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的办公软件还好,但艾达的工作涉及到计算机编程,这一点让蒋云很头疼。
他对照着教程一步步走,中间难免错了步骤,或者出现了一些细小的又很难发现的问题,使蒋云无从下手。
面临这般局面,他触景生情地回忆起分班前上物理课的状态,明明公式都看得懂,符号也认得,但夹在一堆条件里,什么“方向垂直纸面向外的匀强磁场”、“某某物体做匀减速直线运动”……他就只能对着试卷发呆了。
电脑屏幕荧荧亮着蓝光,蒋云手机里还放着视频,他把进度条往回拉,拉到一半,手边的鼠标被一人握住,点了一个撤回的操作。
不用蒋云回头,那人俯身垂首,下颚线分明的侧脸近在眼前。
键盘反复地被摁住、回弹,清脆的敲击声回荡在人都走光的办公层。
蒋云没问他一个研究组成员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他背后,他也没问蒋云为什么宁可自己一个人解决,也不来求助他。
按键声停止,梁津说道:“没问题了。”
就像从烟囱里钻出来的圣诞老人,又或者是买下卖火柴的小女孩全部存货的好心路人,梁津一言不发地往电梯那边走。
“你还有多久结束?”蒋云站起来问道。
“大约两小时。”
还早。
足够他到楼下那家晚上十点关门的星巴克里买杯咖啡,以表感谢。
拎着褐色的纸袋子回到公司,蒋云上到研究团队所在的那一层,在十几个打扮异曲同工的研究员中找了一大圈,没看见梁津的身影。
逮着钱来问过才知道,梁津半小时前就走了。
在他排队买咖啡的时候。
在开回松江的路上,蒋云把那杯咖啡喝完了。卡在手机支架上的屏幕始终停在一个通讯界面,顶上方很官方地备注着梁津的全名,聊天框躺着一句编辑好但没发送出去的话:
【我给你买了咖啡,但它已经被我喝完了。】
在等红灯的时候,他把这行字删得一干二净。
真是奇怪。
蒋云把空袋子带进电梯,非敌、非友,达到了梦寐以求的关系,他却完全开心不起来。
梁津在他心里的分量有这么重吗?
没有吧。
没有……吧?
抱着这个疑惑,以及那杯咖啡附加的提神效果,蒋云一整晚没怎么睡好。
临近十一点,韩琦给他发了条微信消息,问他中午是否有空。
午休时间有三个小时,韩琦的拍摄地点在海京的另一个区,不堵的话,往返一个钟头。
【今天开机,电影主演和一些资方都在,你能来当然是最好,没空也不强求。】
【能来,不过我呆不了多久。】
跳出两条韩琦的新消息:
【没事没事,就几分钟,合个影什么的。】
【周识锦那小子非往剧组里塞人,虽然不是领衔主演,但戏份也不少。这公司要不是他开的,我早翻脸了。】
用不着蒋云开解,韩琦已忍辱负重地与自己和解了。他回复道:
【韩大导演,想想你梦寐已久的奖杯,再想想你和我说过的话。】
韩琦:
【我忍就是了。哦对,我们的第一个拍摄地点在上平中学。】
看到末尾的四个字,蒋云有些失神——
上平中学是他的高中母校。
也是宣告他的少年时代不圆满地终结的地方。
蒋云叫了一辆车,后座里,他下载了韩琦几天前发来,但他没时间阅读的剧本。
电影里有两个男主,他们既是高中同班同学,也是大学的校友,毕业之后两人一起创业,在行业的巨大起伏中觅得良机,走到领域的最前端。
随着时间推移,他们的观念开始发生分歧,对彼此的不满、争吵愈演愈烈,以致后来走向分道扬镳。
韩琦拍摄的第一幕很短,是两位主角高中时期的片段。
到达片场,韩琦亲自迎接,蒋云戴着墨镜口罩和一众工作人员问好,分别与饰演影片主角的两名男演员握手合影。
韩琦口中那个被周识锦塞进来当吉祥物的,是一名流量明星。咖位不大,屁事很多,水要助理双手捧过去,晒了会儿太阳就喊脸颊破皮,接着钻进保姆车休息。
很耽误进度。
“不能换人吗?”蒋云问道。
韩琦高深莫测道:“不能。”
“周识锦也不想的,他说这小明星近期在楚南缘面前炙手可热,要什么给什么,得罪他不好。”
保姆车旁,打着太阳伞的艺人助理正往蒋云的方向看,他和漂亮青年交流一阵,只见那名长得像布偶猫一般的小明星不情不愿地走过来,伸手道:“你好。”
