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那只团垫一时不知是站是坐。
正在这时,刚刚给他引路的小厮再次安静地走了进来,隔着垫布提着一只从壶嘴冒着热气的紫铜茶壶。他动作娴熟地用开水将杯子里的茶冲开,刚才闻到的同样的清香在晏辞面前散开。
那小厮沏了茶后,动作不半点停留,立马拎着壶退出去,晏辞身后的门无声无息地合上了。
晏辞又无声地盯着那茶杯看了一眼,这才抬起头看向屏风,或者说看向屏风的那一侧。
...
屏风之后隐约有两个人的剪影,一站一坐。
坐着的那个,身材不算瘦小,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身形有些萎缩,却坐的稳重如磐石。
晏辞在看到他的时候,无端有一点心慌。
于是他抿了抿唇,决定先开口。
他摘下斗篷,安静地朝屏风后的人行礼。
“晏老爷。”
他既没有装作原主胆怯的样子,也没有装模作样地唤他“爹”,就像白日里那般坦坦荡荡。
只这一句,便直接表明了身份与态度。
尾音在略有些空旷的屋子里传开,在他声音消散之时,屏风那边传来很轻的一声茶盏响。
晏辞的心轻轻往上提了一下,接着屏风被人移开了。
一个身形颇为高大的家仆默不作声地把屏风放到一旁,又走回到坐着的人身旁站着。
晏辞终于看到面前的场景。
晏昌穿着一身绣着卷云纹的剪翠紫绸袍,头发一丝不苟地在头上梳成发髻。他此时正坐在屏风后面相对的那张茶几前。
如今离得近了,晏辞才发现,他并不像早上远远看着那般精神抖擞。
相反距离他第一次见这个老人,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几乎看不到几根黑色,甚至面容上都已经呈现出很明显的老态。
这种老态给人的感觉便是:纵使身体上还很健康,然后精神上已经垂垂老矣。
晏辞暗自吃惊。
晏昌放下茶盏,微微咳嗽了几声,旁边候着的家仆立马拿出帕子递给他。
他接过帕子擦了擦嘴角,终于抬起头,看向面前这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这年轻人依旧如白日那样站着。
穿的一身朴素,然而那股清隽的气质让人无法不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如今就站在自己面前,除了那张脸,身上没有一丝一毫自己熟悉的地方。
晏昌蹙了蹙眉,在次之前他想过的种种设想猜忌,在见到这个人的时候,突然消散了一些。
闷声的咳嗽声从锦帕后面再次响起,家仆在一旁下意识想要扶他,晏方却是摆了摆手:
“下去。”
家仆虽然得了命令,依旧有点警惕地看了晏辞一眼,最后还是遵命离开了茶室。
在门再次合上的时候,屋子里陷入比刚才还可怕的沉默。
晏昌放下帕子,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终于伸出手,指了指晏辞前方的茶几。
晏辞一直攥着袖口的手松开,他面不改色,行了一礼,然后动作轻缓地撩起下摆,直接盘膝坐在垫子之上。
他沉默着,听着对面传来很轻微的瓷器碰撞声,心跳一点点打起鼓来。
他在等着一个开口的机会。
许久,对面人终于将手里的茶盏放下,他的目光没有看向晏辞,一边放下手里的盏,一边缓缓开口:
“你既然来了,就说明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来?”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没有晏辞第一次见他时那般暴怒可怖,也不像道观门口再次见他时那般冷漠无情。
晏辞听完这句显得有些平静过分的话,没来由的心头一松。
他点了点头,轻声道:“大概猜到了。”
晏昌的目光沉沉压过来。
晏辞顶着他的目光,垂眸看着案子前方的地面,双手叠于胸前:
“您猜的对,我不是他。”
此话一出,屋子里陷入一片诡异的沉寂。
这死寂如同一个无形的巨石,悬在晏辞头顶上,不知何时会坠下来,压的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要知道一件事。”
许久,晏昌终于开口。
晏辞低下头,依旧衣服谦卑恭顺的模样。
“我让你活着进来的目的只有一个。”
他说话间声音微微一顿。
这些天他好不容易接受了长子去世的事实。
虽然和这个儿子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关系僵得如同两个陌生人,他也知道长子一直在内心里憎恨他,憎恨自己总是责骂他,或是不给他好脸色。
然而当知道长子不在的消息时,晏昌独自坐在房间许久,不到半月,本来花白的头发彻底白了。
他看着面前长子的脸,这些天内心中已经几乎被压制住的悲痛再一次翻腾起来,几乎淹没他。
他强忍着痛楚,一字一顿问道:
“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晏辞他是怎么死的?”
