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蒋云并排坐下以后,邹渝一口饮尽品茗杯中的茶汤,开门见山道:“合同的事,小云考虑的怎么样了呢?”
“开发新区那块地潜力巨大,但有一点我想不明白。”
蒋云:“这么好的地段,贵司为什么不自己留下?”
邹渝没有回答他,嘴角笑意不减。
过了一会儿,她开口道:“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有时候把东西攥在怀里,并不能发挥出它最大的价值。”
“如果邹总口中的‘物’是一个烫手山芋呢?”
蒋云膝盖被人用掌心按住,始作俑者却平波不惊,继续道:“只有拍卖出手,才能化弊端为利益,这也算是一种物尽其用。”
听完梁津拐弯抹角的反驳,邹渝弯着眼,摆出很和善温柔的姿势。
“小云的竞争对手有一副好口才哦。”
于他而言,邹渝不过是一个疑似与他长辈相熟的合作对象,作为一个十分注重边界感的人,蒋云难免有些皱眉。
“邹总,您——”
“一定要这么见外吗?”
女人拢了拢西服外套,道:“我以为你认了淳亭当干妈,我在你这里不会比她差,没想到是我自作多情了。”
她一再强调魏淳亭的存在,就好像她们的关系非比寻常。
可是魏淳亭对邹渝的态度并不明朗,还劝告蒋云切勿与她有过多的来往,这很耐人寻味。
“是我误解了吗,”蒋云看着她的眼睛,“我以为我们今天谈的是合同的相关事宜。”
“您上次要我考虑的事,我考虑好了。”
梁津把按在他膝上的那只手收回去,暗示危机解除,蒋云道:“很遗憾,这次不能与贵司合作了。”
“没问题。”
邹渝离开座位,松散地躺进办公椅里。
蒋云想通过一些面部表情看出她此时的内心活动,但她面上除了微笑还是微笑,像雕刻出来的石像,永久地定格着同一个表情。
“你做得很好,”邹渝道,“小云,我很高兴听到你的答案。”
她手边躺着一份文件,和蒋云带到咖啡厅的非常类似。
“你和我的合作终止了,我想,这对我跟你的合作来说是一个好机会。”
……
他们在邹渝的办公室呆了不下三个小时,回公寓之前,蒋云打包了两份叉烧饭,简单对付一下晚饭。
碗底的汤汁咸鲜,却不辣,蒋云挑着吃完了叉烧肉,说道:“邹渝值得信任吗?”
“信任与否,对我们没有坏处。”
梁津捡走了他不吃的绿色蔬菜,将“不浪费粮食”的准则贯彻到底:“邹渝在冀西耗了十几年,帮她一把未尝不可。”
“你不怕她反咬我们一口?”
在宋成极尽打压的情况下,邹渝依旧把控着整个泉辉,她本身就是一个充满不稳定因素的未知符。
蒋云很难生出信赖感。
“她不会的。”
“为什么?”
梁津吃饭的速度比他快很多,他咀嚼完一整颗小油菜,道:“猜的。”
“……”
“你很适合买彩票,”蒋云嫉妒道,“保准让彩票店老板大亏特亏。”
有许多东西是羡慕不来的。
蒋云:“世界上还有你猜不中的事物吗?”
这本是一个随性的提问,梁津神情却凝重起来,仿佛一块化不开的冰:“有。”
“有很多。”他补充道。
但所谓的“很多”,梁津没有展开细讲。
泉辉将邀请函发遍了冀西,受邀参加拍卖会的人络绎不绝,有人甚至将其视作一种身份的象征,代表他已经跻身头等行列。
这样的场合蒋云不知道参与了多少次,和梁津坐在舒适宽敞的后座,他还小睡了十来分钟。
醒来的时候,他们离目的地不远了。
蒋云眯着眼打了个哈欠,全然不知后脑勺翘起一缕头发。
“头发有点乱。”
梁津的头发抹了蜡,整个人冷淡肃穆,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
他抬起手,抿唇问道:“可以吗?”
蒋云歪了歪头,好让梁津方便帮自己打理。
他发间没抹任何东西,仅仅用吹风机吹出了一点弧度,因为他不喜欢发蜡之类的化学物品,不仅难受,还让他看起来像个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
但梁津很适合。
可能是他长得比较显老,蒋云缺德地腹诽了一番。
柔软的发丝被手指拨来拨去,他维持一个姿势有点累,问道:“怎么还没好?”