“这位是蒋总。”韩琦说。
“蒋?”太阳伞一抬,小明星笑道,“总该不会是海京蒋氏的那个蒋吧。”
蒋云笑而不语。
韩琦看向脚尖。
小明星:“哎呀,是我有眼不识那个什么山了。”
两只手握了上来,他亲昵地抓着蒋云的手掌,狡黠地眨眨眼,谄媚道:“您大人有大量,别怪我嘛。”
蒋云:“……”
“你下场有台词,别杵在这了。”韩琦解围道。
小明星走了,韩琦把他送到校门口,说那谁谁就这样,有权有势的上去蹭蹭,没权没势的狗不理。
“找人把他看紧点吧,”蒋云说道,“我总感觉要出事。像酒店什么的,别让他单独行动了,媒体那边让周识锦打个招呼,赚流量可以,恶意搞噱头不行。”
“那可不。“韩琦拿手扇了扇风。
上平中学附近属于学校管制区域,出租车很少到这来,蒋云得走远点打车。
沿着学校外的那条长街往外走,经过一个巷子口,微弱的求助声掺杂在一阵粗暴的脏话里。
巷子不深,蒋云站在巷口,凭借充裕的光照,他看见一群穿着上平校服的男生围成一个半圆,朝半圆圆心你一句我一句地蹦出一些不堪入耳的粗口。
蒋云心脏跳动的频率慢下来,他仿佛灵魂出窍,像一个暂停活动的npc,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尖锐的疼痛贯穿太阳穴,那群人已经发现他,蒋云忍着剧痛,假意云淡风轻道:“你们在干什么?”
“傻逼,要你多事呢?”
一人迈出半圆,蒋云今早出门戴了隐形眼镜,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缝隙里跪在地上的青年的模样:
很清瘦,下巴尖尖小小,嘴角红肿破皮,另一边脸高高肿起,烙着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这一幕像触发了一个开关,蒋云浑身过电般一颤,整个人站不住地微微一趔趄,他扶着墙,尽量忽视掉脑海中快速闪过的几张记忆碎片,额角大汗淋漓。
“放开他,我不想重复第二遍。”
他的声音与记忆碎片里的声音相互重合,宛如两片以同一角度坠落在同一地点,连模样也毫无二致的叶子。
第33章
记忆里,一模一样的场景发生在七年前,海京的一个雨季。
那时蒋云十四岁,在上平中学的初中部念书。
众所周知,海京教育资源优渥,一流的顶尖中学分布于各个区域,而归属于同一个区,且仅两条街之隔的上平中学和海京二中是中产以上的家庭挤破头都想将小孩送进去的地方。
上平讲究素质教育,高中部每年出国的学生占整个年级的百分之八十,可想而知就读于这所学校的学生家庭背景有多雄厚。
被娇惯着长大,蒋云的同学中免不了有几个不好好学习、性格恶劣的纨绔子弟。
那会儿他性格内向,但班里没人敢招惹他,原因有二:一是大家都知道他姓蒋,二是和他形影不离的魏疏能与年级大多数人勾肩搭背、相谈甚欢。
“走——”
在上午最后一节自习课串了五个班的魏疏揽着蒋云的右肩,宛如军队冲锋前的指挥官,手指食堂:“再不吃饭我就要耳聋眼花呼吸困难心律失常了!”
“等等,还有道题。”
蒋云攥着一张质量不好的淡黄色试卷,把数据代到最后求密度的公式里。
初中六门课,语数英物化生,他有四门学得很吃力,每次大考都靠语文、英语拉分。学期末将成绩报给蒋丰原,他永远得不到一个好眼色。
运气不好的时候,蒋丰原不许他吃晚饭,或者请家法打他手心。
这些蒋云都习惯了,他努力学习不是惧怕蒋丰原的责罚,而是他发自内心地想好好念书,拿到一个好成绩。
“你有一个数据算错了,”魏疏点了点第三行公示,心算出一个答案,“这里,是0.48。”
蒋云工工整整列式算了一遍,还真是。
“好的,”他把卷子叠好塞进抽屉,淡淡道,“今天的作业我只差一张试卷了。”
食堂在另一栋楼,魏疏用手机回了几条朋友圈评论,说:“哪科?”
“数学。”蒋云说。
他写作业的顺序一直都是从简单到难,从喜欢到讨厌。
“洒洒水啦!”魏疏的尾音仿佛带着一个潇洒的波浪号。
蒋云默默瞥了他一眼,魏疏意识到他说错话,做了一个拉拉链的手势:“我的好兄弟,伤害你并非我本意!”
