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容微微一愣。
温故继续补道:“他是外门弟子。”
短短几句话,将这几封信包裹的谎言揭开,里头的真相全然是另一番模样。
外门弟子不会受到重视,不会修习到高深的术法,也不会有爱护他的众师兄。
作为景家的少主,景容自然对这些再清楚不过。
“而且,这位周和,已经失踪了。”
一个小小的弟子,在外界传言中连个名字都没有小人物,家中有位老母亲在盼他回家。
而这位始作俑者,景容,还在好端端地给不明真相的老母亲念信。
温故一直看着景容,他想知道景容现在是什么感受。
虽然自己的做法好不到哪里去,但他还真是喜欢做这种令人作呕的事。
会恶心到景容吗?
景容会生气吗?
会把自己丢进禁地吗?
……
比起这些,温故更想知道的是,在亲眼目睹这一幕之后,景容在复仇的时候,会不会短暂地想起这几封简短的信,从而……放过一些无辜的人?
景容没有躲开温故的视线,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
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道:“……嗯,害他失踪的那人真是罪该万死。”
温故挑了下眉。
“死一次都算便宜他了,就该把所有最痛苦的刑罚都在他身上过一道再死才是。
噢,还不能让他死,要让他受尽折磨后留条命,最好是用凌迟的方式断掉手脚,割掉口鼻耳朵,还要拔舌,做成人彘,养在罐子里,罐子正面写他名字,背面写他生平,再挂在城门之上,日日受全天下人的唾弃。”
这些话,景容说得信手拈来。
温故:“?”等等。
温故后知后觉,在意识到景容说了什么后,才开始懊恼,就不该让景容随心所欲地发表见解。
有没有膈应到景容他是不知道,但是成功把温故他自己给膈应到了。
还有些反胃。
然后景容缓缓凑过来,附在温故耳边,轻声问:“你是想听我这样说吗?”
景容问这问题的时候,一双有点邪气的眼睛认真盯着温故,看上去一脸真诚。
温故:“……?”
微凉的气息从耳边蔓延,气息本来就凉,温故听完觉得浑身更冷了,还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景容这话不能细想,越想越后怕。将军不成,反被将军。
所以,某些人为什么能成为疯批主角,总是有原因的。
被这么个鬼魅盯着,温故一时之间突然就忘了动弹。好像动一下,受到刚才景容所述那般待遇的人,就会变成自己。
好在这时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老妇人将温故从无法呼吸的困境中解救了出来。
他压下那股惊慌,移开眼去,故作镇定地喝了口水,尽管他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老妇人坐下,穿起金线,不急不缓地道:“我刚才好像听见你们说什么景家,什么失踪,你们是在说景家有人失踪之事吗?”
没想到老妇人年纪虽大,这听力倒还不错。
关于周和的事情,温故是压低声音说的,老妇人听力再好也不可能听得见。虽然是这样,可被老妇人提起,温故还是有些语塞。
尤其是在听到景容说的话之后。
他轻咳一声,道:“我们在说景家少主失踪之事。”
失踪的景家少主不动声色眯了下眼。
自从老妇人听到信的内容之后,就对自己孩子的安全放了心。就算温故想把话题往少主身上带,也还是没架住流言的力量,不抵用,反倒引得老妇人直叹气:“不光是那位少主,听说还失踪了好些人呢,也不知是死是活。”
“若是死了,那才真真是可惜了。”
温故:“……”
一般来讲,只要不回应,说话的人说着说着就不会再继续往下说。
他打算用沉默来回复这件事。
但老妇人似乎并不这么想,她惋惜不足,还道:“若早知景家如此危险,当初就算是弄断我儿的腿,将他绑在家里,也该把他留下来。”
她只是说说而已,并不是真的要这样做,可这话听在温故的耳朵里,就是无比刺耳。
他听不得这些。
更要命的是,景容还点头附和起来。
弄断腿、捆绑、囚禁……字字句句简直是说进了某人的心里。
景容满脑子本来就是这些乱七八糟的,这下可好了,他像遇到了知音一样,连连赞同:“对,就该这样。”
温故:“……”
景容这人还能要吗?
送走,立刻送走!
