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来到一名倒下的弟子身前, 有些忧虑地看了眼四周, 俯身探了探鼻息,确认人还活着之后, 才揽着景容快步走开,一直走到彻底远离了那片区域, 才道:“我所接受的教育, 让我没办法视人命如草芥。幸好, 你没那样做。”
“我知道你不喜欢,”景容垂下头,声音很小, 有些乖巧, 像认错一样, “我已经在很努力控制了。”
温故睨了眼看起来很不安的景容, 淡淡道:“我知道。”
这是他救回来的小少主,也是他一点点养起来的小少主, 他当然知道。他比谁都知道。
走到帐篷跟前的时候, 温故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帐篷, 又看了看遥远的阁楼, 最后将景容轻轻推进帐篷里, 给他找了点吃的出来。
看着他勉强吃完后, 温故道:“去洗澡。”
明明知道就算不说他也一定会去, 可温故还是这样提了一嘴。可他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就在看到景容埋着头, 在昏暗烛光下安静吃东西的时候,温故就反常地沉默了起来。他跟景容之间,不是那种会彼此安静不说话的关系。
景容放筷子的动作很慢,反应也是,有点点慢,抬眼跟温故对视了一瞬。他腮帮子微微鼓起,还在咀嚼没咽下去的食物,想也没想,转头就走向了屏风后面。紧接着,水声开始响起。
在洗澡的时候,景容后知后觉地顿了顿,莫名觉得刚才温故的眸光有些沉。
是他没见过的眼神,很奇怪,形容不来。
等他从屏风后面出来,发现温故还坐在原地,正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被盯着看的时候,其实是能勉强判断出对方在看什么的,看他这个人,或者看他这张脸,又或者是他的眼睛。
但都不是。
温故的视线落在了一个他形容不出来的地方,脸上,眼睛上,还是眼睫上,或者更细致一点的地方。他不知道温故究竟在看哪里,但温故一定是在看他。
从他吃东西的时候开始,温故的视线就落在那里了。
温故不认为自己是个会被俗欲所累的人,但无端看到景容眼睑上那颗痣以后,目光就再也没离开。也许是过于安静夜色让人升起了几分恍惚,又也许那是他答应了之后本就该做到的事,所以在有了点怪异感觉出现的时候,他也没意识到不对劲。
这一次,不再是因为药效,所以他应该是很温柔的。
但景容一直在哭,无声的,寂静的。
这个倔强的小少主,被吸修为痛不欲生的时候没再哭过,断腿站不起来的时候也不曾哭过,却在这时,哭得梨花带雨,像是伤心得不得了。
温故抚着景容的后脑,哄孩子似的:“好了,好了,快了。”
* * *
一大早,温故就悠悠然走出了帐篷。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精神焕发,在那样折腾到大半夜之后,仍旧起了个大早。简直不是人。
不是人的温故慢条斯理地穿上衣袍,一转眼就见林朝生在外面忙碌,也不知道在忙碌些什么。
晨起的浓雾环绕在山间,微微昂首眺望远处,阁楼在浓雾中若隐若现。见温故走出帐篷,林朝生在百忙之中抽出手递给温故一个食盒。
林朝生全权负责少主起居,在第一时间提供吃食本该是份内的事。可接过食盒后,温故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在一旁坐下,慢悠悠地打开食盒的时候,林朝生端来热汤,还给他倒了小半杯。
覆在食盒上的手微顿,温故转手端起热汤,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一直都在这里。”林朝生拿过食盒,把里头的吃食端出来摆上,看着他利落的动作,温故覆在茶杯上的食指不经意蜷缩了一下,开始重复起林朝生的话:“一直在这里。”
似乎在品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还加重了“一直”二字的声调。
林朝生没往深处想,道:“对啊,从昨晚开始我就在这里了。”
摆完吃食后,他撤下食盒,看温故捧着热汤迟迟不喝,才忽然意识到些什么,欲盖弥彰地道:“我什么也没听见……”
温故无语地闭了下眼睛。
帐篷位置偏僻,周围没有其他人,就算在里面闹出些什么动静也不会被听见。
前提是,不靠近帐篷。
而看林朝生这样子,不仅靠近了帐篷,似乎还一整晚都在外头守着。
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林朝生再次强调:“我真的什么也没听见!”
