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看!水里有东西!”
“那是什么?一件衣服吗?”
“不对,那好像是个人……”
一瞬间的寂静后,有人尖声叫道: “不好了,有人落水了!”
郁明烛机械地往那边看了一眼,在散开的水波里看到一件白色的狐裘。
不知道已经在水里浸泡了多久,一点声息都没有,静静随着水流飘动。
那一瞬间,如坠冰窟。
桥边围着的一群人还在惊恐喊叫,忽然感觉一股风贴着身侧掠过去。
再然后,扑通一声,水面又散开一片水花。
有人颤抖着手指着水面, “又…又跳进去一个?!”
但后面跳进去那个显然水性极好,短短几息之间就扯着那白色的狐裘上了岸。
于是一群人又哗啦围到了岸边。
他们这时才发现,后来主动跳水救人的是个英俊公子,湿漉漉的玄衣紧贴在身上,勾勒出饱满流畅的肩背肌肉。
那人身上脸上湿成一片,有人给他递帕子,他也来不及接,只顾得上匆匆将那狐裘一抖,抖出里面的人来。
是个半大少年,呛了水,在地上止不住地咳。
“多谢公子,咳咳…救命之恩,我乃,咳咳咳……乃富商之子,定要厚金以报……”
后面的话郁明烛就都听不进去了。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人群之间,极其疲惫地抬手揉了揉眉心。
墨黑的发梢上还在淌水,水痕顺着额前流入眉眼,眼睛里顿时一片灼烧感。
旁边一只手递来干帕: “擦擦。”
“不必。”
“吹了风会着凉的。”
“我说了不……”
郁明烛猛地僵住了。
他慢慢地转过头来,动作甚至带着几分好笑的僵硬。
跟前,温珩正一脸关切地看着他。身后是灯影幢幢,行人交织。
温珩浑然不知郁明烛心中大起大落,极悲极喜,只是在劝说无果后,正要伸手帮他擦一擦脸上的水迹时,陡然被一把拥入怀中。
郁明烛紧紧抱着他,力道大得可怕,像是恨不得将他揉进骨血。
“你这是怎么了,”温珩轻微地挣了挣, “嘶,轻点,你勒疼我了。”
但郁明烛仍旧紧紧抱着。
温珩听见他压抑着,轻轻抽泣声。
温珩一怔,总算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明烛,你以为落水之人是我?”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吗?”温珩安抚似的拍了怕他的背。
郁明烛嗓音嘶哑,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温珩哭笑不得, “怎么会?”
郁明烛继续控诉, “我买完山楂雪球,回去找你就找不见了,只剩一盏手炉。”
“我叫你叫不应,放灵蝶也不管用,有人说你来了桥上,我又在这边找了半天,也找不到,紧接着,就听见有人落水……”
郁明烛抱着他的力道又紧了紧, “玉生,我那个时候好怕,我甚至宁愿你是不要我了也不想你出事。”
温珩张了张口,惊诧: “可我在手炉下给你留了字条啊,你没瞧见吗?”
那时候刚巧赶上桥头开灯市,熙攘的人群从西面八方全围过去挑花灯。
他怕去得迟了,就抢不到好看的了。
恰好街边有卖楹联的,他便借来纸笔,写下:我去买河灯,很快就回来。
字条就压在手炉下面。
他还以为很显眼的。
郁明烛哑口, “我当时还以为……”
他当时还以为温珩连手炉和他,一起都不要了……
更何况他急着找人,哪有心情去看区区一个手炉底下压了什么。
这么想着,郁明烛眉心微微蹙起,抿起薄唇。他眼底还压几分浅红,湿漉漉地看过来,显得十分委屈。
温珩很难不心软。
他用干帕一点点擦郁明烛脸上的水, “我错了我错了,不该不亲口跟你说一声就走的,以后绝对不这样了。”
听见以后两个字,郁明烛好受了一些,低声问: “你以后都不这样了?”
“我保证。”
“都不离开我?”
“不离开你。”
“有什么事都跟我说?”
温珩动作微滞,轻轻嗯了一声。
郁明烛眼底染笑,很不要脸地得寸进尺, “那你以后都会对我很好吗?”