“没事。”
蒋云幽幽道:“天外有天,像你这种每年都抱回一个奥林匹克数竞奖杯的人,做数学卷子确实是‘洒洒水’。”
魏疏安慰的话尚未出口,他又道:“记得把答案发我。”
“……”
上平的食堂建得像高级餐厅,一楼中式,二楼西式,三楼自助。
蒋云和魏疏坐在二楼靠窗的地方,他叉起一小块牛排,正往嘴里送,魏疏突然说道:“我可能要请一个月的假。”
“怎么?”蒋云把叉子放下。
魏疏苦恼道:“我妈跟那个人打离婚官司,财产分割和一些手续办下来得花不少时间。”
“你自己一个人吃饭没问题吧?”他担忧道。
魏淳亭和他提过这事,蒋云的刀叉在牛排表面划出一道道痕迹:“我是什么三岁小孩吗?”
“这一个月多陪陪干妈,我给她订的包包这周末送到,到时候我拿给你。”
蒋云的零花钱在二代中只能算中等,他没有攀比欲望,花得少,故而存下一笔不小的数目。
那款包是某个牌子的限量款,原本配货才能买,但蒋云进店的时候刚巧碰到李时,两人交谈几句,SA二话不说就给他调货去了。
“魏女士肯定高兴坏了,”魏疏问道,“贵不贵?”
蒋云总算吃到那口牛排,吞咽入腹,轻快道:“洒洒水啦。”
魏疏:“……”
下周一开始,蒋云形单影只地吃饭、上体育课、写作业。他很享受这样的生活,虽然魏疏在也没什么不好。
本以为他将普普通通地度过这一个月,不料三天后,班上的几个纨绔子弟把捉弄的目光转移到了他身上。
“蒋少,”跟他差不多高的男生把手臂放在他肩头,挤眉弄眼道,“听说你出手非常阔绰,这是真的吗?”
蒋云睨了眼肩膀上的那只手,轻轻一侧:“你听谁说的?”
男生“嘿嘿”笑了几声,怪腔怪调道:“洒洒水啦!”
食堂偷听来的。
“我们今晚去D.喝酒,你来吗?”
蒋云听过这家酒吧,它在二代的圈子里很出名,爱玩的那一拨人隔一两天去一次,比回家都勤。
“允许未成年入场的地方,我觉得不太正规。”
蒋云收起化学卷子,准备找个空教室继续写:“婉拒了。”
男生似乎是几个人里的小头头,被蒋云拂了面子,脸色阴沉下来:“我让你走了吗?”
蒋云脚步一停。
“以前仗着有魏疏在,天天拿鼻孔看人,你挺牛啊蒋云?”
男生抢走他的化学试卷,揉成团朝旁一扔:“天天装出一副爱学习的样子,数学考几分啊?我看你爸也不怎么——”
“你想干什么直说就好了。”蒋云道。
男生哑了炮,没料到蒋云会这样说。须臾,他找回状态,颐指气使道:“你人不到场,钱总得意思意思吧?”
“加我支付宝好友。”
蒋云点开二维码,说:“五分钟后转你。我做卷子去了,失陪。”
他走出班门,转了一万过去,那几个男生没有跟上来。
还好,蒋云呼出一口气。
一次家长会都没参加过的父亲不会管他的死活,这种事用钱解决再好不过。
一个月,他应该能撑到魏疏回来的那一天。
周四周五开运动会,学校四点多就放学了,蒋云是最后走的,因为又到了“定期上贡”的时间。
他用微乎其微的人脉打听了一下,这几个男生家里都是开公司的,和蒋氏在生意上有些来往。那个侮辱他数学不好的男生头顶还有一个老大,据说是六班的戚皓。
一群败类,蒋云在心底点评道。
走出校外,天气雾蒙蒙的,仿佛有场大雨即将袭来。以往都是蹭魏疏家的车回去,但他今天没带伞,只好加快步伐前往好打车的地方。
这条街很长,店铺之间散落着几条小巷,蒋云经过其中一个的时候,听到了一声重重的敲击声。
随后,一连串不重样的脏话钻进耳道,蒋云这才知道原来混混也是“混外有混”的。
而且这群人看上去不太像轻易用钱就可以打发的类型。
别管了吧,他对自己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世界的各个角落每天都在上演不幸的事情,难道每一件他都插手去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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