托景容的福,温故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但景容聊得还挺开心。
老妇人见景容和自己搭话,不由有些诧异。
这等贵气的小公子向来眼高于顶,高傲得很,可这位却不同,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架子。在如今这个世道,还能有这般好说话的贵公子,实在难能可贵,说句可遇不可求也不过分,只是……
老妇人看了眼景容的腿,不觉心生怜悯。
转头想想刚才说的话,老妇人又笑着摇摇头:“可进景家,是他此生所愿,能进便足矣。无论他是可造之材还是庸碌之辈,我都只望他平安罢了。”
没什么比平安更可贵。
“不知他现在的境况如何,可有帮上家主的忙。”
“……”
老妇人一边絮叨一边刺绣。她经常这样一个人碎碎念,没有人听也没关系,她习惯了。
但今天这两位过路人却很耐心,一直在听她说话,只是有的时候也许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她,所以大部分时候都只是安静地听着。
绣好一处图样,老妇人放下针,将摆在桌上的信和信封收过来,小心翼翼地放进篓子,再用手压实。
“也不知下一次要等到何时才能收到信了。”
“……”
温故最终没把周和的事情说出来。
临行前,景容对老妇人说道:“修行之人入了仙门,就等同于断了凡尘。他若不归,就有最好的前程。”
巷子悠长而狭窄,两面高墙将光线挡住,使得白日里的巷道阴暗无比,带着丝丝凉意。
在刚才的那番话里,景容似乎是在给别人希望。
原著中的景容可干不出这事。不过,作为罪魁祸首,说出的那种话,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情。
深巷三回九转,走在巷道里,温故面色淡然,始终如一,似乎抱个人对他来说一点都不废力。
除了他们两人,这里再没有多的人,系在脚踝上的银铃声就成了回荡在狭小空间的唯一声音。
这声音又轻又脆,还有些悦耳,像悠扬的乐曲,又像勾人心神的魅音。
两人各有所思,谁也没有说话。听着这道声音,好像不是走在巷子中,而是走在虚空里,往前看不到出口,往后也望不见来处。
景容垂着眼睛,双手揽住温故脖子,指尖时不时会轻触在温故后颈,幅度很小,几乎察觉不到。
到现在为止,他都没想明白温故为什么要带他来这里。
出口与街道相连,终于从幽深巷道走出来的那一刻,视野豁然开朗,街上人不多,一眼就能看到底,一群穿着统一服饰的人就显得格外惹眼。
手持灵剑,身穿材质上佳的淡雅外袍,以及外袍上若隐若现的景家图腾。
是景家弟子。
景容猛然看向温故。
刚才想不通的事情,在这一刻似乎有了答案。
或许是从来没有被真诚对待过,所以才总是无法信任。
景容眼里闪过太多杂乱的情绪,这些情绪被他尽数收敛起来,压在眼底,一错不错地望着温故。
指尖用力,压住温故后颈,指尖渐渐覆拢,几乎要抓进肉里。
不该对这个人放松警惕的,上一世就被骗过,怎么这一世还是……
马车停靠在路口,位置很显眼,再往前一步就会被发现。走投无路,无处可藏。几名弟子站在马车一旁,低头在说着什么话,说话间抬起头,视线在不经意间往巷口扫过来。
瞬息之间,景容头上一松,发带被扯下,绑起的长发散落下来,发簪应声而落,掉在地面发出清脆的碎裂的声响。
“抱紧我,别把脸露出来。”温故压低声音,转身时别开脸,在对面的目光投过来时,不紧不慢地走进了一旁的客栈。
就在他进客栈的前后脚,另有几名弟子也走了进来。
他们走进来的时候,只看到一名步履匆忙的客人上楼梯,怀里还抱着个长发及腰的女子。
掌柜敲了敲柜台,对店小二大声道:“快跟上去!带路!”