温故:“……”
山间极冷,就这么几句话的时间,热汤还没来得及喝,就不冒热气了。
林朝生端起汤盅,再次给温故倒起热汤,倒得满满当当,还催促道:“趁热喝。”
都已经如此狗腿了。
温故不知道说什么,无奈之下,只能端起热汤。热汤一入口,他的眉头就肉眼可见地皱起来,然后凑到鼻尖闻了闻:“这什么汤?”
味道苦中带涩,闻起来一股浓厚的药味,还有点腥。
不好喝也不好闻。
林朝生尴尬一笑:“反正……大补,对身体好。”
温故沉默了一下,这回是真没话说了。
拜林朝生所赐,这顿饭吃得温故食不知味。
食盒中的吃食是一人份,就算温故没吃多少,剩下的也不够多一个人吃,而且在这种气温下,东西也凉得快,吃着吃着,温故不由得问道:“景容的份呢?”
一问出这个问题,温故立马就后悔了。
因为就算他们准备了景容的份,景容也吃不了。
而更让温故后悔问出那个问题的原因,是因为林朝生的回答。
丝丝寒雾中,林朝生的声音带着抹理智,他道:“少主怕是得中午或者下午才会醒,他应该用不着。”
温故悠悠叹了口气。确实是这样的,景容连着两天晚上没睡好觉,这一觉定然是要睡舒服才行的。
温故知道,也理应知道。
可除了他温故之外,别人都不该知道。
他抬起眼,平静地看向林朝生,林朝生知道得太多了!
这一刻,他在心里为林朝生铺了条路,一条此生都不能再靠近景容半分的路。
林朝生浑然不察温故掩在眼底的阴郁,道:“对了,今日少主间的比试换了次序,我们景家第一个上场。”
这意味着景辞马上就要大放异彩了。
今日能取代景容参与比试,他日就能取代景容成为少主。
景辞的心思,从来都是这样的好猜与无关紧要。
景容从未把景辞看在眼里,也从未把他当过对手。
只是景辞却从未意识到这点。
看温故没有再吃的打算,林朝生收拾起了吃食,顺嘴问道:“比试快要开始了,你要去看看吗?”
温故和景辞是自小的交情,趁少主睡着的时候去看一看,似乎也不算过分。
闻言,温故捏了捏脖子,然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帐篷走去,道:“不去。”
要是去了,不小心再被景容知道了,那人非得发疯不可。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只想让耳根子清净点。
* * *
景容很不安。时时刻刻,睡着了也是如此,一直很不安。
他的不安来自稍早之前,也许是从温故挡在他面前倒下的那一刻起,直到温故完完整整地回来,完好无损地站在他面前,他都始终悬在不安之中。
往后过的每一天,对他来讲都是真实和虚幻共存,显得那样的不真切。
意料之外的药效让他得到了温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得到了,在得到的同时也失去了些什么。在被迫的欢愉之后,流动的刺痛感和痉挛散去,填补在体内的东西抽离的同时,覆在身上的暖意也一同被抽离,独自留在空荡的角落里。
无止尽的空虚开始蔓延,覆满心上,那里哀鸣不止,却得不到回应。
于是他迫不及待要留下温故,热切渴望温故也能眷恋他。
但温故似乎总是离得远远的,不管他怎么说,怎么做,温故始终漠然以对。
他很着急,急得不得了。
就连温故终于说出了那句“我答应你”,他还是很不安,那场景虚幻得像场梦。
他从惊慌中醒来,入目是温故的侧脸。
帐篷之中,明亮的光透过屏风,变得无比柔和,柔柔地勾勒出温故好看的轮廓。
只见他半躺在床的外侧,一只手屈起来压在头后面,另一只手则拿着一本书,举在眼前,时不时往亮一点的地方移去,等看清字后,又重新举在眼前继续往下看。
他好像看得很认真,可很长一段时间后,书页都没往后面翻,又好像完全没在看。
忽然间,温故转过头,视线落在身旁的人脸上,目光变得柔和起来,嘴角微微上扬:“醒了?”
他放下书,从床上坐起,把叠好的干净衣服放在书旁边,然后站起身,慢悠悠地往屏风后走去,道:“出来吃饭。”
床上的人低低地应了声:“嗯。”
眼底笑意弥漫。
温故真的……答应他了。
是真实的,不是做梦。
枕边的书页微微合拢,封面背着光,隐隐露出了几个大字:屠神异闻录。
午后的西山已经没有雾气,沿路到试炼场是很长的一段路,来往着各门各派的弟子,服饰各一。虽说各门派的服饰不一样,可结伴而行的弟子衣服又是一样的,所以看起来在凌乱中又透着几分整齐。
匆匆来往的人群里,有两个人的步调极为缓慢,像是在散步一样。两人一高一矮,靠得极近。
温故走得缓,手自然垂在一旁。景容抿抿嘴,将手伸进温故的衣袍,指尖刚要触及到有暖意的掌心,身侧的人像是感知到了什么,突然抬起手,不合时宜地拍了拍另一侧的衣袖。
就这么避开了景容的亲近。
试炼场上有两位少主在比试,打得如火如荼,火光四溅。温故随意瞥了一眼,没话找话:“我放在床头的书,你看了吗?”
