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妖魔环伺,魑魅魍魉,通通以他为尊。
隔着一道并不存在的镜面,身居魔尊之位的人微偏了偏头,居然精确地眺望过来,与他目光相触。
那一瞬间,染血的唇扬起几分弧度,似是漫不经心的挑衅。
玉珩的眸光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玉尘剑感受到主人的杀意,腾得裹上一层凛冽银光。
玉珩仙君杀气腾腾地出了门,在后山第三棵桃花树下找到人。
青临青川或许是忙着追山涧蝴蝶,或许是去折腾池中百年锦鲤,早就跑得没影了。
而郁明烛蹲在树下,侧颜神色专注,不知手中忙着什么。
他这时还是青葱少年,眉宇青涩稚气,跟万生镜中日后那个恣睢作恶的魔尊简直挂不上边。
可他们又偏偏是同一人。
玉珩仙君杀过不少妖魔鬼怪,也有恶人。
刀光剑影不过短短一霎,老的少的,强的弱的,好看的,丑陋的……全都在玉尘剑气下成了骨枯黄土。
如雁过无痕,曲散无声。
都没能让秉性冷淡的仙人生出半分迟疑。
可眼下,玉珩凝起一道剑气。
却忽然听见一声细微的啼鸣。
郁明烛怀里露出里面编补好的窝巢,和窝巢里支着脑袋轻啼,毛绒绒的三只幼鸟。
树下之人信手一托,将巢重新放回枝头。
那一刹那,绚烂如织锦的晚霞映在郁明烛的侧脸,将眉骨与鼻梁刀刻般的长线染成橙红,那双眸子里染着三两分天生笑意,将随云山漫山遍野的桃花都衬得失色。
……
郁明烛满脸错愕,良久,才道: “我已经不记得那件事了。”
“可是,就算我一时善念,但谁又能知日后不会走火入魔,成了镜中那个丧心病狂的魔头?你怎么敢赌……”
“我方才堕魔时,可就险些杀了青临和青川!”
他急着证明自己罪无可恕的模样着实有些可笑。
“可你没有,不是吗。”玉珩打断他。
郁明烛张了张口,哑口无言。
在彻底沦为魔物的前一秒,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躲进了灵池空无一人的岩洞里,还调动浑身气劲在洞口落了一道禁制。
他恨不得当场再造一个荒无人烟的埋骨地。
周围血色扎眼,却都是他自己的——被他搅动的灵池水飞溅起来,反迸到他身上,烫坏了一身皮肉。
玉珩仙君说: “我见过世间百态,杀过不少罪人,亦惩戒过无数恶魔。所以深信人魔虽有异,却非天性善恶之分。”
“恶者不堕魔道亦会丧失理智,杀人作恶,而善者即使入魔也始终能存一丝善念。”
郁明烛嗓音嘶哑, “魔就是魔,怎会有善恶之分?”
“为何不能有?”玉珩反问, “善恶岂能全由血脉来定?你如今年岁才多大,何以见得百年之后的命数不能改?”
“玉尘剑斩尽天下作恶为祸者,却从不凭一道虚无缥缈的揣测,就妄杀眼前无辜人。”
郁明烛怔怔看着他, “若你错了,岂非万劫不复……”
“那就别让我错。”
“……”
好古怪。
字字句句,全都是不曾听过的荒谬之言。
可由耳入心的刹那,心底却蓦然生出些难以言说的希冀和雀跃。
好似那些过往见不得光的龌龊念头,忽而得到一丝被默许的可能。
如同生于黑暗之人得见天光,贯会欺骗自己之人原形毕露。寒土浸雨露,阴暗地底的种子疯狂扎根生长,从此覆水难收。
那些欲念丛生终于得见天日。
他尚且还处于惊惶之中。
跟前,仙人眉眼一弯,薄唇微抿出笑意,推了推他。
“你还要压着我到什么时候?”
和初见时一模一样的话,只不过抵在床上的变成了抵在岩石间,各怀心思又变成了拨云见雾的坦荡。
郁明烛睫羽一颤,让开身。
玉珩刚一起来,忽而又被抱了个满怀。
他一惊, “你……”
那人把头埋在他颈间,拱了拱,半晌,沉声笑了。
“玉生,我好高兴。”
从知道自己是谁以来,第一次这么高兴。
说完,又抬起头,盈满笑意的眼睛润亮。
“其实久别重逢后,我一直有句话想同你说。”
目光相触。
赤眸里的情愫难以压抑,直白到炽灼。
玉珩蓦然心跳一滞,不明所以,却无端被那道炽灼视线烫得脸上发热。
“……什么?”
