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陈跃的维修店出来,再驱车回家,一路上岑黎难得有些沉默,车速也慢了许多,大概只比路过的电动车快那么一丢丢。
温南星在这儿住了快一个月,对这条街景逐渐熟悉,拐了个小弯看见门口的花坛子,就说明到了。
岑黎开了后座车门拿东西,才发现刚才的“谢礼”还在后座放着呢。
“蛤蜊,带上去?”岑黎问。
温南星眨眨眼,点头:“能省一顿买菜钱。”
岑黎稍滞,牵起唇角:“没看出来,你还挺持家的。”
温南星抿了下唇,拎着明日的伙食,像是反驳又像是自言自语:“我一直都是。”
“那是我要改一下观点。”岑黎挑眉。
温南星兀自在心里说,是的,你应该好好审视一下自己。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楼道,等到了家门口,两人各自掏钥匙,但稍后却只有开门的动静,不见脚步。
很奇怪,这个时候,这个时间点,他们应该说再见,然后各回各家。
但莫名的气氛逐渐在暖光灯的照耀下蔓延着,谁都没先开口,时间仿若在此刻静止。
具体流逝到什么程度,要做什么,谁也不知道。
“叮叮——”
两声提示音。
那是岑黎定的吃药时间。
客厅里的时钟重新开始转动。
摁住不按常理出牌的心跳,岑黎转头:“那就晚安?”
温南星没回应他的晚安,只是盯着那块隐在阴影中的手,然后忽地问:“你想再试一次吗?”
“试什么?”岑黎看向他,笑问,“挖蛤蜊?那得等退潮的时候早点去,不然都被人抢完了,我们最多挖……”
说到一半的话音被人截了去,温南星说:“去做手术吧,再治一次,我陪你去。”
第37章
岑黎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说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就是隔三差五疼那么一两下,疼的时候一身汗?
别吧,显得他故意在博取人家的同情心。
说其实阶段性地治了很多年,但效果微乎其微?
也别吧,一盆子水哗啦啦浇下来,把人家窜天的火苗全熄灭,简直千古罪人。
等会儿。
关键是,温南星怎么知道的?
“陈跃跟你讲的吧。”岑黎觉得他猜得八九不离十。
果然,温南星点点头。
两人没继续在楼道里站着,岑黎提着两桶蛤蜊进屋,给蛤蜊们重新找了个“住所”,顺便倒了些海盐进去,让它吐吐沙。
这会儿温南星握着手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从不打无准备的仗,早在听说“手腕创伤后遗症”这一学名时,温南星便查了资料,关节间隙变窄、关节轻度肿胀……总之不是罕见病,而是易复发。
思忖半晌,温南星觉得有些涨热,伸手拧开风扇,等风速大了些才神色诚恳地说:“我可以帮你找医生,国内手外科领域的教授也不少,一定有遇到过相似的案例……”
他细数,从中医讲到西医,在脑子里搜索所有著名的医院以及医学大能。
似乎比对他自己的事都上心。
平常柔和似春风的眸子眼下聚精会神,俨乎其然的样子有点像头上带王的老虎,指挥这那。
但本质上,还是只猫啊。
头顶嗡嗡高速旋转的电扇将温南星的声音打散,吹向四周,但就是没吹进岑黎耳朵里。
于是这段由温南星主导的对话便变成了以下画面——
温南星嘴上说的:我可以帮你联系某某医生……
岑黎听到的:喵喵,喵喵喵……
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不,连物种都变了。
脸上似乎也开始长肉了。
如果这时候上手捏一下,他会惊到四肢僵硬吧。
岑黎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地伸手,然后修剪干净的指尖一下……戳在温南星的面颊上。
陷进去一点小涡。
温南星果真如察觉危机装死的小仓鼠一般,停滞了。
捏手机的力度紧了一点,他问:“……做什么?”
是软的。
心中所想得到验证,岑黎调整了一下呼吸,才慢慢吞吞说:“哦,没什么。有点脏,帮你擦一下。”
说着,略带粗粝的指腹往一侧摩擦,像真的有污点一样。
“好了,”岑黎把话茬重新接上,“你刚刚说,找医生?”
