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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活到三十岁(近代现代)——鹤衔笺

时间:2024-05-30 08:58:49  作者:鹤衔笺
  我不再是......小孩子了。
  有的时候,不是所有的暴力都需要借助于武器。人体本身就是一件精密的兵器,坚硬的骨骼被柔韧的肌肉牵扯,围绕着灵活的关节转动,在惯性和重力的帮助下,击打在另一个人脆弱柔软的部位,就会造成致命的打击伤。
  大部分时候,诺苏并不说话,仅仅是用他自己作为教科书,给我身体力行的演示每一节课。
  跑完十圈,喝口水,然后进行极端的无氧训练。我一开始连最基本的俯卧撑都做不下来,到半个月后可以在体力耗尽的前提下做几个标准的拍手俯卧撑。引体向上更不必说,做完指定的数量后,诺苏就要求我凭借上肢本身的力量,把自己强行悬挂在杠上,不到最后一口气不许掉下来。耐力跑也逐渐拉长到二十圈,并且加入了不定量的变速跑,为的就是尽可能的榨干我最后一点力气。
  体能的训练,并不是最关键的内容。
  诺苏要求我在极端疲惫的前提下,还要精准的躲过他随机袭来的各种拳脚。往往我刚结束一段训练,像团烂肉一样瘫在地上,他路过我身边,冷不丁就是一脚。如果我没办法就地滚走,就会被准确的踹中心口,最痛的时候活活呛血也是常事。
  而诺苏的攻击,一旦得手,就不能是一拳一脚。他只要打中或者踹到了一下,就会像打开什么开关一样,拳脚并用、招式相连,非常注意不会伤到我的骨头和内脏,但是对我的皮肉一点也不吝啬,刚开始的几天我经常被打得连连吐血,抱着头缩在角落里起不来身。
  诺苏告诉我,在铁笼子里,过于孱弱的对手也会引发拳手的凶性,甚至为了更多的打赏,为了搏斗效果,他们会上演虐杀。
  所以,就算我再痛、再疲惫,也必须要撑着最后一口气爬起来,躲开下一拳。
  说这话的时候,诺苏刚刚用一套连环拳把我整个后背打得全是淤血。他不知道弄了什么药膏来,把我按在推上,手心蘸了药膏下了死力揉弄那些淤血。我痛得鬓发冷汗涟涟,他仅仅只是给了我一块布咬着,我只能闻到一股浓烈的藏红花和别的什么草药的味道,然后就像一块死肉一样被他打散了重捏起来。
  在我痛得死去活来的那些碎片时间了,为了转移注意力,我会强行逼迫自己开口聊天。诺苏看出来我的意图,也不像平时那么缄默,会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我说他的事。
  他说他的母亲是彝族人,来自于四川大凉山,年轻的时候不愿意守寡,为了走出十方大山,抛下了唯一的女儿,情愿来西北给矿谷的主家当情妇。生下他以后,一直缠绵病榻,没多久就死了。
  算起来,祁之晨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所以他叫祁之晨一声哥。但是姓氏是不存在的,他仅仅只是矿谷的仆从之一,比一般的佣人地位略高,却也不配姓祁。就连诺苏这个名字,也是他母亲取的,彝语的意思是月光。
  从血统上论,祁之晨基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汉人了。祁家在新疆当了几百年土皇帝,虽然不得不起用大批的异族,维吾尔、哈萨克、锡伯族等等,但是祁家一直对于这些少民心怀忌惮,祖训就是不许同少民通姻,以免被一代代鲸吞蚕食,最后丢了本家的根基。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祁家,其实以少民血统为劣等,祁之晨也从来没把彝族长相特征明显的诺苏当过兄弟。
