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杜望漏洞百出的解释,游溯的眉头轻轻地挑了一下。
这份明摆着不相信的态度让杜望嘴里发苦,游洄察言观色,更是直接对杜望说:“你这老东西,是不是就打量着忽悠我们呢?”
杜望:“???”
你说谁是老东西?
他才三十五岁!
他孙子才刚出生!
杜望心里骂了游洄这个不懂尊老爱幼的小兔崽子一百八十遍,但一想到这小兔崽子砍人不眨眼,瞬间便又怂了起来。
杜望没法解释,只能尴尬地打圆场:“殿下,你看,凉州铁骑不也吃空饷嘛。”
——大家不都一个样?
凉州铁骑吃空饷,底层军官吃饱了,雍王游溯也能借着“卫国戍边”的名义从临近的蜀地、关中打秋风;
京兆郡在册的黔首数量比实际上多,就可以多截留税收,又可以和朝廷哭穷,说你们看看今年关中有多惨,这么多人才这么点粮,朝廷好意思来收税?
自从朝廷将国都从寿春迁到临安后,朝廷的威信力一落千丈再一泻千里,谁还搭理朝廷派来的粮官?
没看到地处淮河两岸的楚王都和朝廷大军打起来了,朝廷也没能拿楚王怎么样?
不把朝廷当回事已经是天下的共识了,但事能做不代表话能说,当众被人提出来吃空饷打秋风还是会让人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尴尬,游洄当场便反驳道:“老家伙,你说什么呢,谁吃空饷了?”
杜望三重肯定表否定:“啊对对对,下官胡说八道的。”
见游洄还要继续纠缠下去,游溯摆摆手制止了要追究下去的游洄,开口说道:“府君大人,这件事……”
“卧槽?”
“兄弟你们???”
“咋,脑子进水了?”
嘈杂声掩盖了游溯的问话,游溯转过头去,却看见了让他挑眉的一幕。
一队身着粗布麻衣的农户带着一车车的粮食远道而来。粮车粗粗看上去有近百辆,比起附近只有一两辆粮车的其他农户而言,这个车队无异于鹤立鸡群。
领头人穿着黄白色的粗布麻衣,同色的麻布束发,穿着很是简朴。但他剑眉星目、身材高大,看着倒与其余的农户不同。且与他同来的乡亲多面色红润,根本不像游溯一直以来见过的饿的面黄肌瘦的普通关中农户。
游溯瞬间被挑起了兴趣。
领头人竟也是直接冲着几位贵人来的,只见他双手横在身前,弯腰做了个十分标准的揖让礼,口中说道:“草民桃林乡农户陈纠,奉乡三老之命前来缴税。”
话说的文邹邹的,看着一点都不像普通的农户,游溯来了兴趣,反问他:“据孤所知,京兆好像没有一个地方叫桃林乡?”
陈纠的脸上毫无惊讶的表情,十分自然地解释:“或许是贵人不晓得,桃林乡是去年刚成立的乡。”
杜望在游溯耳边解释:“殿下,这桃林乡确实是去年刚成立的乡,当时有一位白先生带着一群流民前来,说要给流民们安家。下官想着这些流民有了土地,就不会入山为盗贼,因此便做主将他们编户齐民。”
游溯问:“那为何籍帐上没有‘桃林乡’这个地方?”
杜望的眼皮跳了跳——
不是,您老人家还真看了整个司州的籍帐?
一想到游溯可能真的将整个司州、最起码整个京兆郡的籍帐都看了一遍,杜望只觉得浑身上下飕飕的凉。
这一刻,他再也不敢糊弄这个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连忙对游溯说道:“殿下有所不知,这桃林乡选择落户的地点,在桃林塞附近。”
桃林塞,位于长安以东约四百里处。传说中夸父逐日渴死道旁,临死前将手中手杖弃于道旁,手杖化作一片绵延千里的桃林。
商周时期,桃林宛若世外桃源,武王伐纣后,放牛马于桃林,赵氏先祖造父于桃林寻得良驹,为周穆王御,带领周穆王寻找到了传说中的西王母。
到了春秋时期,晋国吞并了虢虞二国,史书上始有“桃林塞”这一称呼。春秋末期,桃林塞成了秦晋征伐的必争之地,桃林塞之于关中的重要性凸显的淋漓尽致,故而当大秦帝国迈出东征的步伐之后,桃林塞就成为了军事重地。
但随着大秦帝国的没落、晋又取代了秦成为华夏历史上第二个大一统的王朝,因地处大秦都城长安附近而从秦时轰轰烈烈的“隳名城”运动中侥幸逃脱的桃林塞在大晋一统之时彻底失去了最后的余晖,从军事重地沦落为荒郊野岭。
在两年前,这座古塞又遇到了一个惊天噩耗——
那时来自汉中的汉王入主关中,还没来得及向关中以外扩张,朝廷就下了一纸诏令,将崤山以东包括桃林塞、函谷关等地的崤函古道都划给了弘农郡,希望弘农郡守和汉王狗咬狗。
弘农郡守得知这个消息后,暗地里骂了这纸诏令的发出者、相邦窦采儿八百遍,然后当作什么都没看见,稳坐钓鱼台。
当时的京兆郡守也是杜望,杜望就亲眼看着汉王承认了朝廷将崤函古道划出京兆的诏令,将崤函古道设为“直隶”,不允许任何人插手。
杜望:“???”