郁明烛启唇, “我……”
“轰隆——”
洞口的碎石被扒拉开,一段巨响后,两颗墨绿色的小脑袋顶着灰土冒出来。
“郁公子,我们来救你了!”
郁公子: “……”
青临青川一点也没发现自己救得并不是时候,迈着短腿噔噔噔跑过来,一人拽着玉珩一条袖子。
“仙君仙君,您别杀郁公子,他是个好魔。”
“再给他一次重新做人…不对,重新做魔的机会!”
青川一吸鼻子,图穷匕见, “杀了他,以后咱们随云山就没人当牛马,做好吃的桃花酥了!”
玉珩被一左一右拽得无奈, “你们哪只眼睛瞧见我要杀他了?”
青川说, “您气得脸都红了。”
玉珩: “……”
玉珩仙君微不可查地僵滞了一瞬。
旋即,装模作样地冷下脸,玉尘剑柄往两只墨发揪揪上各敲了一下。
“你们两个,如今是彻底胳膊肘往外拐了,不如以后也别当我的童子,收拾收拾,跟着你们郁公子去吧。”
郁明烛闻言,也不禁笑了, “还是免了,我孤苦一人,自己尚且都要靠好心的仙人收留度日,再拖家带口带两个童子,万一仙人不耐烦,把我扫地出门可如何是好。”
玉珩睨他一眼,鼻音轻轻哼了一声。
青临青川左看右看,总算品出点滋味。
仙君身上没有平日杀伐时的凛冽寒意,郁公子也没了先前气势汹汹的魔气。
这两位站在一起,看起来不但没有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架势,反而透着一种异常的和睦。
甚至比以前那种,停留在表面功夫,内里互掐时的和睦,还要坦然不少。
就像是捅破点什么窗户纸,天光从此乍泄,一切不言而明。
好微妙,好有趣,好像知道……
玉珩拍了拍他俩, “愣着做什么,干活了。”
青临青川猛地回神: “……哦哦哦!”
两个小童子留在岩洞里,驱使灵力清理着遍地狼藉。
仙人自愈之力极强,手指轻巧一抹,便医好手腕间的血口。
郁明烛低眉顺眼地觑着他,欣喜的表情还没落下去,又添几分心虚。
玉珩斜他一眼: “弄出这么大乱子,就没点什么赔罪?”
郁明烛顺势应道: “最近新学了一道酥皮乳酪,仙君赏脸尝尝吗?”
玉珩点头, “嗯,勉为其难。”
哦, “勉为其难”……
那应该是“很想试试”的意思。
郁明烛唇一抬,转身要去。
又忽然听玉珩疑惑问, “对了,刚才……”
刚才?
郁明烛一怔,明白过来。
他折回来,借着衣袖遮掩勾了勾仙人的手,压低声音。
“下次寻个更好的时机,我正式说给你听。”
————————
让我们猜猜郁魔尊统共会掉马几次?
温珩:所以有人管我的死活吗?魔尊吃醋生气了怎么办,要哄吗,怎么哄?在线等挺急的。
——
第46章
我来哄哄你
随着水流摇曳的海草中,无数繁茂珊瑚如高树一般林立,一人缓步穿行其间。
温珩换了件淡青云纹衣,衣摆衣袖在水中边缘皆是模糊缥缈。身形虽仍旧是少年,肩背却挺拔开阔,有几分昔日玉珩仙君的轮廓。
他手里拢着个物件,垂眸思忖,还时不时在上面做着些细微的调整。
一个不留神,便与一道影子相撞在一起。
“啊——”
那是个端着一张大贝壳的女鲛,游得太快,重心不稳,一连打了几个旋儿。
幸好温珩及时回过神来,一手拉住她,另一手稳稳捞过甩出去的贝壳,救回了上面一团黛绿色的药藻。
女鲛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朝他行了个礼, “多谢客人。”
温珩问: “无妨,敢问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女鲛的声音古朴柔和: “鲛王陛下病重昏睡多日,巫医查不出缘由,只好日日以药藻续着一口生气,我去给陛下送今日的药藻。”
温珩抿唇, “他中途可曾醒过?”