他想哄着温珩多承诺几个“以后”。
温珩无奈地顺应, “会的。”
擦了一阵,干帕都成了湿帕,郁明烛还是跟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好在他体质特殊,不必担心因此而受凉。
温珩猛地意识到: “你不是有灵力吗?自己烘干就好,何必要我一点点擦干。”
郁明烛眼尾一撇,仿佛十分不可置信, “你刚才还说以后都会对我很好的!”
温珩: “……”
郁明烛失落: “到头来,连为我擦一擦水都不愿吗?”
温珩: “……”
很有一种以后都会被这几句话道德绑架的预感。
温珩脸一木: “我能收回刚才的话吗。”
郁明烛摇头, “不行,我已经听见了,记住了。”
温珩只好任命耐心地给他擦水,心想凑合过吧,反正也不能离。
好在郁明烛也没真幼稚到那个地步,知道催动灵力烘烤着身上的衣裳。
大约只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人就干干爽爽地站在了温珩眼前,只剩乌发还带着两三分潮意。
温珩暗暗庆幸总算把人哄好了,不敢在之前的话题过多停留,拉着郁明烛到河边,预备子时钟声敲响时,一起放莲花灯。
放灯前要将心愿写在纸条上,纸条折上三折塞入花蕊,花灯顺着河水漂得越远越好。
郁明烛拈着毛笔凑过来, “玉生,你写了什么?”
温珩捂住, “不能给你看。”
郁明烛不满: “为什么不能给我看?你刚刚说了以后……”
温珩及时堵住他的话头,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郁明烛抿唇盯了他一会,让步道, “好吧,那等你写完,我们一起选个好位置放灯。”
温珩含糊着应了一声,把他推走。
这时候的夜色已经极黑,就显得南浔城整个坐落在煌煌明亮的灯火中。
河边街头聚集无数百姓,嬉笑欢乐声交织成一片盛世太平。
“咚——”
远处传来悠扬撞钟声。
那一时刻,桥头岸边的人们一同将莲花灯推入河水。
整条河的灯流在暗夜中破开暖黄色的长线,蜿蜒着看不到尽头。
郁明烛合手闭目,将方才塞进花灯的心愿又暗暗念了一遍。
他是邪魔,本不信神佛庇护,眼下算是生平头一次如此虔诚地拜神祈愿。
他念完,睁开眼睛,却见温珩闭着眼睛,还在许愿的模样。
而跟前温珩的那盏花灯因逆着风向,又被推回了岸边,挤在几段湿树枝中挣扎。
郁明烛想要把花灯救出来。
结果他刚伸出手去,上面的纸条被风一卷,恰落在他手心里。
半开半合,十分诱人。
郁明烛短暂地迟疑了片刻:能看吗?
玉生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但这也不是我主动要看的,这是它自己跑过来的,是天意要我看……而且“说”不出来的不灵,我这属于偷看一眼,不作数吧?
只看一眼。
这么想着,他指尖轻轻一拨,将纸条展开。
——郁明烛岁岁平安。
几枚小字清隽飘逸,落在宣纸上煞是好看。
但是内容很让人不满意。
郁明烛拧了拧眉,用余光瞄了温珩一眼。
见没被察觉,便胆子更大地将纸条摊在掌心,另一只手指尖凝出一点灵力,凭空划了几笔。在那行小字的旁边又额外加了三个字。
——郁明烛和温珩一起岁岁平安。
嗯,这样才对。
郁明烛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这样总算顺眼了些。
他及时在温珩睁开双眼之前将那纸条塞了回去。
待温珩凝眸望去,莲花灯正顺着水流飘飘荡荡,缓缓没入灯流。
周遭人群的喧闹声更加热闹,又好像隔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似的,明明就在身边,却听不真切。
“嘶——”
郁明烛忽然倒吸了口凉气。
温珩被打断思绪, “怎么了?”