你当老子愿意管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杜望骂骂咧咧地收回了对崤函古道的控制,冷眼看着汉王作死。
果不其然,不过两年,汉王就学了一把兵主蚩尤,脑袋被鬼面军拧下来当球踢。
而那位白先生要求将流民安置在桃林塞的时间,就是这么个敏感的时间——
彼时汉王还没死,被鬼面军打的满头包,不得不将崤函古道的驻军撤回长安贴身守卫;
弘农郡守觉得崤函古道就是个烫手的山芋,每天除了钓鱼还是钓鱼,根本不肯接手;
杜望也怕汉王万一还能缓过劲来,回头因为他插手崤函古道而收拾他。
就这样,桃林塞迎来了没爹没妈的小可怜日子,然后悲催地被这位白先生盯上了。
说实话,一开始杜望是不想答应的,只是嘛……
“殿下可能没听过这位白先生,民间将这位白先生传的神乎其神,称其是神仙下凡,能生死人、肉白骨,死人都能救活。但是下官却知道,这还真不是假话,因为那个被救活了的小公子,正是下官的族侄。”
听到这,游溯就明白了:“杜府君这是拿朝廷诏令给自己还人情啊。”
杜望:“……”
小小年纪真不会说话。
杜望讪笑:“殿下,话也不能这么说,你看看,这位白先生给咱们京兆带来多少粮食。有了这些粮食,殿下麾下的凉州铁骑这个冬天就能吃饱了。”
游溯没理杜望明显至极的敷衍,他转头问陈纠:“这么多粮食都是税?”
陈纠摇头。在游溯询问的目光下,陈纠道:“十五年前曾有诏令,凡农户之家,以丁壮三百六十斤、妇女老人二百五十斤、孩童二百斤为定量,刨除一家人的口粮后,剩下的粮食都要由官府统一收购。现在,桃林乡将粮食送来了。”
陈纠的话音落下,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这王八蛋说啥?
他说啥?
就连杜望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一脸目瞪狗呆地看着陈纠。
这还是那个在杀了主家少爷后煽动所有的佃农造反、又带着十几号佃农冲出主家、上山落草成功、成为官军心腹大患的那个陈纠?
现在怎么傻成这个样子了?
十五年前杜望还不是京兆郡守,但他出身京兆杜氏,祖上可以追溯到西周宣王时期因直谏而死的上大夫杜伯,家族煊赫几百年,这七十余年来到关中的诸侯王都要给京兆杜氏几分薄面,也因此杜望知道这桩荒唐的“官粮赎买”。
简单来说,就是诸侯王从农户手中以五十钱一石的价格贱买粮食,再以一百钱一石的价格卖给京兆豪右。京兆豪右拿到粮食后又以一百五十钱一石的价格卖给京兆本地的商户、工匠甚至是一些士族,以两百钱一石的价格将粮食卖出关中。
这样往来一转手,诸侯王和豪右吃的满嘴流油,至于饭都要吃不起的黔首百姓……这和贵族老爷有什么关系?
当年杜望还是家中小辈,他曾劝过族长不要做这样丧尽天良的买卖,但族长把他骂了一顿。现在杜望依旧没有能力掌管整个京兆杜氏,但他所掌管的这个小支脉里,绝不允许宗族子弟对粮食贱买高卖。
杜望自认不是什么圣人转世,但也见不得黔首百姓被这样压榨,因此当雍王游溯入关中后,杜望根本没和游溯提起过关中曾有这样一项丧尽天良的政/策。
但没想到,这样一项提起来就让黔首百姓咬牙启齿的规定,如今竟然被陈纠提了出来,还是当着司州现在的主人的面。
杜望牙疼。
周遭的百姓都用愤怒而仇视的目光看着这个口不择言的王八蛋。但身处在这样的漩涡之中,陈纠却像是丝毫没有感受到黔首百姓的怨念一样。他抬起双眸,如同利剑一般尖锐的目光毫不避讳地看向游溯。
陈纠声音凉凉:“草民敢问殿下,这项规定如今在司州,是否还存在?”
