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欲望被一次次填满,空虚便永无止境。
他在白天也入镜。
他越来越偏执,暴戾。
他进入镜中的时间越来越长。
直到巫医都从他分外虚弱的脉象中察觉出不对劲,无论用多少药藻,无论在长生殿额外供奉起多少盏长明灯,鲛王的身体仍然一天一天虚弱下去,睡眠时间越来越长。
——那是万生镜对他的反噬。
等到他终于清醒片刻,虚弱得无法入镜,甚至无法下床,只能隔着水波遥遥去看那棵珊瑚树。
那是他与爱妻的结发之地。
是亡妻的长眠之所。
也是困住他半生蹉跎的囹圄。
他想,如果没有意外,他大概会一直这么荒唐地追求下去,直到所有灵魂都被万生镜撕碎,吞噬干净。
鲛王带着几分欣喜和餍足,想:其实那样也不错。
纵然那镜中只是虚幻泡影又如何?幻境里有他的爱人,那幻境便可以是他的真实。
他的肉身在珊瑚巨树下与爱妻同眠,灵魂则在万生镜内与爱妻白首偕老,永世长存!
可是突然,半年前的一天。
他惊愕地发现,万生镜居然不好用了。
里面的镜像变成了一片混沌,再也凝不出清晰的影子,甚至细细震颤着,如同在畏惧什么。这是百年来从未出现过的情况!
惊疑之下,鲛王四处打听消息。
终于从一伙船夫的口中探听到,剑宗随云山的仙君出关了。
明烛仙君?明烛?
鲛王对这个名字并不十分熟悉,可是他清楚地记得随云山三个字!
他用混沌的大脑努力思考着。
想来百年前就是这位明烛仙君将仙宝带来南海蓬莱宫。仙宝察觉到主人动向,畏惧之下不敢肆意作乱。
可鲛王怎么能甘心多年的幻梦戛然而止!
他试了无数的方法,想让万生镜重新得以使用,却始终无济于事。
有一天,蓬莱宫生出一桩天造地设的喜事。
外面喜庆的海螺声悠远热闹。
而冷冰冰的宫殿内,他望着外面珊瑚神树上系挂的成千上万的鲛绡,一时气急攻心,气得砸碎了满宫的陈设。
凭什么!凭什么那些恩爱眷侣在这棵神树下祈求姻缘!
而他的爱人却正葬在冰冷的海底!
凭什么他们能得百年白首,他如今却连见一见亡妻的幻影都成了奢望!
他喘着粗气跌坐在一片狼藉中。
又陡然生出一个念头。
那一瞬间,他甚至被自己的念头吓出一身冷汗。
——若是用活人为万生镜献祭呢?
……
他想见到亡妻,便先从女子下手。
他与亡妻恩爱情深,便要那些曾在珊瑚树上系鲛绡的爱侣们首当其冲。
把那些鲛人哄过来,骗进镜子的幻境里,简直是易如反掌。
毕竟他们那么单纯,那么蠢。更何况提出入镜的,可是他们最尊贵,最信任的鲛王陛下!
有时候,他残存的神识偶然生出一隙清明,乍然悔悟,痛心诘问自己:
你这是在做什么?你对得起你的臣民吗?对得起昔日托付仙镜的仙君吗?
但他的魂灵在频繁入镜后已经太过于破碎。
为数不多的理智很快消弭,在短短片刻的自责后,他又重新陷入追寻亡妻幻影的疯狂。
人皆有欲念。
没人能抵抗得了那些欲念短暂地成为了现实的美好,更何况他们的鲛王陛下还刻意隐藏了交易的代价。
起初是蓬莱宫的鲛侍,被他以方式引诱入镜,成了第一批祭品。
鲛王欣喜地发现,万生镜受到那些灵魂的滋养,终于重整旗鼓,能再次化出他亡妻的模样。
但这种滋养必须源源不断,持续供应。
当蓬莱宫鲛侍的灵魂不足以供应万生镜时,鲛王又把目光放在了外水宫那些恩爱的夫妻身上。
——他们也曾在神树系上鲛绡,也受神树庇护。
他们合该付出些代价的。
他就这么一步步滑向幽暗深渊,终于到了不可回头的地步。
他已经回不了头了。
……
有一伙讨厌的人族来到南海。
濯厄说那些是他的朋友。
啧,随便吧,他才懒得管这些。
可是那晚在睡梦中,身侧似乎多出一道人影,细细注视描摹着他的面容,似是回忆与追念。
与此同时,万生镜细弱的震动空前强烈,如同感应到什么气息一般,惊恐而瑟缩。
他从昏迷中被硬生生惊醒,望着远去的两道背影,浑噩的大脑如同被敲击了一下,记忆中有什么片段浮上心头,却又捕捉不住。
只剩下强烈的不详预感,让他久久不能寐。
……
惊惧之下,他想掩埋罪证。
人面鳗活不久了,他轻松地一道水刃就让它死无葬身之地。
他打翻了千百盏长明灯,砸碎了高耸的仙人像,彻底毁了长生殿的结界。
可是他看着昏迷的濯厄,几度咬牙,终是没能下得去手。
他其实并没有多喜欢这个孩子。
因为这个孩子长得像他,不像亡妻,甚至孩子的出生加剧了妻子的死亡。他无法将妻子的爱转移到孩子身上,就只能恨。
可他那时想,如果这孩子在这时候死了,是不是会先他一步下去与亡妻团聚?
