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得大脑发木,久远的回忆从耳边浮起,和屋子里潺潺的话声慢慢重合。
“你为什么不敢看我?抬头!看我!”
“下次、下次、下次!下次是哪次,哪次能学好?我都跟你说了多少遍,我就这么几个月能管你,你还不抓紧机会认认真真学。你跟我说每天都在背单词,你背了个什么出来啊?‘abandon’吗?词性词性分不清,句型句型读不懂,你能干点什么?”
“这里!我说了有一万遍吧?用介词,用介词,用介词!你是分不清介词和副词?你一天天都坐在这里学,我亲自盯着你学,但是你都学了些什么东西啊?你是笨蛋吗?还是智商低下?我真的想不明白还有什么原因,讲了一万遍的东西学不会!”
除了裴醒枝,他从来没辅导过别人;而裴醒枝在其他人那里是怎么学的,他也一直不知道。
原来辅导功课,是可以轻声细语的;原来再亲近的人坐在一起说话,也要耐性十足,而不是横冲直撞,还自以为是独一无二的亲昵。
原来他的傲慢自大、盛气凌人,一直都在割伤他最亲近的人。
“白秋,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阿醒对你的每一点喜欢,都有灼伤他自己的可能。如果你不多加呵护和珍惜,迟早有一天,你必然会失去他。”
母亲那时候说这句话的时候,几乎是叹息的,带着岁月里沉甸甸的忧伤,无奈又忧愁的凝视着他。但他那时候真的太年轻了,有所预感,却依然选择固执己见。
他亲手推远了裴醒枝。
隔着十年风霜,曾经不假思索施加的伤害,终于在这样一个落雪缠绵的冬日,变成了回旋镖,狠狠地打在了他自己身上。
他透过玻璃窗,看见两个人几乎头碰着头的侧影。火光温柔的映亮了裴醒枝的半边脸,他明明比札瑙珠要高,但微微仰着头注视她。他坐姿也很散漫,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放松,脊背是弯的,腰身是软的,整个身子陷在柔软的懒人沙发里,两条长腿非常随意的伸在札瑙珠的椅子下面,几乎可以说是冒犯了。
但札瑙珠浑不在意,裴醒枝自己也没当回事。
他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这样散漫过,开始是不敢,后来是不会。
他怔怔然看着裴醒枝的眼睛。纤长如蝶翼的睫毛在眉骨下方落下阴影,温暖的火光照得那双眼睛亮晶晶的。他的眼眸如同溪水里养着的两丸黑珍珠,倒映着火焰,透出一种简直只有孩童才有的信赖和纯真。
......是的,信赖。
曾经的裴醒枝给予楚白秋最珍贵的情感。
这十年,风霜刀剑,岁月凄寒,当年少的喜欢渐渐褪色成苍白,像风里纷飞破碎的信纸,呼啸着去了不知名的远方。两个人都逐渐变得面目全非,楚白秋逆风执炬的手灼得那么痛,烧得血肉模糊,却还是不肯放手。
唯一能支撑他的,就是裴醒枝也沉默下来。无论是对谁,他都再也不会露出那样信赖的眼神,楚白秋再也没见过,所以他才有勇气继续执拗的强求。
他知道裴醒枝爱人是什么样子,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坚信裴醒枝除他之外,再没爱过别人,所以他才敢往下走。割得彼此面目全非,鲜血淋漓,也要强求。
......可是时隔多年,他再一次看见了年少的裴醒枝,十六岁时候满心欢喜、单纯信赖的眼眸。
像植物迎接着太阳,他曾经也这样深深地凝视着自己。
可是已经不是注视楚白秋的了。
十年了,他终于确认,自己真的,已经彻底失去他。
或许这信赖并没有他年少时那么纯粹,这欣喜也没有他年少时那么热切,可是他现在真真切切是在用这眼光,注视着另一个人。
他在看一轮新的太阳。朝气蓬勃,没有阴暗腐朽的过去,没有斑驳不堪的曾经。
没有背叛,没有抛弃,没有触碰不得的伤疤的......新的人生。
楚白秋胸膛绞痛,双腿发软,扶着窗棂,几乎瞬间跪在地上。
决不能够......决不能够。他怎么能看着他和别人白头偕老,怎么能看着他对别人的信赖和欣喜日复一日的生根发芽,终成不可撼动的大树?