他要知道真相,必须。
晏辞听完这句话没有拒绝,他没有理由拒绝,更不可能拒绝。
他只说了一个字:
“好。”
于是他坐正身子,也不隐瞒,直接将自己如何醒来,被赶出门后如何生活,遇到了什么人,一直到今晚他来见晏昌之前,所有的一切说的清清楚楚。
一炷香过后。
他终于说完了,等到最后一个字落下,他的嗓子都有点发干。
晏昌静静地听完他的话,他已经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胡子微微动了下,目光矍铄。
许久,他终于开口:
“我为什么信你?”
晏辞的眸光微动,恰如影青瓷盏里那琉璃茶光。
“我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在这之前我有我自己的生活,只不过在我的世界我已经死了,不知因何来到这个身体里。”
他知道这样说来太过无力,于是诚恳补充道:
“况且我没有杀他的动机。”
“动机?”
晏昌抬眼,目光犀利地看向他,冷冷开口:“晏家的全部房产地契,镇上和胥州的商铺,这些不算动机?”
“您误会了。”晏辞平静道,“如果我真是这样想的,从一开始就不会老老实实待在村子里。”
从一开始就不会甘心待在那处破落的庭院里,而是会想尽办法回到晏家。
晏昌依旧审视着他。
晏辞并不畏惧他审视的目光,他自诩一身清白,于是坦然地坐在那里,就连腰背都挺得笔直。
晏昌平生见过很多人,也见过很多双眼睛,他深知眼神最能反应一个人的内心。
面前这个人,在他的见过的人中,是为数不多的目光很干净的人。
不仅干净,此时的目光还很冷静,即使身在一个对自己不利的位置上,目光中也没有透露出丝毫畏惧。
这是一个内心很强大的人。
晏昌心想。
不是长子那般永远见人躲闪的样子,就连他还算骄傲的次子都不会有这样的眼神。
晏昌拿起茶盏。
他浅啜一口。
茶盏萦绕的热气遮住了他的目光,他将茶盏重新放在案几上,慢慢开口:
“我姑且信你。”
没等晏辞稍微安心一刻,他的语气一转:
“就算如此,你的这具身体到底是属于他的。”
晏辞抬起头。
晏昌对上面前他的目光,声音里没有丝毫情绪:“既然他已经不在了,那你也不应该在这里。”
晏辞一直耐心听着面前老人的话,直到听到最后一句,他的心“咯噔”一下。
晏昌手指点了点他面前的茶杯:
“...茶里的毒会在明天早上发作。我可以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跟你夫郎告别。”
“明早我会派人去给‘晏辞’入殓,对外就说他已经病死了。”
“至于你。”
他目光沉沉,不辨喜哀。
屈指点了点案面,意味深长道:
“本该去哪就去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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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辞盯着面前的茶杯。
里面的茶水呈现出一种澄澈的琥珀色,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倒影其中。
茶叶的清香一丝丝钻入他的鼻腔。
他垂头看了半晌自己的影子,在袖中一点点握紧了指尖。
来之前,他想过很多情形。
死是其中之一,这个结局很惨,但他并非没有想过。
他心里想的是,如果晏老爷不想让他活着出去,凭借晏家的势力有许多办法让他无声无息地消失。
对外称长子已经“病死”,留给他一个体面的死法,看起来已经相当仁慈。
毕竟晏辞来之前还脑补了各种可怕的结局。
可是破解死局的办法是什么?