说话时,把银子放进抽屉里,然后拿出账册记账,一边嘀咕道:“大白天的就这么急不可耐,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不知羞耻了,白日宣淫,实在是伤风败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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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进到房间,关上门后,温故长舒一口气。
一个最不可能有景家人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群景家人,在冷静下来之后,温故走到榻前,把景容缓缓放在榻上。
人是放下去了,可景容就是不撒手,死死揽住他的脖颈。
这样的拥抱过于亲密,温故又开始感到不适,握住景容的手臂,想把他从身上扯下来。
“等一下,”景容闷闷地出声,“温故,等一下,再等一下。”
声音嘶哑沉闷,像是在祈求。
在不大的推拒之下,一张纸条从怀里掉了出来,缓缓落在榻上。
透过接触,能清晰感受到景容身上的每一下震颤。一向跋扈且不可理喻的小少主,一看到景家人,似乎总会展现出另外一面。
余光在无意间看到纸条,温故微微侧身,只见纸条上写着一个数字:“十四。”
……原来是早上从信鸽身上取下来的,出门走得急,还没来得及看就收起来了。温故若无其事地移开眼,然后又抬起手,握住景容的肩头,再次用力。
他已经等了一下了,要不是看在景容害怕的份上,他一下都不多等。
毕竟他真的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即便现在的景容或许需要一点安慰。
……等等。
有什么突然闪过了他的脑海。
温故顿了一下,把手从景容肩上松开,拿起纸条认真看了起来。
十四。
十四?
温故看了好几眼,这上面写的确实是十四。
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的十二,但今日收到的却是十四。
所以,景家昨天有两名弟子失踪?
在这一刻,时间仿佛停住了,周遭的一切霎时失了声响。
温故在恍惚中垂下头,感受着怀里人若有若无的颤抖。
所以……不是景容做的。
温故深吸一口气,静默了下去,没再把他往外推。
景容闭着眼睛,脸埋在温故的脖颈间,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缓缓睁开眼。睁眼的时候,眼眸中的红色光亮开始隐去,直到再也看不见,又变回了黑沉的,如死潭一般的平静。
然后缓缓松开手,放开了温故。
在这之后,温故很久没说话,长久的沉默之后,他把手里的发带递给景容,欲言又止地道:“发簪碎了,下次赔你个新的。”
景容半垂着眼,乖乖接过发带,然后转身跪坐在座椅上,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垂眼望下去,像是在找什么。他看了好一会儿,指着一处摊位,然后道:“我要那个白玉的。”
温故:“?”
怎么就挑上了?
温故推开另一扇窗户,没有全开,只开了一点点,也往下面看去。街道上有许多景家弟子,形色看上去并不匆忙,不像是在搜查什么,也不像是在找人。
所以,应该不是奔着景容来的。温故看了眼景容,又很快收回目光,随口道:“多少钱啊?”
很明显,景容也不知道多少钱,但他实在找不到话说。
冤枉了景容太久,他多少是有点抱歉,只能没话找话。
景容虚起眼睛,还在看下面摊子上的各种发簪,听到温故的声音离自己很近,下意识侧过头,眼睛倏地对上温故的下颌。两人相隔在咫尺之间,没有任何地方有所接触,可景容的眸色却越来越深。
如果按以前的脾气,在出巷子看到景家弟子的那一瞬间,温故就得死他手上。可是很奇怪,当对温故有疑心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难过。
不是生气,不是憎恶,是难过。
他一直在想,难过什么?为什么会难过?为什么在温故对他说“抱紧我”的时候,肆虐的难过感没有降下去,反倒更深了。
甚至难过到想掉眼泪。
这不该是正常情况下该有的情绪。
也不该是他该有的情绪。
后来他想明白了,很快就想明白了。因为温故在保护他。那是他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一个词。
有时候他会无缘无故想起一些事情,会想起黑暗无边的禁闭室,会想起头也不回的父亲,会想起屏风后哭泣的母亲,会想起离开景家那晚亮得出奇的月亮……
过去,好像过去了,又好像没过去。
他想起了掉进禁地时的祈求。
那时的祈求,在隔了一整段人生之后,似乎被回应了。
回应他的人,就在他的眼前。
景容目不转睛地看着温故,顺着他的话问道:“要是很贵的话,你会舍不得给我买吗?”
“当然不会啊。”
“玉有好有次,这种摊子上的白玉一般都很普通,不值钱,不会很贵的。”
逛过许多次街的温故如是说道。
景容:“……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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