尊严,体面,傲骨,这一刻都被碾碎成垃圾,在即将看着裴醒枝真的和别人共度一生的可能性面前,什么也不是。
楚白秋狠狠咬了咬自己的舌尖,尝到一丝血腥气,大脑终于在剧痛里霎时冷静。他背对着窗户摇摇摆摆站直,用力闭紧双眼,深深吸气,深深呼气,在这一呼一吸之间,慢慢地把那些紧张、惶恐、无助吐干净。
不就是,做小伏低,死缠烂打,扮柔弱、装可怜、丢掉自尊吗?
他微微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
明明是年少一路走来,爱也好、恨也罢,那都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他还被那些绮思和噩梦困在原地,怎么能允许裴醒枝丢掉他,身轻如燕的独自前行呢!
他现在对仁青札瑙珠是什么感情呢?已经非卿不娶了吗?他们在谈婚论嫁吗,会按照藏族传统定居在那曲市吗?他们要领证了吗?
......无妨,那都无所谓。
他们三媒六聘,他就烧了这聘礼;他们举办婚礼,他就拆了这酒席;他们要领证,他就打碎这名分;他们就算要生孩子,也不妨碍他硬生生挤进去,做一个大家心知肚明的情人。
他决不能够看着裴醒枝别人平安喜乐,白头偕老。
婚姻?贞洁?名分?无所谓的,那都不重要。
楚白秋摸摸脸,强行把自己揉出一个平和的微笑。他掏出手机照了照自己,眼尾的泪痕已经抹去,除了鼻尖一点薄红,几乎堪称风度翩翩。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尽力微笑起来,准备转过身去,若无其事的推开门和裴醒枝打招呼。
屋内,柴火哔哔剥剥跳动,札瑙珠发觉裴醒枝有点走神,停下了诵读课本,关切的在他面前摇了摇手,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裴醒枝回过神来,微微一笑,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札瑙珠于是放下心来,举起课本挡住脸,继续着诵读。
裴醒枝的眼神在霎那间变得悠远,轻轻的落在那片被抹去水汽的玻璃窗上,大片的水雾模糊,唯有一抹擦痕分外清晰。
他垂下眼帘,也举起课本,挡住自己唇边一点玩味而意味深长的笑。
梁望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玩他,跟玩狗一样。
......
作者有话说:
最后还剩个尾巴,看看字数多不多,不多的话就一起收了。
第68章 | 68-结局
【全文完】
“བདེ་མོ!”(再见!)
“gen-la,dei-mao-xi!”(老师,再见!)
一张张淳朴黝黑的脸庞扬着,孩子们玻璃珠似的大眼睛里全是泪水,格桑校长的大鼻子也通红通红,瓮声瓮气的招呼孩子们回教学楼去。
多吉大叔的新皮卡停在门口,发动机突突突的响,札瑙珠红了眼圈,虽然知道她裴哥一个能打十个,却还是不肯放行李箱,坚持从教职工宿舍一路拎到了车上。
裴醒枝就和三年之前那样,温柔的摸了摸她的额头,说:“我会回来看你的。”
札瑙珠再也忍不住泪水,哭得乌拉乌拉,拉着皮卡的门把手不肯放,抽抽搭搭的说:“你自己说的,要回来看我!不开心的话,还回来这里......你已经满两年了,可以落事业编!”
裴醒枝怔了一下,哑然失笑。
他语声更柔和了:“知道了,快回去吧,你下午还有课,中午得睡会儿。”
多吉大叔的皮卡突突发动了,就和来的时候一样,在山路上一路颠簸。裴醒枝垂下眼睛看手机,屈膝横倚在座位上,左手很随意的搭在座椅靠背。
旁边的人咬了咬唇,慢慢伸过右手,轻轻的搭在他左手手背上。
裴醒枝的表情丝毫未动,只是非常自然的换了个坐姿,左手顺势抽回去,放在了他自己大腿上。
落空的那只手便颤抖了一下,凝滞了好几秒钟,慢慢地收了回去。
山路弯弯绕绕,皮卡急拐横冲,并肩而坐的两个人难免挨挨碰碰。旁边那个人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好像是惯性作祟,他的身影就往右边越靠越近,慢慢的挨蹭到了裴醒枝的腿。
裴醒枝眼睛抬了下,又垂落下去,腿没动,任由那个人越贴越紧。
又拐了几个弯,不仅仅是腿,手臂也贴过来了,身子也贴过来了。清淡的古龙水味道弥漫过来,和着年轻男子清朗的体味,像一个怀抱,将裴醒枝笼在了自己的势力范围。
两个人沉默的坐了许久,似乎是他的不再避让,让这人感觉到了一点纵容。在裴醒枝被晃得几乎睡着的时候,他终于鼓足勇气问:“阿醒,你准备再去哪里?去江南好吗,那里气候温和一些,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裴醒枝眼皮都没掀一下:“看情况吧。”
楚白秋迟疑了一下,斟酌了片刻措辞,小心翼翼的说:“要不我给你买机票,我们先去杭州呆两天,你看看湖边上住着会不会舒服一些?我记得你很喜欢纳木错,西湖也非常漂亮的。人还是要靠着山水住,心情才能愉快......”
