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抬起眼,温温柔柔地笑了笑,“你来了。”
看起来一点都没有被他杀了一次的怨怼之色。
更没有将他捅个对穿、肠穿肚烂的愧疚之心。
温珩舌尖抵了抵腮……行吧,扯平了。
于是温珩好整以暇抱起胳膊,“你别告诉我,这里是忘川,你专程在这等着我,想找个奈何桥孟婆汤搭子的。”
闻言,古藤忍俊不禁,轻声笑着。
他其实面容生得很好看,笑起来时一边侧脸上旋着浅浅的窝,带着几分病弱的美人气。
“不必担忧,这里不是忘川,小仙君还没死。”
“那这里是幻境。”温珩觉得情况好了些,但具体也没好到哪去,“你编织出这样的幻境给我看,是什么意思。”
滴,地狱体验卡?
五年投胎三年模拟,考点精讲真题实战,让你的阳寿效率突飞猛进,焕发青春光彩?
他语气中带着几分一贯的玩笑,却不料,古藤极认真地看着他,叹了口气。
“小仙君错了,我们古藤一族的幻境不能凭空杜撰,只能推衍,或是你曾经的所见所闻,或是你心中的所欲所念。”
所见所闻,所欲所念……
温珩环顾周围,早已不剩半点生命的迹象,荒凉凄寒得让人心里发慌。
他也认真了些,收起笑意,“这场面我可没见过,所以我心中所欲所念,就是尸横遍野,世界末日?我倒也不至于是这么个缺德玩意儿。”
古藤未曾答他,只淡淡垂眼,“我受人之托,在这里守着一柄剑、一道封印,已有七年之久。”
“七年,很久吗?”
温珩承认这个问法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是在这种修仙世界观里,等人不是动辄就要等个成百上千年吗?
何况古藤还是个植物,就算不等人,也不会东奔西走,闲来无事围着三界遛弯。
古藤道,“七年不久。”
而后话锋一转,“可这七年来,血湖日日灼烧我的身躯,熔化了血肉,销蚀了筋骨,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好痛苦,每一分每一秒都盼着他来……他早该来了的!”
说到这里,古藤有些激动,气急掩口轻咳了几声,又很快平静下来。
“却也不怪他,将魔渊封印后,实在是有太多人想杀他。”
魔渊……
剑宗是修仙界最声名赫赫的名门正派,古藤又身处最中央的主峰后山,本该离魔渊十万八千里远才是。
温珩眸光一沉,细细衡量着这番话背后的含义。
“你可别告诉我,你守的这个封印,下面镇着的是魔渊。”
古藤却不再多言,很有一种天机不可泄露的意思,只将面前的素白长剑拔出,双手打横捧起,递了过来。
“山重水复非无路,只缘身在巫山中。如今我总算所愿得偿,也是时候物归原主,但祝小仙君前路坦途,莫失莫忘。”
这一套谜语砸下来没一句能让人听懂的。
像是说了些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说,如说。
温珩看着他,“你再讲这样不明不白的话,我就选不下雨的日子,给你头顶的叶子上浇开水。”
第12章
所欲所念(2)
古藤含笑不语,身形慢慢地消散在空中。
神台中央,只剩一把如雪剔透的银白长剑,悍然竖插入神台,强大的结界向四边蔓延出蛛网般的光隙,禁制覆盖了整片山头。
风更热了,大地裂开一道深渊。
到处都是残肢断臂,无数厉鬼妖魔被细密如丝的灵力拖拽着拉下深渊,眨眼间坠入猩红的血湖,无数凄厉的惨叫震耳欲聋。
这是……当年魔渊被封印时的场景!
温珩呼吸一滞,迎着千百面庞扭曲的魔,目光落在神台中央的一道身影上。
身形轮廓无比熟悉,年岁似是不大,垂首麻木地跪着,好似对身边一切都漠不关心。他身上的玄衣都被血染透了,在地上晕开一片荼靡的血花。
那人慢慢抬起头,稚嫩又精致的脸上同样的布满血污,近乎妖孽。
应当从未见过才是。
可为何,会这么熟悉?
为何心脏像被攥了一把似的生疼?
