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方随水摇曳的莹白绡带成千上万,一眼望去,如同人间盖满枝头欲落未落的厚雪,缥缈梦幻。
“没想到明烛仙君也会对姻缘神树的传闻感兴趣。”
鲛王看了他一眼,旋即,笑容中染上几分凉薄的讽刺, “本王还以为人间修道者,都是断绝了七情六欲,不沾俗世烟火的木头心呢。”
郁明烛不置可否, “原先是这样的,可如今……”
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似是无比珍爱那人,所以就连提及时,语气都分外温柔。
他道: “如今,幸而遇到了心仪之人,所以也想来沾沾姻缘树的福气。”
“哦?”鲛王闻言,眸光登时亮了亮,似乎很感兴趣, “不知何人有幸,配做仙君的心仪之人啊?”
郁明烛牵起身侧之人的手,无声宣告。
温珩便抿唇笑了笑,适时做出一幅温和又羞赧的模样。
鲛王愣了一瞬,拍掌大笑, “好,好啊!”
师徒人伦,断袖之癖,或许于人间在骇人听闻,但鲛人族没有这样的避讳。
鲛王笑道, “自从孤病重,蓬莱宫中少有庆贺,若是仙君愿意赏脸,不如就于这珊瑚神树下与您的心仪之人喜结连理?”
郁明烛颔首,笑道: “正有此意。”
“那,仙君的婚期定在了何日?”鲛王语气中掩着几分藏不住的急切。
看上去比两位要成亲的本人都急。
郁明烛全当没听出来, “自然是越快越好。”
鲛王眼眸一转,似是在心中算了算日子,拍板道: “那就后日。换成人间,是七月初七,宜婚宜嫁,一应礼器都由我蓬莱宫负责。”
“却之不恭,那一切有劳陛下费心。”郁明烛颔首。
待两人走后,鲛王垂下头,笑意渐渐落了下来。
那道身影茕茕孑然,立在珊瑚树下,只剩无尽孤寂。
“阿宛,你瞧见了吗?又是十年归祀节。”
他喃喃轻叹。
“都已过去这么多个十年啊……”
……
百年之前,南海的水更清澈些。
蓬莱宫外的长廊映着夜明珠明亮的光彩。
青面小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人,惊艳道: “哇,你有两条尾巴呀!”
他说着,绕着青衣仙人游了一圈,好奇的目光打量来打量去。
“你来自人间,对不对?我听大祭司说,沿海打渔的人族就有两条尾巴。不过,他们应当都没有你好看,你长得像……”
他琢磨了一阵, “像长生殿壁画上,海神身边降福的仙使。”
仙人抿唇笑了笑,大抵是只把他的话当孩童儿戏,道了句多谢,便抬步欲走。
但小鲛却觉得仙人这样笑起来更好看了,缠着仙人不许他走, “你别走,你帮我看看,这串珠贝要怎么穿才好看?用红宝还是珊瑚?”
“你若是帮我出个好主意,待我以后做了鲛王,在长生殿为你修一座仙人像!”
仙人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得停下脚步,端详了一阵他手心里的珠串,选了其中之一, “用这颗青珊瑚吧,与你的发色更相称。”
谁知,小鲛摇头, “这不是给我自己串的。”
仙人一怔, “那是……”
“是送给我喜欢的姑娘的。”
小鲛说起这些没有半分羞赧,笑得眉眼弯弯, “她叫阿宛,我以后要娶她做妻子。若我登位做了鲛王,那她定是我的鲛王后,到时候,我要将南海最美丽的夜明珠全都送给她!”
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个头还没到他的腰际,却信誓旦旦定好了喜爱的人,还说要娶她,要送她世上最漂亮的明珠。
仙人不禁笑了笑, “那便祝日后你与阿宛姑娘琴瑟和鸣,白首偕老。”
小鲛高兴地笑着,眼睛像是璀璨的宝石。
他笑了片刻,忽而想到什么,郑重道: “嘘,这件事情,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旁人。”
“为何?”仙人不解。
小鲛尾鳍轻轻摆动了一下,低垂下脑袋,显出几分低落, “因为阿宛与你一样,是人族。”
南海鲛人不喜欢人族,更厌恶捕杀鱼类,侵占海洋的渔民。
人族亦无法再万里海底生存,将海洋当做资源而非与之共生。
而阿宛是沿海渔民中最平凡不过的渔女。
他们为敌,天生不相配。
小鲛兀自难过了一阵,却半天没听见动静,不由抬眼看过来。
见仙人一脸怔忡,似是恍惚出神。
半晌,仙人轻声问: “那,你当如何?”