郁明烛懊恼: “先前我来桥上找你,怕你回去长椅那边反而错过,便让一位卖花的阿婆在那里帮忙看着。”
温珩一惊, “那咱们快点回去说一声,再谢谢人家。”
“好。”郁明烛起身,拉起他的手,逆着人群穿行过去。
温珩跟了两步,便甩开他的手, “你先去,我慢慢走。”
郁明烛盯着他,欲言又止。
温珩笑了笑, “我不会走丢,你快去,别让人家再等太久。”
郁明烛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走前在他腕上用灵力系了一条红绳,连着自己的手腕,别人看不见。
温珩便顺着河边缓缓漫步。
他的关节处传来一阵阵的酸涩僵硬,只有用这种缓慢的速度,这种看似悠闲的姿态,才能勉强不露出破绽。
他们刚才为了放河灯,专门往上游走,如今回来下游,就显得行人格外稀少。
只有河中的灯流与他同向。
温珩眸光一滞,落在某一点。
恰好看见一只被水打翻的花灯。精致又华美,底下缀了一段火红色的丝绦。
好像是郁明烛的那一只。
温珩迟疑了片刻,走到河边,顺伸手将那只花灯捞了出来。
这么一看才发现,里面的纸片不是一张,是三张。
那么窄小的花瓣缝隙里,居然贪心地硬塞了三张纸条。
——愿人间少疾苦,多安宁。
——愿玉生顺遂康健,喜乐无忧。
——愿我与玉生幸福圆满,纵白首,亦如新。
后面两张都被水泡湿了,洇出一团难看的墨色,只能勉强辨认字迹。
也就在这个时候,温珩眼睫微微一颤,上面落了一点冰凉。
紧接着是眉际,鼻尖,唇边,都察觉到轻微的点点凉意。
他抬头望了望夜空。
下雪了。
细密的小雪落在南浔灯市,还没到地面就已消融了大半,近乎于无。
但温珩神思一恍,忽而想起许久之前,随云山的大雪纷飞。铺天盖地的银白之中,有人将一捧雪塞进他的衣领,笑着说: “骗到仙君了!”
温珩唇边不禁露出一抹笑意。
几息之后,那笑意又淡了下去。
按理说,花灯要顺流而下,搁浅在碎石岸边,等里面的灯芯烧到了尽头,就会连同整个花芯一起燃起来,将纸条也烧成灰烬。
愿望要烧掉,才能上达天听,得以实现。
可现在花灯已经灭了。
温珩抿着唇思忖了一阵,从街边放炮仗的孩童手中借来一簇火,重新点燃了花灯,将仅剩那张干洁的纸条塞进最中间的花芯里。
剩下两张湿漉漉的纸条……
他本来想扔,但又觉得不忍心,迟疑再三,还是一起放进花灯里去,跟先前那张干洁的隔着一层花瓣,不让它沾上水汽。
花灯重新入水,漂荡远去。
他在河边看了一阵,心里生出点的期许。旋即又觉得可笑,自嘲似的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那盏花灯被打湿过一次,再燃起来时就显得费力。
最后搁浅在河岸时,火光明明灭灭,挣扎了数次,但也只烧掉了最里面的那一张纸条。
即使外面那两张已经干了,也无济于事。
花灯静静泡在河水中,水波逐渐宁寂,就如同落棋已成定局,覆辙难改。
可是一片寂静中,忽然岸边鞭炮炸响。
噼里啪啦的烟火四射飞溅,一簇微弱的光亮落在了花灯里。
恰有夜风吹过。
火焰陡然窜高,将整盏花灯连带两张写着痴妄的心愿一起烧成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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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do了
子时之后,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下来。
温珩走到之前的长椅边时,郁明烛和那阿婆正在捡散落满地的花环。
温珩也想上前帮忙,被郁明烛推到一边, “不用你,去旁边歇着,离河远点。”
音落,手中被递来暖炉,显然已经被郁明烛用灵力重新催热了。
温珩看向篮子里的花环,二月冬日,里面居然桃花海棠都有,不禁感慨: “您种花的手艺真好。”
阿婆叹了口气, “再好有什么用,近些年不时兴这个了,生意不好做喽。”
说着,她挑起花担,蹒跚着走远了。
走了一段路,身后忽然响起一声, “阿婆。”
转头一看,是个水灵灵的小女孩,扎着两颗圆髻,眼睛水灵得像葡萄。
阿婆惊诧, “你是谁家的孩子,大晚上的,怎么独自在街上?”
小女孩没答话,摊开手,递过来几枚铜板, “我想买一个花环!”
“哦,好好。”阿婆给了花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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