那不公平。
这个令人厌恶的孩子不该有那种好运。
当他抱起那个孩子走出长生殿时,却看见了几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剑宗弟子,惊愕地目睹了他的罪行。
那就算他们倒霉吧。
长生殿坍塌,圣宝失窃,这一切都正好缺个罪魁祸首。
……
他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审判那群毫无辩驳之力的人族罪人。
本来是一场完全不公平的栽赃陷害,只差一点,他就要把那几个背黑锅的倒霉弟子扔去喂鱼了!
可是有一个人站出来,坏他的好事,说剑宗弟子不是真正的罪人。
他当场很想把那个人也丢去喂鱼。
然后,不知为何,一线天莫名出现禁制松动,巨大的海涡极有可能吞噬蓬莱宫。
再然后,他与祭司稳固了结界。
居然又是那个人族站出来,平息了鱼群的怨气。
那一刹那,鲛王惊出一身冷汗。
因为在场所有人都误以为温珩只是明烛仙君的弟子,受了师尊真传,习得当年青衣仙君三两分仙姿。
只有他如兜头一盆冷水浇透,看着那皎白剑气,立刻想起来,当年的仙君名号玉珩而非明烛!
玉珩仙君又来南海了!
是来找他的吗?
是来收回万生镜的吗?!
他好害怕!
天知道他那日看见熟悉的玉尘剑光时有多害怕,怕自己的阴谋败露,怕自己的形象崩塌,怕仙君震怒降罚……
更怕万生镜被仙人收回,从此再也不能与亡妻相见。
……
劈天盖地的慌乱之下,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举措。
就有一个惊天好消息砸到了头上——
仙君居然有道侣,二人还要在南海婚嫁成礼!
仙君与他的道侣看起来的确十分恩爱,十分般配。
他用衡量祭品的眼神打量过太多爱侣,那一刹那,他也同样下意识地打量着仙君与那位玄衣道侣。
那若是……仙君也被万生镜吞噬了灵魂,是不是就再也不会有人来查这件事了?
更甚至于,万生镜再也无需有所畏惧,能够不受牵制,永远为他织就出年少时的美梦。
他在心中暗暗盘算着。
仙君身上灵气好弱。无论是因为这百年间发生了什么到导致如此,与他而言都是极大的便利。
待仙君与道侣礼成,该用个什么由头试着骗他入镜?
还有,那位道侣看上去并不好惹。
到时候动起手来,他有几成胜算……
短短三日,他盘算了好多。
他甚至想好了,若这一切罪行都不幸败露,他甘愿接受所有惩罚,只要能再入一次万生镜,再看一次珊瑚树下含笑回眸的姑娘。
可惜,他再也等不到那一天。
……
无数绮丽片段如走马灯翻涌在空中,就这么翻过了一百年的喜怒哀怨。
可于现实不过短短一刹。
当鲛王的魂灵四散剥离,笼罩着几人的结界便无从维持,很快稀薄消散。
于是万众瞩目下,鲛王染血的身形一矮,自高台上跌落下去。
“鲛王陛下!”
“陛下!”
众人惊呼中,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传来。
“父王!!!”
濯厄拨开人群,迅速冲了过来。
“滚回去!滚回你的殿里去,本王不是不让你来吗!”鲛王骤然暴躁起来,可他一动,口中污血就更不受控制地喷出来。
鲛人一族的守卫气势汹汹围过来,可是旋即,濯厄被“郁明烛”一把掐住脖子。
他们都不敢轻举妄动。
“放开我……你放开我!”