温珩鬼使神差地想要上前,又在几步之外停住了身,再一低头,才瞧见自己身上也是鲜血淋漓。
“你……”温珩想说什么,却又都堵在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他动弹不得,少年却缓缓起身走了过来,目光冷得吓人,空洞着,仿佛世间一切都无法再落入眼中。
声音如古井无波,在四周震耳欲聋的惨叫里明明很难听清。
但温珩却觉得,一字一句如同直接烙印在他心中,刻骨似的分明。
“你明明说过魔也有善恶之分,绝不会滥杀任一无辜生灵,你明明说过的。”
“我也是魔,等来日,我于你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你是不是也要将我一同封入魔渊,和他们一样永远不见天日。”
“说什么信我、护我,都是骗人。”
他一步步走近,身形、声音、五官的轮廓,熟悉的感觉更加强烈,又恍若隔世似的抓不住。
温珩头疼欲裂,思绪乱成一团麻,身体也完全脱离了控制,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走到他身前,与他目光相对。
这一刹那,少年黑白分明的眸子褪去麻木的冷意,变得绝望至极,悲恸至极。
少年唇瓣微动,“你与他们,并无两样。”
温珩听见自己说,“我不是——”
余下的话还未出口,他错愕地低下头。
一柄长剑刺入腹部,血肉被剑刃撕开的疼痛,让他一时间连呼吸都做不到。
灵丹被无情碾碎,原本充沛的灵力源源不断泄出体内,温珩目光涣散,感觉到浑身的肺腑经络都在随之一点点变冷。
好疼啊……
浑身都疼。
他脑海中像一团乱毛线似的理不出头,分不清是真是假,只依稀觉得,眼前之景恍如隔世,早已不止一次发生。
而他的记忆将几次光景杂糅在一起,搅碎又重组,最后成了这么一副诡诞的模样。
气息越来越微弱,温珩费尽全力抬起手。
少年躲也没躲,依旧悲戚地看着他,任由那只手落在了颈间。
似乎是心灰意冷,要打,要杀,要拖着他一起永坠地狱。
都好,都甘之如饴。
可温珩如冷玉般的指尖上,流淌出仅剩的一抹灵力,带着凉意。
却只是缓缓愈合了少年颈间的几道血口。
“不疼,不疼了……”温珩轻声道。
在少年一瞬间如寒冰开裂的目光中,他抬了抬唇角,露出笑意,而后便再也撑不住身子,踉踉跄跄地往后退。
不知不觉间便退到了地裂边上。
下一秒,脚下一空,和万千哀嚎的恶鬼妖魔一起,如断线风筝跌入魔渊。
纷飞的衣袍与碎发遮掩了大半视线,唯一看清楚的,是少年似乎情不自禁上前两步,仿佛想要拉住他。
可最后,还是生生停住了动作,视若无睹。
——“温珩,你敢说你问心无愧?”
第13章
中毒??
温珩睁开眼时又回到了随云山的竹屋内。月色长明如水,身侧灯火昏暗,室内幽幽燃着安神的香。
他捂着头醒神了好一阵,眼前一会是幻境里魔渊的尸横遍野,一会是神台上被刺穿胸膛的浓重血色。
“小系。”
【我在。】
“你之前跑哪去了?”
系统莫名其妙,【我一直都在啊。】
“是吗,”温珩恍惚,“那我刚才是做了个噩梦?我跟你说,那噩梦可真实了,沉浸式3D裸眼体验跳崖……”
正说着,屏风外传来两道声音,低语交谈着。温珩乖觉地缩回被子里开启偷听模式。
其中一道是郁明烛的。
“有劳妙手长老半夜来访……他已睡了三日,为何迟迟未醒。”
另一道陌生的声音年轻温和。
“按理说,小仙君体质过人,你又及时用灵力为他护住了经脉,如今本不该有性命之忧才对。奈何皮肉之伤好治……”
说到这里欲言又止,终叹了口气。
“毒却不好解啊。”
屏风外长长了沉默了一阵,屏风内,温珩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
毒?!
刚醒就这么刺激的吗?