  诺苏从很早起,就被祁之晨带到这里来。他自然是选了拳手,他也成了这里最好的拳手。他没提过自己有没有在铁笼子里杀过人,但是说起这个话题的时候,他那双深棕色的眼睛暗沉得像黑夜里的海面。我不忍再追问,也自然无从回答。
  他是祁家最锋利的一把刀。
  “以头足为乾坤,肩膝肘胯为四方,手臂前后两相对,丹田抱元在中央。”到了后半个月,我能扛得住一顿毒打了,诺苏也会给我演示他的身手。他说矿谷的拳手来自于四面八方,但现在仍在打擂台的也基本都是半路出家的野路子,这里不会有人比他更凶悍:“看似以肩部为发力点,实则结合了腰胯部的扭转力,合全身之力向对方靠去,给人极大的伤害。”
  他给我展示了一招“贴山靠”,用人体全身上下最坚硬的肘尖,结合寸劲,能在瞬息击断一根手腕粗的实心木头。我咽了咽口水,无法想象如果那是一截胫骨,会是什么结局。
  到第三个十天,我已经练就了长足的体力,身上的肌肉也蓬勃起来。少年人最不缺乏的就是精力,诺苏专注的操练了我一个月,等到他点头的时候,我已经能步调平稳气息均匀的跑下来一个半马。而均匀紧实的肌肉,不仅给我带来了超凡的应变能力和反应速度,也更好的保护了我的关节。
  加上诺苏传授的躲避技巧,换而言之,我现在是一个很好的、很抗揍的沙包。
  第三十一天,祁之晨自己没出面,而是传了一句话,让诺苏准备好带我去大厅。
  那天晚上,在厚实的骆驼毛毯子里,平时倒头就睡的诺苏,居然很久都没睡着。我感觉到他始终不平静的气息,反而先一步担心起来,转过去用胳膊肘捅了捅他:“诺苏,你在为我担心吗?”
  诺苏一个眼神都没给我:“你?”
  语气之轻蔑,好像看到蚂蚁在试图操大象。
  我讪讪道:“那你怎么这个点了还不睡?”
  “我怕你死在台上,要我去收拾。”他的汉话这个月有了长足的进步,腔调也不再奇怪了。
  我听出来他话里藏得很别扭的担忧,顿时又笑了:“诺苏,你就是在担心我。”
  “你有病吧。”果然,骂人是所有语言里学得最快的,诺苏这句骂简直字正腔圆。
  我估计他睡不着了,其实我也睡不着。但是越到这个时候,我越是不能表现出害怕,诺苏这种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能稳住,那我也要稳住。
  我拉着诺苏坐起来,把骆驼毛被子往两个人身上裹了裹。新疆昼夜温差极大,入夜的时候,外面常常是零下,露在外面的皮肤很快就冻得泛起了鸡皮疙瘩。我把诺苏连人带被子拉起来,他一脸不情愿,但身体却很诚实的跟着我一步一步蹭到了门边上。
  山洞的门并不是密封的,在半人高的地方开了一个方形的洞,仅仅能伸一只手出去。我拉着诺苏又坐下来,两个人挤在小小的一张被子里,头靠着头取暖。透过那个洞,我看见了连绵不绝的沙漠,一望无垠的黑夜,还有那一轮神秘悠远的月亮,莹润的月光四面八方散落在大地上,也均匀的照进了我们面前的这一方小洞。
  “看,诺苏。”我笑起来,伸着手在乳白色的月光上划拉了一把,月光如丝绸在我指间泻落,丝丝缕缕缠绕着我的手指。我捞了一把,又做出两手捧着月光的样子,在诺苏身上轻轻张开手,将掌心的月光“浇”在他的身上,笑着说:“诺苏,给诺苏。”
  诺苏,在彝语里就是月光。
  诺苏听懂了我的揶揄,面无表情的看着我,说:“无聊。”
  他的脸上很平静,但是那双棕色的眼睛却分明是带着笑意的。轮廓秀丽而深刻,平直的眉骨下,那双纤长的眼睛如此沉静温柔。仅仅只是注视着我,就搅起了不清不白的波澜。
  我看着他,只觉得自己的胸膛里也好像刚刚被我手指搅弄的月光一样,泛起了涟漪般的悸动。
  我曾感受过这种充沛而柔软的情感,自然熟悉它代表着什么。可是,时间、地点、场合,都不对,情境也不对。我在自己的眼睛泄露心头的情感之前,赶紧先扭开了头,对着沙漠上那一轮白玉盘般的月亮,吸了吸鼻子,若无其事的笑起来:“你以前自己不在这边看吗?”
