陪阮绥音。
  晚宴当天出席的艺人和高层都很多,而在募集筹款中占了大头的阮绥音毫无疑问是最受关注的一个,并作为艺人代表讲话。他在无数人的尖叫声中步过红毯,迈上舞台,声情并茂地背诵已经由最专业的写手修饰润色过无数遍的讲稿,冠冕堂皇的说辞却仍能引来无数人涕泪纵横。
  傅斯舟坐在台下,时不时像模像样地抬手鼓掌,即便阮绥音说的是什么他半个字都没听进去,他只顾着看着阮绥音,被淹没在观众席里,就像一个渺小的观星者。他知道自己占有阮绥音,也拥有阮绥音的爱,更清楚他在阮绥音那里很可能有那么一点点点小特殊,但这一刻他就是纯粹地享受着这种安静仰望的感觉。
  他喜欢阮绥音站在舞台上时像无法企及的水星,也可以落在自己怀里轻柔地依偎,那几乎像是信徒被神明偏宠,他不敢沾沾自喜,更不敢忘记时时虔诚地祷告。
  阮绥音身后的荧幕与述京市中心的悬浮大屏同步播放着信鸽汇演中各国艺人的表演剪影,而在致辞结束后还余留了大量的空档来单独播放阮绥音的表演,给足他镜头。
  阮绥音抱着一束蓝色玫瑰,迎着所有人的欢呼声从舞台中央走上观众席中央的步道,他微笑着,如雾如烟的眸光轻飘飘掠过,似乎从不曾在任何人身上停留,但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得到了他的注视。
  段奕明和顾闻景也坐在台下鼓掌,而保镖仍然兢兢业业地护在他身畔,陈帆则是站在会场角落和观众一起欢呼。
  他身边的这些人似乎都有着这种自觉。在陪伴阮绥音的这些年,他们或许曾经狂妄过、贪婪过、也茫然过,但最后,他们都得到了自知之明。就像一台精密的机器上清楚地分工协作的一个个齿轮、螺钉,他们按部就班地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于是就一步也不再离开,尽忠职守地伫立在那里,不越界、不懈怠,他们背负共同的使命,朝着共同的方向,不再有内讧的必要,也大可释然地放下自己的奢求,安分守己。的确有那么一些时候,阮绥音觉得自己就算立刻失去生命,也不再有遗憾了。因为他已经得到了他一直以来所渴望的,所有人的追捧、热爱,他被爱意包裹着,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应该感到满足,可这爱意却显得如此虚浮,以至于他像一个被加塑金身的塑像,外面金光闪闪,内里却腐朽不堪。
  他感到自己仿佛是那空空的腐木,在伤痕没有被抚平之前,再多的爱对他而言也只是璀璨的浮沫,他无力承受,更无法真正从中得到幸福,因为他很清楚,他随时都有可能会失去这一切,即便他得来的如此不易,失去却仍可以轻而易举。
  就好比这一刻。
  像是突然穿梭到了一个平行时空,浪潮般的欢呼声突然与歌声一起止息,正在鼓掌的人们动作凝滞了,而阮绥音也停住了脚步。
  “没用的东西。”
  “看不出来你比谢瑜还变态啊。”
  “真是…别把人捅成筛子了。”
  梦魇一般的话音经由现场的音响设备放大,迅速传遍了整个会场。
  阮绥音没回头,但却很清楚大荧幕上正在播放什么样的画面,他迎着惊诧和探询的目光,脸上却仍然带着得体的微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是在傅斯舟眼中,台上的他的画面仿佛被缓慢地撕扯、焚毁,要毁掉一个人,其实并不比撕碎一张纸片要困难多少。
  尽管他的美丽一向毋庸置疑,但即便过去很久,陈帆仍然能想起那一晚在一片狼藉之中他极致的美。