“少数时候会清醒片刻。”
“那他醒了会去做什么?”
“不做什么,”女鲛道, “只会一言不发望着外面出神,就是那边。”
温珩循着她的话,转头望出去。
从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蓬莱宫主殿的庭院内有一棵高耸繁茂的珊瑚树。
硕大繁荣的伞盖垂下来,挂着无数珊瑚海草,随着水波飘飘荡荡。
温珩双眸恍惚了片刻,恍然看到似乎许久之前,曾有两个鲛人族的总角孩童,一男一女,在树下追逐嬉闹,长尾甩出的磷光在珊瑚间时隐时现,笑声悠扬。
回过神,温珩颔首: “原来如此,那便不耽误你的时间了。”
女鲛端着药藻离去。
可身形交错的刹那,温珩倏地清晰感受到女鲛身上的一股寒煞之气。
以及那双在水中琉璃色的眼睛,其中一只……竟然缺少了一半颜色。
眼神也是呆滞死板的,如同少了一部分的魂魄。
与此同时,那股寒煞之气实在过于熟悉,让他从魂灵深处生出一阵震荡。
以至于,即使女鲛的身影已经没入海草寻不见了,他仍然站在原地,捻了捻指尖,眉心一点点拧了起来。
……
温珩要去的地方不难找。
这处殿堂周围的海草珊瑚更加茂密些,簇簇都有及腰高。
就显得广阔无垠的湛蓝色海水之间,他要找的那人玄衣烈烈,长身颀然,立在庭院里更加显眼。
听到动静,那人回首朝他这边望过来。
目光相触的刹那,对方狭长浓黑的眼眸中闪过种种思绪……唯独没有昔日一贯的浅笑。
郁明烛抿起薄唇,别开视线,冷漠道: “你来做什么?”
温珩抿出一个笑: “我自然是来找你的。”
郁明烛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扯了扯唇角,讥讽道: “找我?你先前百般哄骗,对我避如蛇蝎。如今怎么反倒专程来找我?”
在南浔花言巧语地骗完他,毫不留情抽身就走。
如果不是船上巧遇,只怕天下之大,从此他再也找不到温珩这个人了!
郁明烛心头郁结未消,许是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有多像个被始乱终弃,弃如敝履后,满心幽怨的怨夫。
温珩忍俊不禁,眉眼一弯,促狭问: “我若真跑了,你来不来捉我?”
郁明烛用鼻音哼了一声, “跑了就跑了,我为何要去捉你。”
温珩叹气: “这样啊……”
他默了几息, “那也好,海底的风景这么美,我正有意在此多留些时日。”
“是吗,你打算留多久?”
“嗯……”温珩故作犹疑, “短则三五年,长则……在此安家落户也并无不可。”
郁明烛冷冷笑一声: “连个灶火都生不起来的地方,你打算吃什么喝什么,抱着外面满地乱爬的螃蟹生啃吗?”
温珩努力压着唇角,假装无所察觉跟前的怒火。
“生啃也无妨,不过是填一填凡俗口腹之欲。”
郁明烛的理智已经被气得不剩下多少了,表面淡然,实则牙关紧得近乎快要把舌下的避水丹咬碎。
——甚至没来得及留意温珩声音里,那似是压着笑意的微颤。
郁明烛狠狠拂袖, “凡俗口腹之欲?我可就没见过凡俗里有哪个能比你更挑剔的。”
“你先前吃螃蟹,让我用大火蒸了三道小火煨了四道,为了料汁入味,每半个时辰还得刷一次汁料。”
“蟹肉一点一点拿细银筷子挑出来,碎了不行,你嫌不好看,慢了也不行,你嫌凉了发腥。”
郁明烛眼底渐渐蕴出火来,一字一顿, “如今你倒是跟我说,生啃也无妨了?”
跟前,温珩低下头去,肩头颤得更厉害,一抖一抖。
郁明烛气急, “温珩,你是不是在海底住了两天,就脑袋进水了——”
话音未落,忽地见温珩抬起头来,双眼笑意明亮。
郁明烛一滞,怔怔看去。
温珩伸来的掌心里窝着一只白色海草编的兔子,还用红珊瑚点了双目。
被他屈指一弹,兔子耳朵立起,似是栩栩如生地活了过来,揣手唱道:
“莫生气,莫生气,气坏身体又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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