  他那么小,就自己住在这个山洞里,难道没有失眠的时候吗?
  “看啊。”诺苏轻描淡写的说:“我阿妈说,她死了,也去月亮上。我想她,就看月亮。”
  我倏然想起了小小的诺苏抱着肩膀躲在门后悄悄看月亮的画面,心头一阵一阵的酸痛,只好在被子里悄悄握住他的手。
  “你除了阿妈,还有别的亲人吗?你父亲管过你吗?还有,我记得你说过,有个在大凉山的姐姐......”我试图转移话题。
  “阿爸,不管。”他说:“阿姐,被丢在大凉山,不肯认阿妈。”
  我知道自己可能又戳到了他另一个伤口,深恨自己说错话,只好沉默。
  “阿姐,应该嫁人了。”他叹了口气:“我寄钱给她,她一次都不要。我知道她恨阿妈,也恨我。她觉得是我们带走了阿妈,让她孤苦伶仃。”
  我笨拙的安慰他:“没事,等我找到我爸,我带你看他。我爸爸很好,他会喜欢你的,你可以叫他裴叔叔,他会很开心......我也没有妈妈,我妈妈生我的时候去世了,其实没妈妈也能活的......”
  我在说什么啊?我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挫败的捂住嘴。
  诺苏看了我一眼,反手握了握我,什么也没说,安慰的意思却很明确。
  我忽然感觉到内心一阵安定,那些彷徨、害怕、惊惧都找到了落下的方向,握紧了他的手,小声道:“诺苏,我会找到我爸的,对吗?”
  “对。”诺苏的声音很轻,却很稳:“你会没事,裴阿叔也会。”
  我笑了一下,诺苏把我揽过去,抱在他自己怀里,在后背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拍着。我觉得眼皮越来越重,慢慢地,慢慢地,也就睡着了。
  一夜好眠。
  石质的环形阶梯看台非常冰凉,指尖摸上去的质感极其粗糙。我站在第一次来的时候,诺苏带着我的位置,看着观众们流水般从门口涌了进来,几个人在铁笼上分头检查设备,心里竟然出乎意料的冷静。
  这次看门的还是阿由拜和他的搭档。他俩甩着电击棍站在门口,看到诺苏下意识低下头,但缝隙里观察着我的眼睛却全是讥笑。我知道他们的意思,他们觉得我选择拳手这条路仅仅只是躲避成为娼妓的命运,但我迟早还是要被送上隔壁那个雕花栏杆的。
  这里,靠拳头说话,不靠嘴巴。
  诺苏指着铁笼子边上坐着的一排选手,说:“坐在第二个的,就是你今天的对手。哥说你第一次上台,可以从简单的打起。”
  我看了看,是个个头适中的男人,也不像是专业的拳手,穿了一条灰色的短裤,也许和我一样也是个新手,坐在那里神情有显而易见的不安。
  大概率不是祁之晨挑的,而是诺苏。
  但是到了这个份上,再多的道谢都显得太轻了。我感激的看了一眼他,继续活动着自己的踝关节、腕关节,等待着主持人叫到我的名字。
  这个月刚开始,蝉联擂台的依旧是穆则帕尔,他不需要来打新秀赛,来的基本都和我一样是刚进门的菜鸡。我一一看过去,脸色很平静,但是随着主持人叫到我的名字,这一个月以来每天支撑着我,在极限之中躲过诺苏挥过来的每个下一拳的肾上激素,简直立刻被点燃了。
  我的双臂止不住的轻颤,并不是害怕,而是激动。
  长期被包裹在金尊玉贵的小少爷的皮囊之下,属于男人的血性,在十七年后的这一瞬间,终于被我亲手剥了出来。
  我光着脚,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色运动背心和红色短裤,膝盖上绑着约束带——这个月我实在跑了太多耐力跑,膝盖有点承受不住——顺着铁质楼梯走上擂台的那一瞬间,我听到观众席先是一瞬间的安静,然后此起彼伏的发出了笑声,那种看小丑的滑稽笑声。
  他们看到了我的脸,所以没忍住笑。
  “这是哪里来的?走错地方了,男孩儿,你该去隔壁。”
  “哈哈哈哈用什么打拳?他那张漂亮的脸吗?”