“别动。”
头皮好痒。
蒋云“啧”了一声,像被猫爪子挠。
他叫司机打开车窗,紧接着从后座下的缝隙里摸出一包他藏了许久的烟。
空气穿过两边的车窗相互对流,再怎么养,烟味也不会浓得呛人。
“你慢慢弄,我就抽一根。”
蒋云随身带了一只打火机,他擦了两下,出火没问题。
小一周没碰烟,他迫不及待地翻开烟盒顶盖,接下来的一幕却让他无语中夹杂着几分薄怒——
乱七八糟的亮晶晶硬糖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像飞溅的水花,掉了好几粒在他身上。
蒋云手忙脚乱地去接,这时,他的头发被梁津理顺,没之前那么翘了。
“你干的好事。”蒋云咬紧后槽牙,说道。
“烟抽多了肺部发黑。”
梁津十指交叉,端正地面向前方:“还是多活几年吧,阿云。”
第19章
车厢内的氛围沉寂下来。
因为上辈子“英年早逝”,蒋云对此一直耿耿于怀,若非他死得早,尽管事业拼不赢梁津,寿命兴许还能拿出来和他搏一搏。
有句话说得好,比死对头活得长,怎么不算某种程度上的“笑到最后”呢?
算上前世今生,他人生中最黑色幽默的时刻便是刚重生回来的那几天,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过他的葬礼。
皮肉被烈火焚烧成灰,想想就挺难看的,单请一个妙手回春的入殓师,价格已然不菲。
不知道这项花销是由他的下属承包,还是扔给魏疏来办。
蒋云列过一份名单,上面写满了他所认为的极有可能到场悼念他的宾客的名字。
大多都是碍于之前有过合作,来走个过场罢了,真正为了他难过落泪的,没准只有魏疏一个了。
葬礼上偶尔出现一些不速之客,梁津极有可能是其中的一份子。
特别在他说完那句“还是多活几年吧,阿云”以后,蒋云愈发觉得这人会不请自来,虚情假意地在他的黑白遗照前放一束白菊,随后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笑着夸他“走得真早”。
蒋云被这个幻想出来的场景刺激到了,斩钉截铁道:“你放心,我一定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四个字的字音被他刻意咬得很重,惹得梁津扭头看向他,意味不明地说了句“但愿如此”。
拍卖将在宋成名下的一座公馆中进行,为展现此次拍卖的重要性,场地被宋成费心地装饰了一番,门口迎宾的位置还夸张地铺了红毯。
侍应生拉开车门,蒋云俯身下车的时候,两只手同时挡在他头顶上方。
“当心。”
离得近的那道声音源自站在他斜后方的梁津,另一道则是那位侍应生发出的,蒋云抬起下颚,一张不安与怯懦交织的面容映入眼帘。
“陈栗?”
蒋云:“你为什么在这?”
没记错的话,自从上次把陈栗带出赌场,宋成就免除了他所有的职务。
陈栗弯腰做出一个指引的动作,低声道:“宋总说人手不够,叫我凑下数。”
蒋云跟在梁津身后,随和道:“这样啊。”
他才不信那个老狐狸的鬼话。
进入公馆内部,顶端的吊灯光芒璀璨耀眼,来来往往的宾客仿佛沐浴在日光之下,从容地接过属于他们的拍卖号牌。
“哟,这不是小栗吗?”
中等身材的男人手持号码牌,戴着金表的手腕扶住青年的侧腰,咧嘴道:“前些日子总找不到你人,我还纳闷呢,以为你辞职不干了。”
“原来是被新金主藏起来了,”男人的目光顺势攀上蒋云的侧脸,语气油里油气,“服侍两个的滋味不好受吧?不如这样,你……”
“劳驾。”
被无端挂上金主头衔的蒋云一把将陈栗扯过来,虽然在此之前感受到了梁津的视线,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这里是拍卖会,不是发情公猪的养殖基地,”他往前走了一步,说,“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烦请不要挡道。”
“你什么意思!”
男人表情纷呈,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
公馆内部人员流动,众目睽睽之下,那人想动手也得顾及宋成这个东道主的脸面。
“你……”男人僵硬道,“这位先生,贵姓?”