第3章
有车邻邻
“草民敢问殿下,这项规定如今在司州,是否还存在?”
面对这个尖锐的问题,游溯许久都没有答话。
死一般的沉默流转在空气中,秋风吹起落叶,模糊了黔首百姓的双眼,却遮掩不住这些黔首从骨头缝里流露出的恐惧与期望。
他们在恐惧,恐惧司州新来的王重启这项让他们的吃不饱穿不暖的规定;
他们在期盼,期盼司州新来的王真的像之前规定田税十税一时那样仁慈。
就在杜望实在是忍不住想要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游溯终于开口说话了。
他说:“孤从未听过这项规定。”
所有人的心都在这一刻提到了嗓子眼。
在所有人的期盼下,游溯抬起双眼,目光毫不掩饰地与所有看向他的黔首对视:“这项规定,也永远不会再出现在司州。”
游溯的声音并不大,这句话他也未曾加重语气,只是一句如同和友人谈笑般轻描淡写的话。
但就是这样一句看上去轻飘飘的话,让所有黔首都在刹那间变了表情。
震惊、欣喜、兴奋……种种情绪交织,竟让此刻的街道出人预料地安静起来。好一会儿,街道上才重新包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喊声。
“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谢殿下开恩!谢殿下开恩!”
“殿下寿与天齐!”
“殿下万寿无疆!”
一句句的祝福从黔首口中流出,他们的欢欣鼓舞仿佛通天彻地的鼓,让整个世界都振动起来。
风为他们停留,云为他们消散。
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黔首百姓突然开始一个接一个地跪在了游溯面前。他们对游溯磕头,口中说着“万寿无疆”,像是真心实意地请求这样一位宽厚的诸侯王留在司州的时间久一点。
游溯挥手让黔首们都起身,等黔首重新排好队后,游溯才对陈纠说:“这位壮士,留下足够的田税,剩下的粮食你们都拿回去吧。”
谁知,听了游溯的话之后,陈纠竟然大笑了起来。
游洄不解,还有些恼怒:“你笑什么?”
陈纠没有回话,而是又对游溯深深一揖,说:“草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雍王殿下允许。”
“你这厮……”
游溯拦住了要发怒的游洄,他眸色深深地看了陈纠一眼,良久才说:“什么事,说来听听?”
陈纠道:“草民请殿下恕草民的欺诈之罪。”
欺诈之罪?
游溯问:“你犯了什么罪?”
陈纠:“草民刚刚骗了殿下,这些粮食并不是用来给官府赎买的。”
“啊?”游洄当场一愣,“那你带着这么多粮食来做什么?”
陈纠解释道:“这些粮食,都是税收。”
此言一出,就连游溯都震惊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看不到尽头的粮车,恍惚间觉得他在做梦。
这壮士说什么?
游溯给游洄使了个眼色,游洄得令,立即走到粮车旁,抽出腰间佩剑刺向一个装粮的抹布袋。待佩剑抽出后,游洄看到,粮袋里露下的不是他想象中黄橙橙的粟米,而是……一堆白色的面粉?
游洄皱着眉头看向沾染在佩剑上的白色面粉,他伸出手指沾了点面粉放在口中,然后立刻皱起了眉。
游洄走回来对游溯苦着脸说:“阿兄,可难吃了,但确实是能吃。”
陈纠又笑了:“将军,这种粮食可不是生吃的。”
“那是怎么吃的?”游洄追问。
陈纠没有立刻回答他话,而是从怀中拿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陈纠双手呈递,将手中那个方方正正的小东西交给游溯:“回殿下,殿下想知道的东西,不出意外应该是都在这里面了。”
游洄好奇地看了那方正的小东西一眼,却没有去接。游溯接过这小东西后,发现这东西很轻。更重要的是,这小东西上写了几个字:
《安平元年桃林乡土地改制记录报告》
很奇怪的语序,很奇怪的说法,游溯不敢说自己遍览诗书,但也读过四书五经。起码在他的认知中,世上没有哪家流派着书是这种风格。
而且……这用来着书的东西又是什么?
游溯一开始以为是帛书装订成册,但当这小东西入手之后,手感与帛书全然不同。摩擦了这小东西好半晌,他才不确定地问:“这是麻纸?”
几百年前,大晋一统天下之后,就逐渐意识到了竹简的沉重不便、帛书的奢侈昂贵,因此大晋出现了一种造价更为便宜的书写载体。因为这种载体是由麻制成的,故而被称为“麻纸”。
但麻纸并未在大晋普及,因为麻纸虽然比帛书廉价,但造价依然比竹简高了不知道多少倍,普通人家根本消费不起。再加上麻纸粗糙,书写出的效果也没有竹简好,甚至可以说,麻纸除了质地较轻之外,比之竹简毫无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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