  “用屁股打也行啊。我要是对手,他裤子一脱,我就认输哈哈哈哈!”
  “打坏了晚上还能拖到隔壁去吗?他去的话我晚上就参与拍卖,真漂亮啊。”
  “哈哈哈哈哈!”
  我攥紧了拳头,看着对面陡然放松下来的对手,那个男人在看到我的第一瞬间就浑身松懈了,浑然不顾我裸露在外的双臂、明显紧实的肌肉线条,我紧绷之下青筋毕露的小腿。他仅仅只是看到了我的脸,就带出了嘲讽的眼神。
  我彻底平静下来。
  很好,这种档次的对手,至少我今天保住性命是没有问题了。
  他连绕场观察都懒得绕,上前一步直接右直拳击向我的下巴。我下意识模仿着诺苏教的躲避步伐,快速后仰身体躲过。第一记直拳落空的话,身体的惯性是收不住的,所以他第二拳必然是收回身体的左勾拳。我后仰变下蹲再次躲过,从对方的腋下顺势擦过,和他在笼子里瞬间交换了场地,踩着垫步继续绕场观察。
  他两拳接连落空,应该是察觉到了我的速度至少比他预估得快很多,脸上带了一点诧异,返回身躯和我一样变垫步开始观察。
  观众席发出一阵阵嘘声,对手明显是听到了,脸上泛出躁意。
  大概五六秒后,他换了斜冲步,利用冲力上来还是一记试探性的直拳。我换了钟摆式摇闪左右晃过,这一次,我也选择了还手,顶轴将他的手臂震开。他顺势变出一记后手重拳,这一拳听拳头破开空气的风声就知道必然是重拳,而不是刚刚的试探。我知道自己大概率接不住,直接换抬手以小臂格挡,借这一击之力侧身后退,二字钳阳马定身站稳。
  小臂隐隐作痛,但是我选挡不选躲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要用格挡去试探对方的拳头的力度,看看到底是什么水平。这也是诺苏教我的。
  仅仅只是作痛,还不至于让我手抖腿软,这个对手,除了力气比我大、体格比我大,也许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强。
  但是落在观众席眼里,就是我被这一拳打得连连后退,瞬间点燃了他们观战的激情,在座位上欢呼起来。对手受了这一激,似乎也以为我被打中了,立刻振奋不少,连续钟摆式摇闪逼近,左右直拳连击。我这次不再后退,左臂右臂连环格挡,死死盯着对面的动作。
  因为身体素质和反应技巧的原因,我的动作总是比他快一拍,但他显然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大概十几拳接连被格挡之后,他笔直的冲上来,试图借自己在体格上的优势,以“搬拦捶”一般的力道将我击飞出去。
  如果被他击中,我的下场必然是横飞在铁笼子上,然后震落在地,直接在痛觉之下失去反抗能力。这就是绝对力量碾压,也是他轻视我的根本原因。
  我以极度的柔韧后仰,几乎呈铁板桥姿势,双手在地面上落稳,躲过他这一击的同时蓄力抬脚,腰间扭转猛然发力,右脚跟瞄准对方因进攻落空而收不住惯性前跌的身体,在他的下颌和脖颈的连接处,穷尽全身之力狠狠一蹬——
  兔子搏鹰,必尽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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