温南星愣神许久,恍恍惚惚地上下动了动脑袋。
经过刚才那一下,岑黎胆儿都变大了,抬手在他头顶发旋的位置摸了两下:“没想到你真是温老板,人脉这么广啊。”
“啊我是不是要问一下,您家里到底是做什么的,放你进这个小镇有点危险啊。”
“……”
温南星现在知道岑黎为什么总是转移话题。
“你在害怕吗?”
他问得肯定,试图从对方脸上寻找出一点蛛丝马迹。
“……”
岑黎微张的嘴唇蠕动了两下,转而又闭上。
有时候温南星是真的挺不近人情的,随随便便就戳别人的痛处呢。
“好吧,我应该先谢谢你给我出谋划策。”
“但是你查过了吧,怎么说呢,它虽然不是什么要死要活还会扩散的癌细胞,不致命,可它就像……”岑黎突然不知道怎么形容,“就像某种无法彻底根治的顽疾。”
“每一次治疗都是一种痛苦,同时又承载着希望,身边的人……包括你自己,都知道这是沉疴宿疾,却还是要对你说——”
岑黎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再坚持一次,最后一次,说不定它就会好了呢。”
啧。
岑黎其实说完就有点后悔了,他这辈子没说过那么掏心窝子,那么娇气的话。
而温南星确实是想这么说,再试一次,人们总拿“万一呢”这三个字以表示积极面对生活,“万一就成功了呢”“万一幸运之神就降临了呢”……
实际哪有那么多万一。
温南星陷入了沉思。
讲道理,其实他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去管人家的私事。
即使是朋友,也顶多是劝一两声,岑黎要是自己不想去,那谁能强迫得了。
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似乎即将破土而出。
温南星没抓住,但却让岑黎钻了空子。
岑黎看向他,然后将口袋里的那两片分装药放了回去。
秒针又转了一个圈。
“你陪我去啊……”他喃喃,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那就再试一次。”
那就再信一次。
那就再坚持一次。
-
岑黎决定预约下周的手外科门诊。
他们要去的是市里一所比较出名的总院,也是温南星精挑细选,综合考量的结果。
听说那里有手指缺失的再造技术,更有断肢再植的荣誉。
于是在一周后的某一天周五,两人像进行一场旅行一般,带着愉快的心情出发。
至少在岑黎看来,这称得上是一场私人旅途。
眼下时间刚过九点。
在门口的小吃铺子里上吃完今日份的早餐,温南星打开车门,把自己的包放在后座,靠近岑黎的ct袋以及报告单。
岑黎正在捣鼓后备箱。
“我能看吗?报告。”温南星扭头问。
“砰”地一声,后备箱被关上,岑黎顿了一下,探出脑袋笑:“看呗,不用打报告。”
温南星滞楞地抬了抬脑袋,才反应过来此报告非彼报告:“……我是说这个报告。”
岑黎扬扬眉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
温南星没打算和岑黎继续探讨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他带着报告一起坐上副驾驶,然后他们正式出发。
岑黎上车的时候,就见温南星抽出ct片子,正一丝不苟地看。
很专注,仿佛能从那张片子上提出一些决定性的建议。
然而五分钟后,温南星忽地问:“这上面……哪一块是有问题的?”