他的声音很低沉,带着年轻男子特有的磁性,话音又温柔缠绵,听得裴醒枝越发昏昏欲睡。楚白秋看着他一点一点的头,借势就靠了过去,慢慢把人往自己怀里揽,尽力放松胸肌,使得自己的前襟柔软一些,好叫他睡得舒服。
裴醒枝终于在他怀里沉沉睡去,楚白秋终于长长的、隐秘的舒了一口气,放松下来。
飞机在跑道上滑行,一个震颤之后停下,与廊桥慢慢对齐,然后不动了。
杭州萧山机场人流如织,大厅明亮,裴醒枝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踱着步子,散步一样往闸机口蹭去。楚白秋跟在他身后,背着半人高的背包,还拉着行李箱,眼神始终注视在他身上,一瞬不转。
他从容淡定的面具在走到出站口的时候猛然破裂。
梁望和顾北知站在出口,隔着接机的人群,先是热切的远望着裴醒枝,然后转到他身上,瞬间冷漠下来。
楚白秋结结巴巴的道:“他们、他们是来——”
裴醒枝伸手点了点顾北知:“保镖。”然后点了点梁望:“钱包。”最后点了点楚白秋:“陪游。”
楚白秋虽然之前做好了当小三小四小五的心理建设,但是真正要亲身上阵了,他仍然忍不住一阵眩晕,眼前一黑,绷不住淡定的表情。
裴醒枝侧头看了他一眼,拿出手机按了几下,然后说:“你身份证后四位多少?”
楚白秋愕然道:“什么?”
裴醒枝的语气非常理所当然:“给你买机票。”
机票?去哪里的机票?回锦市?
楚白秋立刻精神一振,头也不晕了,眼也不黑了,腰板笔挺了,安静如鸡的跟在裴醒枝身后,一个字都不多说。
裴醒枝收起手机,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他看着人群那头的两个身影,又看着自己和楚白秋落在光洁的地板上的倒影,慢慢地垂下眼睛。
这是二月份难得的艳阳天,在遥远的南方,已经有了春暖花开的迹象。微风里掺和进一丝丝暖意,枝头破出新的嫩蕊,越冬的候鸟轻盈的落在枝桠上,回头梳理自己的羽毛,眼珠里倒映出向北的寥寥长空。
火红的木棉花在灰色枝干间影影绰绰,迎着阳光毫不吝啬的绽放身姿。远方的霞光如绸,轻飘飘的落在西湖柔波绰约的水面,铺洒开万千光辉。
那是大地延伸而出的万千枝条。它曾在秋雨里枯瘦落尽,也曾在寒冬里萧瑟死去。而今春风朝阳潮卷而来,它便叹息着苏醒萌发,于四季轮回之中再次舒展。
新的一年开始了。
他的第三十一岁。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嘻嘻,没想到吧,正文完结得猝不及防。
这个故事就到此落幕啦!
每一本都比上一本要结束得艰难,每一本都在表达新的想法。迄今为止,三本都是现代豪门+美人受+恩批+强制/火葬场之类的套路,我在写这些情节的时候,感觉自己都分裂成两个。一个我为自己深爱的角色哭泣,一个我冷酷的为他安排更为残酷的命运。
之前说下一本要到毕业论文写完以后才能开,这是真的。
不过最近可能会搞个压力极端的变态产物,依旧没有大纲,预计就是双※总攻+无脑搞肉这种套路。
高温高压=变态岩,这种公式放在人的身上也恒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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