“蒋先生,您的号牌。”
这次拍卖会,蒋云代表蒋氏集团出息,原定的随行人员是郑思勤,由于他的临时调动,这才改成了梁津。
梁津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号牌,但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身份被间接揭开,蒋云没必要理会男人的问题。
他连正眼也没给那个脸色难看到极点的中年男人,回身朝陈栗点点头,让他跟在他们身后。
“等下你来举牌吗?”
蒋云自说自话:“也行,反正只是走个过场,谁举都一样。”
话音未落,标着数字“7”的号牌倏忽间躺在了他腿间。
拍卖会正式开始前,内场的灯光很暗,几道幽微的光线不规则地向下照射着,有一束恰好打在梁津紧抿着的,令人觉得他不那么高兴的嘴角上。
这个人原来也会生气。
虽然蒋云并不知道他在气什么。
“怎么不说话?”
“……”
“蒋先生,”把他们引入内场,陈栗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他不知看到什么,忽然瑟缩了一下,凑到蒋云耳边小声道,“我先出去了,到时候结束了,你……你们叫我。”
“好。”蒋云把车钥匙递给他。
“再遇到刚才那种情况,就去车上躲一躲。”
他们的座位被安排在前排,有人经过时,蒋云需要收一收腿,让出一部分空间。
相邻两排之间的间隔不大,他侧着收腿的时候,难以避免地碰到了梁津的膝盖。
蒋云想若无其事地正身坐好,下一秒就被人按住半边大腿,不得不直面那人的侧脸。
客观来讲,梁津的确生了副好皮囊。
眼眉、以及长在左眼眼底的小痣随了他的母亲梁婉,鼻梁和脸型与蒋丰原如出一辙,仿佛是上天眷顾过的模样。
梁津的声线带着一股冷意:“假设他做了对你不利的事,你还会这么无所顾忌地为他挺身而出吗?”
“你都说了,那是假设。”
蒋云盖住他的手背,在梁津一瞬间的失神时,微笑着将他的手从自己膝上撕开:“过去、现在、将来,我只看现在。”
“其实人家小陈也挺不容易的。”
沉默片刻,蒋云缓缓道:“父母双亡,高中辍学流落赌场,还得照顾一个比他小那么多岁的妹妹。”
梁津望向他的眼神很奇怪,好像混杂着许多情绪,哪怕蒋云无法一一分辨,也能感受到那份浓烈。
“你永远对别人心软,不给自己留一点余地,”梁津轻声笑了笑,道,“诈骗集团会很喜欢你。”
蒋云:“……”
灯光从前到后逐一亮起,蒋云不喜欢在口舌之争中落了下风,于是存心捉弄,戏谑道:“何必呢。陈栗招你惹你了?你该不会……吃他的醋吧?”
台上扩音器发出一声尖锐爆鸣,梁津的回答被噪音吞没,只见他嘴唇动了动,像是说了什么。
但蒋云一个字都没听到。
会台中央,身为泉辉董事之一的宋成西装笔挺,银扣腰带将他浑圆的肚腩往里收束几分,大小从榴莲变成了西瓜。
蒋云与他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接时,宋成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胜券在握地朝他点了点头。
老狐狸。
倘若他和梁津没有及时察觉,而是在交易后发现地皮不对,蒋氏将折损大量的物力、财力从中补救。
冀西分公司虽不受重视,但与海京总部是利益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说这是宋成自己想出来的主意,蒋云第一个不相信。
那晚在邹渝的掩饰下,宋成得到了一个错误的消息,不假思索地确信他会和邹渝签下那份合同,以一个惊人的数字购入那块地皮。
因此,宋成把底价定得很高,就等蒋云举牌,用合同上定好的价格一锤定音。
宋成退至台下,拍卖主持人站到台前。
“……开发新区土地拍卖,底价八十亿,开始起拍。”
坐席一片寂静。
主持人的笑容凝在嘴角,频频向位于蒋云前几排的宋成投去求助的目光。
又过几秒,主持人连续两次询问,均无人回应。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很长,前后左右产生窸窸窣窣的讨论声,主持人强颜欢笑着再次确认了一遍,几乎快哭出来似的,最终宣布土地流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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