听到这个问题的岑黎稍顿,扭头看他,再了眼路,然后再扭头看他,觉得尤其好笑:“那你盯着这个看这么久,我还以为你能看出什么呢。”
对此,温南星表示:“我又不是专家。”
他只是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报告的内容,然后感叹,医学文字的晦涩难懂。
仅此而已。
“好好好,”岑黎也只是笑笑,旋即腾出一只手点了点影像图,“大概……这里。”
温南星的确看不出哪一块地方有病变,直到岑黎给他指了一下,他才发现,是关节和关节处的距离增近了。
两块骨头几乎贴着,所以摩擦时才会产生强烈的痛感。
“如果是这样,手腕不会转不动吗?”温南星蹙着眉,对照着影像去看他的手背。
岑黎快速换档,同时松脚刹踩油门:“咱们的骨架子又不是平面图,你虽然肉眼看上去觉得这块儿没有一点缝隙,但实际上它是能够……来回绕圈的。”
“有时候拉伸一下,就会好一点。”他说着,甚至真转了两下手腕,给温南星展示。
目前没有贴药膏,但却有些红痕,大概是撕扯药膏时留下的。
即使是亲眼见识过,温南星还是不放心:“你还是别动这只手比较好。”
岑黎把手放回去:“单手打方向还行,但挂挡不行。”
温南星想象了一下,的确有点离谱,所以他说:“我帮你挂。”
岑黎不反驳,但也没接受他的提议,目不暇视盯着前方,再意味不明道:“这车跑了这么多年,今天算是遭老罪了。”
温南星:“……”他也没那么马路杀手吧。
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总之温南星把那套ct片子重新扔回了后座,没错,用扔的,毕竟他有仇当场就报。
岑黎虽然持续目视前方,但身侧人的小动作他尽收眼底。
这条道路,岑黎带着温南星已经走过一遍,可温南星似乎还是看不够,或者说,其实当下唯有赏海才不算辜负这一趟。
“你看起来真挺喜欢海的,”岑黎侧目,“你说过以前只见过一次海对吧,留学的时候呢?不在临海城市?”
倒不是,相反,他在国外却能经常见到,驱车三小时即可抵达的果冻海,媲美海洋的多瑙河……
想跑出去看海,如同喝水一般简单,需要付出的,不过是时间和精力。
但在这儿不一样,他可以随意支配自己的时间,不用后悔自己是否停留过久,会浪费又或是无意义。
温南星温声道:“每一片海不一样。”
虽然没见过其他海域,但岑黎赞同他这个观点。
“你知道为什么海是蓝的吗?”岑黎忽而问他。
温南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思考了一下,答道:“是水分子对太阳光的选择性吸收……以及反射和散射吧?”
再具体的,小艺术家答不上来,那不是他的舒适领域。
岑黎笑着摇摇头。
不对吗?
温南星疑惑地看向他,似乎在等他的答案。
岑黎这时候解释:“是因为水里的鱼一直说blueblueblue……”
温南星稍稍反应了一下:“……”
好冷的笑话,但是把笑点特别低的温南星成功哄乐了。
“要不给你开点窗,你感受一下。”岑黎又说。
温南星偏头:“感受什么?”
岑黎没在第一时间回答,摇下半截车窗。
穿过海,迎着微风。
“秋天要来了。”岑黎说。
第38章
人的一生中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在等待中度过,现在也是。
即便是工作日,医院大厅里依旧人满为患,但多数是老人和小孩,两种极端清闲的人。
因为已经有了ct片子,所以不需要重复再走一遍流程,他们很快站在叫号屏幕面前……
坐着啃煎饼果子。
医院从不制造恐慌,它是一处能够令人舒心的地方,特有的消毒水气味就像一针镇定剂。
而从这栋整整有六层手外科病区的总院就能看出来,这地方的医生们切实术业有专攻,他们来对了。
“我记得我之前去另一家医院看手,也是中午,也啃煎饼果子,”岑黎靠在窗边,微微打开一条小缝让香味稍微散出去一些,“没想到这家医院旁边也有,挺巧。”
温南星“嗯”了声,继续啃煎饼,继续观察路过的人来人往。
来手外科的绝大多数人手臂上要么戴着制动用具,要么绑着石膏,脖子挂绷带,当然也有和他们一样,拿着ct报告等候叫号。
岑黎同样注意到了,将已经空了的煎饼塑料袋扔进垃圾桶,他下意识抬起自己的胳膊,腾空。
“缺了一只胳膊的话,怪不方便的。”晃了两下目前还能高度自由使用的臂膀,他说。
身边无人陪同的,那都是真正的单手战神。
一位自己推着轮椅的老人从温南星身边慢慢悠悠行过,但或许是仅有一个人的原因,被放在腿上的报告袋像一片羽毛,随着动作掀起的微风而轻飘飘落到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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