  海德格尔说:“如果我把死亡带入我的生命,承认它并正视它,我将摆脱死亡的焦虑和生活的轻蔑,只有这样,我才能自由成为自己。”
  只有接受死亡才能生得灿烂,明知自己将要凋零、反而会竭尽全力地盛绽。
  即便短暂,至少耀眼。
 
 
第80章 我与你将遭到杀害
  阮绥音可以无比清晰地看见,上一秒还欢呼尖叫着为自己喝彩的人们,在短暂的呆滞过后,看向自己的眼神不再满含爱意,他们煞有介事地掩面惊呼、毫无顾忌地尖声质询、明目张胆地议论纷纷,脸上的情绪或是惊诧、疑惑、难以置信,甚至是失望、鄙夷、嫌恶至极。
  但阮绥音的视线只是匆匆掠过旁的人,穿越攒动的人头直直投向傅斯舟。
  他像是被凝固住了,仍然直挺着那脊背端坐在椅子上,圆睁的眼睛直愣愣盯着那正在播放视频的荧幕,目不转睛,令他看上去仿佛是灵魂出窍,在交头接耳的骚动人群里显得尤为突出。
  阮绥音不由地去思考,此时此刻他正在想什么,是同情自己过去的惨痛遭遇、还是为他伴侣的丑闻而无地自容,是担心自己会不会因此受到重创、还是忧虑他之后的公选成败呢。
  阮绥音发觉自己总是这样,即便很多人都说爱他、可以为他付出所有地爱着他,但他仍然会情不自禁地胆怯、焦虑,他不信任任何人的爱,不信任任何人会永远都陪在自己身边,更不信任在此情此景之下、那些曾经说爱他的人不会头也不回地抛弃他,一如他的父母因为他的丑陋胎记而将他遗弃街头一样。
  他发疯一般地索求傅斯舟的爱,那么迫切、那么固执,为的就是有一天,他最黑暗的过去那么赤裸裸摆在傅斯舟的面前时,已经真正爱上他的傅斯舟不会因此放开他的手。
  可真正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永远也摆脱不了那种害怕被抛弃的恐惧。
  他不信任,也不敢信任,保持怀疑和审慎是他最后一层盔甲,至少这样他就不会对任何人失望。
  可是傅斯舟突然缓慢地转动眼瞳,将目光投向了他,与他的视线交汇。
  他看见傅斯舟几乎是一瞬间就红了眼眶,随即又缓慢地站起身,却没站直,那高大的身躯竟然佝偻起来,像是被什么过分沉重的巨物压弯,他甚至站不稳,刚刚挪了一步,就有些踉跄地晃了晃身体,扶上前排的座椅。
  男招待苏恩息曾经用针孔摄像头录下了会所里徐可阳一干人侮辱殴打阮绥音的画面,但在那场十分激烈的舆论战里,傅斯舟到最后也没有将那条视频发出去。
  即便他明知道公布那条视频能让公众的怒火烧得更旺、能让徐可阳死得更彻底、能让这场舆论战赢得更加轻而易举,但他没有。
  因为他仍然想尽自己所能,为阮绥音留一份尊严、一份体面。
  即便阮绥音作为一个受害者毫无疑问是无可指摘,但没有人会喜欢把自己的伤疤摊开到所有人面前,没有人会希望别人看到自己被踩在脚下任人宰割的模样。
  可现在,阮绥音却被扒光了衣服、泯灭了人格,这么一丝不挂地扔到了所有人面前,毫无下限地凌辱、折磨。
  傅斯舟心脏砰砰狂跳,即便移开了目光,那些画面仍然一刻不停地在他脑袋里翻飞闪回,他努力想逃避哪怕是片刻也好,却只是将那场景在脑袋里拉扯成扭曲的图像,然后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一片混乱中,保镖护着阮绥音匆匆离场,而发懵的傅斯舟也被高泽琛一把拽着往外走,在场外大批记者和群众的包围拥堵下,他们甚至没有能够坐上同一辆车。
  傅斯舟到家的时候,阮绥音已经到了,他坐在沙发上,手边的矮桌上放着一瓶已经喝了不少的酒。
  其实阮绥音并不怕,因此他仍然能那么冷静地站在现场微笑面对所有人,因此他明知徐可阳会以这种方式报复却没有竭尽全力去阻止或是逃避。