濯厄拼命挣扎着,那只手却如同铁铸,纹丝不动。
“郁明烛”咧了咧唇角,手指又用力几分,满意地看着濯厄一张脸通红几近窒息。
“如何?还不愿意说吗,你的儿子,你的子民,加在一起,难道都比不上一面破镜子?”
濯厄的气息已经很微弱了,嘶哑喊道: “父王,别,别听他的!”
鲛王盯着濯厄看了一阵,很难说那目光里都有些什么情绪。良久,鲛王双手结印,凝气成型。
灵息在他手中凝出一面宝镜,描银嵌玉,素如堆雪,在海水中如一轮圆月。
这个动作耗费掉他最后的力气。
鲛王哑声,每一句都要费力地喘一大口气: “你想要的东西,我可以给你,但,你要先放过…放过其他无辜之人!”
说到最后,已经是咬着牙硬挤出几个字。
世间事有时就是如此奇怪。
他先前亲手杀死臣民时几近疯魔,丧心病狂地将一个个灵魂献祭,比那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还要冷血无情些。
可是如今,他又愿意拼着神魂俱碎的风险,为蓬莱宫加固结界,在垂死之时为他们求一道生机。
“郁明烛”盯了他一阵,冷冷笑一声, “好。”
他伸手一推将濯厄推了过来。
以此同时,鲛王也将宝镜抛了过去。
万生镜被“郁明烛”一把抓过,微颤的指尖摩挲着镜面,似是压抑着狂喜。
“这就是仙道至宝,万生镜吗,”他低声喃喃, “有了它,再多的妖魔也逃不出我的掌心……”
濯厄抱着鲛王,感受到怀中的身躯一点点僵硬,最后,了无生息。
他紧紧闭上眼,颤抖着声音, “你想要的东西已经拿到,现在可以离开南海吗?”
“郁明烛”回过神,蓦然笑了: “你们鲛人一族,说得好听些叫心性单纯,说得难听些,那简直是……蠢得无药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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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写得不太顺,时间不够了先放出来,容我后续再改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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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鲸落
这个时候,已经有不少愤怒的鲛人尝试冲出水障。
可是一旦离开海水,鲛人的尾鳍立刻化出双腿,连站都站不稳。
待最前面那个鲛人摇摇晃晃地冲过来,当场被“郁明烛”一把扼住咽喉。
然后轻松一剑,那鲛人咽了气。
而其他鲛人目睹魔头轻而易举便杀了一个族人,非但不怕,反而更加愤慨,紧接着就有第二个第三个鲛人前仆后继地冲过来。一切都发生于短暂片刻。
郁明烛的笑容越来越猖狂,乃至扭曲。
他双手一张一曲,掌心浓重的魔气迸发。
忽有一柄薄剑挡住了他。
温珩站在鲛人一族身前,一手提剑,另一只手的掌心滴滴答答淌着血。
他硬生生撕开了气钉的桎梏,连带着撕裂了自己半只手掌。
“郁明烛”一顿,颇为好笑地看着他, “你以为你能拦得住我吗?”
温珩顿了顿,忽而唇畔抬起,散漫笑道: “老东西,有本事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玉珩仙君于红尘之间转世一遭,沾了几分轻佻恣睢的市井混不吝气。
就像在白玉仙人像的唇上点一抹朱砂,冷玉变成了活人,眼底有了人间的光彩。
“郁明烛”的脸色一点一点沉了下来,带着残酷的杀意,可他旋即又似是想到什么有趣的画面,不与人共享简直可惜了。
于是不过仅仅片刻,他便又笑了,意味深长: “乖徒,纵使再来百个你千个你,今日也护不住所有人。”
温珩心头一跳。
突然,一声凄厉的嘶鸣传来,即使隔着海水也几乎穿透耳膜。
无数发狂的魔兽从海洋四周冲过来,无差别地撕咬着鲛人一族。那些魔兽都长着鱼尾腮鳍,尖牙利齿,身上萦绕着一团化不开的魔气。
温珩笑意一凝,目光陡沉。
他怎么能驱使魔兽?
他哪来的这么多可供驱使的魔兽!
还有他身上浓重入骨的魔气,强悍异常的实力……种种怪象搅合在一起,温珩心中似是有什么线索一闪而过,却抓不住。
霎时间,四周充斥着鲛人的悲鸣。
这一日近乎所有的南海鲛人都聚集在蓬莱宫附近,守卫力量不足,面对大量魔兽,鲛人如同瓮中之鳖。
亲眼看着那么多族人的血弥漫在海水中,濯厄恨极,琉璃色的异眸里怒火喷涌。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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