屏风外。
妙手长老频频叹气,“那株藤蔓修行百年,体内早就积存了许多毒素,之前的瘴气也是据此化出,又依靠法阵笼罩后山的。小仙君实在不巧,被那株积藏了毒素的藤蔓刺中……唉。”
郁明烛拧眉,“那要如何才能解毒?无论用什么药材灵丹,随云山都拿得出。”
妙手长老摇头。
“不是药材灵丹的事,只是这毒太过罕见,让人不知该如何对症下药。除非有能解百毒的阴阳见灵草……”
“罢了罢了,那草药早就绝迹了,天方夜谭的事,不说也罢。”
屏风内。
温珩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冲击得双眼发直,气若游丝。
“小系,我好像看见我太奶了。”
出于人道主义关怀,系统安慰道,【也不至于,你听那长老说还是有可能研制出解药的。】
【退一步而言,就算研制不出来,你也不见得立刻中毒身亡。】
【没准会让毒素折磨着苟延残喘上十天半月。】
【再退一步而言,就算你被毒死了,也不一定就是肠穿肚烂,浑身流脓的凄惨死法。】
【再退……】
“别退了,”温珩听得头皮发麻,“小系,你安慰得很好,下次少安慰。”
门吱呀开合。
妙手长老留下一张补气血的药方便告辞而去,在短暂的停顿后,郁明烛抬步向屏风内走来。
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温珩回过神,赶紧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帮我看看我的姿势没问题吧,是不是虚弱中透露着优雅,优雅中带着几分安详,安详中还有一点点被剧毒折磨的破碎感?”
温珩闭着眼,虚弱、优雅、安详、破碎感。jpg。
系统:【……你要演睡美人?】
温珩啧了一声,“毒不能白中,我这是伤尽其用。”
毕竟表面上,他可是以身相护、为了救郁明烛才伤成这样的,又是睡三天又是中了毒,遭老罪了。
当然要让当事人好好观瞻一下。
让人心生感激,心生愧疚,这辈子都别忘了他的付出。
温珩催促,“你赶紧帮我看看。”
【行吧,】系统切换视角后表示肯定,【效果挺好,脸色跟死了三天似的。】
“……谢谢,那倒也不必。”
他阖着眼装睡,感觉到脚步声停在了榻前,平稳的呼吸略微急促了几分。
嗯,一定感动得热泪盈眶,潸然泪下了吧。
吱呀一声,身侧的床榻微陷,那人的呼吸声在夜色中靠近。
很好,坐过来了。
是为了在泪眼朦胧中更好地看清楚他的脸吗?
屋内烛光跳动明灭,血腥味和中药的苦涩味混合在一起。
他闭着眼,自然没有看到,他的师尊将手悬来,半抵在他的要害处,眼底没有半分感动的泪光。
而是冰冷无情的杀意。
……
郁明烛垂下眼帘。
床榻上的人呼吸匀称,毫无所觉。
醒着时说起讨好的话无比熟稔,机灵又放肆,可睡着了却一点防备都没有,将所有的要害露了出来。
眼下,任凭谁想永除后患,都轻而易举。
可是……
夜色寂寂,明烛仙君眼底映着的烛光在微弱夜风中跳动,迟疑不定。
细碎微红的烛光,像极了那天善恶台残阳泣血。
满堂熙熙攘攘之客冷眼旁观,没人拦得住,也没人真心想拦,这人本该死在烈火鞭下。
“师尊救我!”
“师尊发梢上沾了柳絮,弟子帮您取下来了。”
……
古藤幻境内危机四伏,处处要人性命。
他自问,有把握让这人永远消失在那里吗?无疑是有的。
“善恶之分,不由血脉来定。”
“之前的事,弟子全都不记得了。”
……
神台之上血色蔓延,红得刺目惊心,这人毫不犹豫地挡下致命毒藤,跌进他怀里,鲜血滚烫一如昔日……
“无论正道还是邪路,无论世人非议,无论此身生死。”
……
烛花发出一声噼啪响动,拉回遥远的思绪。
郁明烛垂下眼帘,心绪难明。
半晌,他轻轻闭上眼睛,释怀似的长呵出一口气。
罢了。
最后一次举棋不定,最后一次犹豫不决。
最终偃旗息鼓。
片刻后,那人的气息彻底消失在屋内。
床榻前重归于平静,只剩如豆烛火依旧无声无息地燃着。
【睡美人醒醒,观众已经走了,你还要演到什么时候?】
“……”
【……宿主?x61温珩?】
“……”
毫无回应。
裹在被子里的人暖融融地翻了个身,脸上带着倦怠之色,呼吸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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