  他慢慢、慢慢发现,一直以来想要得到所有人的爱的他,其实只是想要一份爱而已。
  一份能与他并肩作战、即便要拼到头破血流、即便是见到他最黑暗的过去也不会松开他的手的爱。
  段奕明固然陪他同甘共苦,却没勇气牵他的手。
  顾闻景爱得隐忍克制,却太晚才学会低头。
  保镖日复一日护在他身前,却从未希冀做他身边的人。
  来信者可以为他付出一切,却连走到阳光下都不敢。
  因此到头来,傅斯舟成为了他唯一的心愿,也成了他唯一的恐惧。
  而此刻,要平静地面对傅斯舟,接受他接下来所做出的不知会是怎样的反应,而不是像往常一样尽情地对他展露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哭喊着流干眼泪,对阮绥音而言太难了。
  他希望酒精可以麻痹他,意识不用太过清晰,不用把傅斯舟的每一个神情都看清楚,不用把他的每一句话都听进去,只要能让自己看似平静地站在这里,就足够了。
  傅斯舟通过玄关,迈进客厅时,忍不住又扶上了墙。
  他余光感知到了阮绥音在看着他,他甚至能想象到阮绥音那种目光,胆怯、低微,却又佯装镇定,傅斯舟每每看到他那样的神情,总克制不住自己向他伸出双臂,将他揽入怀中抚慰。
  但此刻,傅斯舟挣扎许久,最后仍没能抬一抬闪躲的目光,与他对视。
  即便已经在纷杂的思绪里腾出了尽可能多的空余来思考,他仍没能思考出自己该如何面对阮绥音。
  他害怕那几乎将他淹没的痛苦和怨恨会让他失控,也害怕他的心痛和悲伤在阮绥音眼中会带上别的色彩,最为重要的是,他害怕看到阮绥音那双蓝闪闪的眼睛、那纯然的面庞。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自己从没看到过那段视频,或是能去做个记忆消除手术。这一切对他而言实在太残酷了,即便他是个在战场上见惯了残酷的人,即便当事人阮绥音此刻还尚且平静地端坐在那里。
  傅斯舟承认自己在阮绥音的事情上是个战战兢兢、懦弱畏缩的胆小鬼,阮绥音的一滴眼泪都能令他抓狂,而如今这情境足可以将他折磨致死。
  阮绥音扯扯唇角,笑得发涩。
  “你为什么不看我…?”
  傅斯舟喉咙哽了哽,仍然没抬头,因为他发现自己脸颊有些发痒,然后眼泪滑进衣领,冰凉的,他不想让阮绥音看到,觉得自己太脆弱,经不起依靠。
  傅斯舟仍然记得,起初自己只是察觉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端倪,出于一部分猎奇心理,抱着观光客的态度走进阮绥音的世界。
  一开始他置身事外,悠然自得地旁观阮绥音歇斯底里,无所谓他陷入怎样绝望无可自拔的困境,只是冷漠至极地守着自己的所谓理性、利益。
  或许没有战场血腥,没有刀光剑影,但在傅斯舟看来阮绥音的世界远比那还要残酷,那是一种永远不会迎来曦光的黑暗,不会被温暖化解的无望,而最可怕的是,一旦迈进这里,就再也没人能全身而退,人在一下下温柔刀中被蚕食而尽,意识到时大抵已经连个全尸都不剩了。
  而傅斯舟只能躺在那废墟里,被迫一遍又一遍去欣赏那玫瑰刚刚盛绽就枯萎,那本该展翅高飞的鸟儿刚刚支开羽翼便被拔光了最后一片羽毛。
  他不敢再睁开眼睛。
  “为什么不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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