小鲛人一时没懂,于是仙人垂下眼帘,又困惑认真地问了一遍, “你当如何?”
若是你们种族不同,立场相悖。
若是曾有种种亏欠,万般仇怨。
若是天道海神不许你们相爱。
你当如何?
身经百战,所向披靡的仙人,这会竟然极其困惑,又极其认真地询问一个懵懂无知的稚龄孩童。
而小鲛拧眉沉思了一阵, “我没想过,但我知道,既然我喜欢她,那无论她是什么种族,我都会一如既往喜欢她。”
“海神若不许我娶阿宛,那我便不住在海底蓬莱宫,我要去人间找阿宛。”
“因为喜欢就是喜欢,互相喜欢就合该在一起。谁来阻止都没用!”
————————
——
第58章
大掉马预警
蓬莱宫外,有一道巨型暗礁边远离照亮的明珠,没有光线,一片黑暗。
黑暗中笼罩着数道鬼鬼祟祟的影子,沿着暗礁一路朝着与蓬莱宫相反的方向走。
“都快些,再过一里,就能顺着潮汐出南海了。”
偶尔有光线透过海水的折射将这里照亮一瞬,露出为首几人的面容。
赫然是剑宗几峰的长老们。
而后面一排则是仍旧昏迷未醒的一众弟子。每人额头上都贴着一张驱使符,僵硬地跟在他们师父身后。
倏地,璇玑长老一顿,低声道: “不好!”
其他几人一惊,都转过来看他。贪狼皱眉, “怎么?”
璇玑面露难色, “我的仙宝太极拂尘落在地牢中了。”
他咬了咬牙, “你们先走,我回去一趟。”
琉璃仙微微蹙眉, “明烛仙君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们一起行动,而且不能回头……”
“事出紧急,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你们放心,待我取回拂尘,定来得及再追上你们。”
“可……”
“快走吧,否则咱们这么多人停留在此,实在是过于惹人注目了。万一被鲛人族守卫注意到,岂不是功亏一篑,全军覆没!”
其余几人犹豫片刻,也只得点头, “那好吧。”
待一群人的身形陆陆续续消失在视线内,璇玑长老脸上的急切之色也尽数褪去。
他裂开嘴角,露出一个带着些阴狠的笑容,低声如自语, “明烛仙君,多谢你送来的好机会……”
……
归祀节是祭拜海神的日子。
今年尤为特殊些,长生殿与仙人像一起坍塌。为平息海神之怒,这场盛典要办得更宏大。
恰好又撞上了仙人新婚。
鲛王特意下令,按照人间的规矩来。于是蓬莱宫处处挂了鲜红的喜布与福贴,处处欣喜热闹。
只有关于珊瑚神树的礼仪没变。
仪礼之前,要由郎君为娘子亲手串起九十九颗大小不一的宝珠,而新妇亲手织成一段鲛绡,遮面拜堂后,系挂于珊瑚神树,方为礼成。
但是……
礼官看着左右两位俊俏郎君,一脸为难, “二位,你们……谁串宝珠,谁织鲛绡啊?”
这不仅仅是宝珠和鲛绡的事。大婚当日,串宝珠便要穿女子婚服,织鲛绡的则着郎君婚服。
温珩并不在意这些,而且心里对自己很是有数。
他不经意伸手去拿丝线, “我——”
“我来织鲛绡吧。”
却有一只手自他眼前抢先一步,将丝线接了过去。
郁明烛垂眸柔和瞧着他,道: “我织鲛绡,你串宝珠就是。”
温珩心念蓦然一动。
虽说断袖之癖二人同为男子,可这种阴阳之分,似乎总是令人在意的。
尤其是郁明烛平日跟个狼崽子似的,恨不得叼着他给所有人展示一圈,好胜心和占有欲都强烈得让他后颈发麻。
怎么这种时候,这种事情,反倒愿意屈居人下了?
待礼官走后。
温珩低声, “其实你不必为难,我并不在乎旁人的眼光。”
郁明烛瞥他一眼: “因为我了解你。”
温珩: “不,我是真的不在乎……”
郁明烛: “你手拙,织不出来鲛绡。”
温珩: “……”
温珩脸色一木。
原来是这样的解。
两人各自带着一盒宝珠,一团丝线回了殿。
自这时候起至婚嫁礼成,两人便不能再见面了,称为躲灾。
温珩一开始想,不就是串几颗珠子,能有多难,哪里用得了三日?