他脑子里飞速地将所有关于晏昌的记忆提出来,搜寻着自己想要的信息。
给他想要的。
那一瞬间他突然想到苏白术的话。
香。
晏昌一直都想要一支香,一支能在斗香会上夺魁的香。
如果自己能说服晏昌,作为活下去的机会,他给他一支足以夺魁的香,是不是就可以——
晏辞咬了咬唇。
他不知道这个主意好不好,但此时似乎也别无他法。
短短一瞬,他已经想好了说辞。
然而,他刚抬起头还没张口,就被打断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晏昌一直打量着他,看到他抬起头,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来之前他已经把眼前人的信息摸得够详细,虽然不知道他那些奇怪的香方自何处而来,但晏昌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很好奇。
但也只是好奇而已,如果要他为了自己的目的,去抢夺别人的香方,他是万万不齿的。
他张口,说出的话断掉了晏辞最后一丝幻想。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为了一道香,就选择不去追究你,选择假装我的儿子还活着。”
晏辞神色一僵。
直到这时他终于微微蹙了下眉,没想到晏昌会这样说。
在他的记忆里,晏老爷一直很想在香会上夺魁,甚至不惜花重金到处雇佣香师。
原本以为他会考虑这笔交易,然而...
晏辞攥紧了手。
他的内心是深处第一次涌出一丝动摇与恐惧。
这恐惧却并非源自死亡。
而是他好不容易在这个世界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这个世界有顾笙,有苏家兄妹,有许多人,以后或者未来他还能遇见更多人。
他好不容易不是一个人,他不想放弃。
不想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病死”。
...
晏昌看着他,以为他终于露怯。
却看到这年轻人霍然抬头,那一瞬间他眼里带着的坚定让晏昌微微错愕,刚欲举起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我不想死。”
晏辞开口,只说了四个字,可目光里那种对活下去的渴望令他的眸子明亮无比。
那种光是晏昌从未在长子身上见过的,是一种对生的极度欲望与热情。
这种光芒令晏昌无端联想到自己少时的日子。
晏昌面上不动声色,看着他:“这不是你能决定的。”
“他是我儿子,他的这幅血肉都是我给他的。”
“我知道。”
晏辞简短地回答,也不否认,也不反驳。
他看着晏昌的眼睛,沉声道:
“所以我在求您。”
“我想活下去。”
晏昌看着他面上坚定的表情。
然而每每看到这张脸,都令他痛心。
“这与我无关。”晏昌沉声道。“我的儿子已经不在了,我现在只想他能安稳下葬。”
他目光微动,落在晏辞身上化为千斤重的磐石:“我今日执意如此,你无需多言。”
晏辞抿了抿唇。
即使不愿承认,但他不得不承认他这样没法说服一个固执的父亲。
难道他今天就要死在这儿?
他对自身安危的担忧只是一瞬,下一刻却莫名想起顾笙怎么办?
如果他死了,晏方一定会欺负顾笙的,而且自己那个岳父说不定会卷土回来,逼顾笙做他不喜欢的事。
晏辞脑子嗡嗡作响,他没有看到晏昌打量他的目光。
一个弱冠左右的年轻人,遇事能如此不慌不忙,甚至在已成定局的事情之前,还在思考对策。
难得。
晏辞再次陷入沉默,就在晏昌以为他终于心理崩溃,决定放弃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了。
晏辞攥了攥拳头,在心里想的是就算他今天活不成了,那他也得让顾笙安稳地生活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好,如果您执意这样,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但是我希望您能帮我照顾一个人。”
晏昌用杯盖扫去杯中的浮沫:
“你是说你那个夫郎。”
“是。”晏辞道,“我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
晏昌觉得好笑:“他现在活的不好吗?”
“不好。”
事到如今,晏辞觉得也没必要遮遮掩掩了,“您可能不知道,晏方一直在骚扰他。”
他吸了一口气:“而且您儿子活着的时候,晏方就经常欺辱他。”
在原主的记忆里,晏方在晏昌面前永远是一副很会讨好人的样子。他是有些聪慧的,尤其制香上面,是有些天赋的。
因此相比于一无是处的原主,晏昌明显更喜欢晏方。
他不知道晏方在他背后分明是另一幅模样,然而没人告诉他这个,所有人都自动将晏方带入下一任晏家家主身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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