景容失望地抬起眼:“翻了翻。”
他天资聪颖,一目十行,那样薄的一本书,翻完就等于读完,可他不爱看书,如果不是温故放在那里,他碰都不会碰一下。
温故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继续没话找话:“里面的神族,你不觉得跟你有一点点像吗?”
神族天赋异禀,以及一些细微的描写确实和景容如出一辙,可景容似乎不太高兴,黑沉的眸子更显阴鹜,他撇撇嘴:“你嫌我矮。”
温故微微一愣,转头看向景容,抿住嘴,似乎在忍耐些什么。在看到景容嘴角越撇越下的时候,温故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得肩头都在抖。
按神族的身高来看,景容其实是个大高个。
只是跟他一比的话,就真是不能比。
温故边笑边道:“那你嫌我高吗?”
别过头,景容恨恨地道:“我不嫌弃。”
温故笑眯眯的:“谢谢你不嫌弃我比你高,你真是个好人。”
景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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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温故做出了几乎全部的妥协与让步, 看似平和地接受了这一切。他说到做到,答应了,做的事也都依附于“答应了”在做, 没有违背这份许诺。
可同时, 超出这份承诺之外的东西, 他像是一丝一毫都给不了。
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景容都在想着刚才那一幕, 温故移开手的时候,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呢?
可温故后来跟他说话的时候笑了。笑得那样好看, 笑容里像浸了月光一样。温故不是个会为了什么而陪笑的人, 所以那时应该只是凑巧, 温故都答应了,就该没有拒绝他的必要才对,因为温故是会说到做到的。
一定是无意的。
他太过在意温故, 所以总控制不住揣测温故的每一个行为, 想知道那些行为的背后意味着的是什么。
景容暗暗收回心神, 转头见温故已经推开门, 独自走到看台坐在了榻上。看着那道背影,景容不禁想起了以前他腿伤未愈走不了路的时候。
那时他行动受限, 哪里都不去了, 但是温故去哪里几乎都会带着他。温故如果要去厨房做饭,就会把他抱过去, 也不需要他帮什么忙, 在一旁待着也没关系;温故如果要去水潭打水, 会问他想待在水缸旁还是想去水潭看看;温故如果在院子里栽药草, 就会把他带去廊下……
还有好多好多事情, 在每一件事里, 他都被温故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温故会一直注意到他。可刚才一路走上阁楼,他反应过来温故好像没有回头看过他一眼。
哪怕是现在。
温故就一个人坐在那里,轻轻倚靠在扶手上,用手托着头,波澜无惊地看着下面的试炼场。
没有回头看他,没有叫他,没有跟他多说什么话。
但温故已经答应他了。
答应了就是答应了,以后温故,就是他的了,是他一个人的。
景容缓步走过去,一过去就发现温故嘴角带着笑,顺着温故的目光,视线落在对面的看台。只见赵无期盘腿坐在榻上,双手轻轻搭着膝盖,背挺得笔直,紧闭双眼,像在打坐一样。少女就坐在他的旁边,随着少女的嘴不断张合,赵无期的身体开始往另一侧倾斜,少女靠得越近,他倾斜远离得越是厉害。
温故正看得发笑,突然一连串的珠帘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声音,紧接着,眼前就落下了挡帘,看不清对面了。
景容拉下挡帘,黑沉的眼底有些阴郁,温故不明所以地转过头,嘴角的笑意还浮在脸上,见景容似乎不太高兴,微扬了下眉梢:“怎么了?”
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景容气闷道:“碍眼。”
温故听得不仔细,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白天嘛,光线有点晃眼,在所难免。”
在看台之上,哪怕是拉下了挡帘,也还是能看清试炼场上的比试,所以温故没往心里去。林朝生在这时送来了水果糕点,温故随手就拿起个橘子,慢悠悠地剥开,然后侧过头,林朝生就顺势俯下身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昨晚少主不慎弄晕了二十余名弟子,已经照你所说把罪推到灵兽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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