可是真的动起手来才发现,丝线浸了水,软绵绵地飘来飘去,跟那细如发丝的珠孔对也对不准,穿也穿不进,还要按着严格的顺序,错一颗也不行。
他企图用仙法作弊。
却被鲛侍毅然决然拦了下来,郑重其事,苦口婆心地劝道: “郎君,心诚方能显灵。”
温珩只好认命地继续一板一眼串珠子。
一直忙到第二日晚,他看着自己好容易串起来的三十来颗宝珠,揉了揉酸疼的脖子,然后突然发现——
第三颗竟然穿错了颜色,得全褪下来重穿!
那他这一天一夜,全白忙活了!
玉珩仙君的脾气上来了,抿着唇蹙着眉盯了一会手里的珠子。
而后用衣袖一扫,哗啦一声全卷回了盒子里。
他打算去找想出这馊主意的罪魁祸首负责。
殿外守着许多鲛侍,眼观鼻鼻观心,浑然无觉有一道淡青的影子从后面窗柩翻了出去,直奔蓬莱宫另一头的寝殿。
片刻。
隔着层叠的珠帘,温珩看到那人坐在桌前,匀称修长的手指勾着梭子与纱线,神情专注认真。
海底明灭的光晕撒下,那张面容十分好看。
温珩正要撑着窗户翻进去,神思却陡然一恍。
想起许久之前,自己也是隔着老远,瞧见那人俯首于桌案间。
帝王的冠冕垂下一串珠帘,半遮掩了那俊美而专注的侧脸。
……
祸止十三年。
无禁城门口两个守卫正懒懒散散打着盹。
一道缥缈的气息自两人身侧掠过,又很快消散无痕。
其中一个惊醒,鼻头耸动两下,捅了捅旁边那个。
“哎,醒醒,你有没有嗅到股奇怪的味道?”
另一个嘟囔着睁开眼。
“咱们这儿还能有什么味,鲜血味?腐尸味?”
那人又闻了闻, “都不是,似乎……像是股桃花香。”
“你疯了吧,魔渊哪来的花?”
“我真闻见了,而且这味道熟悉的很,我定是在哪里闻过。”
话音落下,那人猛地就想起自己是什么时候闻过了——几年前,他曾跟着尊上攻入人间,曾在一座开满桃花的山头上与一位青衣仙君打过照面。
怔愣片刻,他喃喃道: “玉珩仙君?”
“……”旁边那人看了他一阵, “你信玉珩仙君亲自来魔渊了,还是信我是千忌魔尊?”
“……”
那人默了一会, “你说得对,我定是疯了。”
与此同时,他们口中的玉珩仙君正在打量这座陌生的城池。
玉珩仙君虽未亲自来过魔渊,却跟不少魔物打过交道,知道这里该是怎样一副乌烟瘴气的光景。
更何况又听那罗刹鬼王痛诉过妻女惨死,心里早就做足了准备。
尸山血海?生灵涂炭?
可当他亲自踏入无禁城,才发现与所想象的截然不同。
魔渊的天空灰蒙蒙的,像罩着一层经年不散的血雾,一切都显得黯淡无光,漫无边际的穹宇飘落下血红色的飞絮。
可这里居然有巡逻守卫,有市井街巷,街上也并不见什么杀伐血光,甚至……
井然有序。
简直荒唐!
一座充斥着妖魔魑魅的城池,居然用得上井然有序四个字?
玉珩仙君隐匿了身上的仙气,易容换面,装作只是个身形孱弱的魔修,在无禁城的街道上缓步穿行而过。
他分出数道神识去探大街小巷。
于是便从无数纷杂的交谈声中得知,十三年前,新的魔尊名号千忌,改年号“祸止”。
他还得知,自从外面九道禁制封印落下,魔界再无天光,险些被阴郁煞气侵蚀成一片鬼域。
而之所以只是“险些”,是因为魔尊千忌及时将那些煞气都扛到了自己身上,日复一日受刀刻斧削之苦。
他听着坊间对千忌的谩骂和赞誉。骂他心狠手辣,杀伐无数;赞他为魔渊改天换地,以自身血肉和修为抗衡煞气,无禁城因此才得以存在至今。
他越听越觉得心惊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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