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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岛不见旧时风(GL百合)——林子周

时间:2024-05-27 19:01:00  作者:林子周
  齐小奇挨了她妈妈的骂,方泳柔的妈妈也在应和,王主任注视着周予,再次推了推键盘,示意她尽快行动。
  这时候,冷眼站在她身后的阿妈终于开口了。
  “王主任,事情我已经了解了。这样吧,今天是周五,下午的课我帮周予请假,我先带她回去。社交账号属于个人隐私,我也不希望看到有人强迫我女儿做任何事。视频的事情我会再跟她沟通,我们随后电话联系。”
  离开办公室时,王主任扣下她们的学生卡,勒令每人写一千字检讨交到班主任处。
  一行人离开行政楼,钟琴走在最前面,没有要与另两个家长搭话的意思。齐丽莲将她女儿牢牢揪在身旁,半真半假地骂:“讨债囡仔,害我半天开不成铺。你把钱给我赔来。”齐小奇听了就知危险解除了,嘻嘻笑着紧挂在阿妈手臂上。
  周予回头望方泳柔,看见她被母亲牵着,脸上印着泪痕,她想停一停等她走来替她擦去,可钟琴在前头步伐飞快,她不得不紧随其后。
  齐丽莲高声说:“钟医生,你刚刚说得真好,有文化是不一样。你说得对,囡仔也有个人隐私的,凭什么让她说干嘛就干嘛。”
  陈香妹接腔:“人家老师也是为我们好。反正就当这件事过去了,高三了,念书紧要。钟医生,你周末有空,带周予来我们家吃饭,高三要多补充营养。”
  钟琴停住脚步。“我们家里请了人做饭的,不缺营养。你们也知道高三了,”她扫了一眼泳柔与小奇,“还是把凑在一起玩的功夫多匀些给学习。我说也奇怪,又不同班,隔那么远,那么不一样的小孩子,也能玩到一起去。”
  后头两对母女的步伐迟疑了,她们之间分出清晰明白的界限,事实上这界限始终存在着,这边与那边,丝质衬衣与涤纶恤衫,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齐丽莲的笑容僵住了,“小孩子嘛,有什么不一样的?谈得来就一起玩,谈不来就拉倒。”
  钟琴似笑非笑的,没有答她,只说:“我们先走了。”
  小奇用夸张的口型无声地对周予喊:“我们不删!不删!”
  泳柔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周予,脸上还挂着那道泪痕。
  她们像是各自礁群中两座最小的孤岛,绝无彼此靠近的可能,周予一边往前走着,一边回头望着,眼见着距离越来越远,最终汇成了隔绝的海。
  她闷声上车,用力拉上车门。
  钟琴晲她,“你还发起脾气了?”
  “你干嘛那么说话?”周予目视前方。
  “哪样说话?我够客气了。乱七八糟的乡里事,拖别人家的女儿下水,她们倒不惭愧。”钟琴利落地将车子开出车位。
  “没人拖我下水。”
  “那你就是自己蠢。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周予恼得紧咬住牙。钟琴说破她内心真正想法,她与她们是不一样的,她并不特别为了冯曳感到不公或是愤怒,她与她的妈妈一起,站在那条清晰界限的这一侧,傲然地望着隔绝的海。她咬牙切齿地说:“因为我不想跟你一样。”
  “跟我一样是哪样?”
  “不想跟你一样,永远只爱自己,不爱别人。”她扭头瞪住钟琴,眼眶红了起来。
  “随便你,你想跟谁一样就去跟谁一样。这件事,我和你爸昨天就知道了。你爸说,把你转到英德去,不用转学籍,他直接跟你们校长请假,以后他每天顺路把你带上,到英德的重点班去听课。”
  无疑一声惊雷炸响,周予失态地喊:“我不去!”
  “不去可以,一会到了家,你就把视频删了。”
  “我不删呢?”
  钟琴开着车,冷声说:“删视频,转学,你选一样。”
  *
  方细自教导处领到周予的学生卡。后续批评教育工作移交到班主任手里。她看着手里学生卡照片上年轻的面容,心里叹自己是个冷酷的大人,事情发生后只顾脱身而去,将一切拂至身后,不像小孩们这般奋力点燃星火。
  王主任通透给她最新消息:温水鸿被单位查办,他本就是托关系的合同工,本来已谈定转正式编制,这下化为泡影,工作也未必保得住。
  无论如何,她已将此人作为错误步骤,从她的人生中彻底擦去,事了只觉一身轻松。
  她翻出开学摸底考的成绩册,发现周予成绩下滑严重,年级排名下降一百多位,周予向来是985的苗子,若高三这么一路下去,恐怕只能在省内择校了。
  周予的学生卡背面附着一张简易课表,中间似乎还夹着别的东西,方细打开塑料卡套,将几张纸片取出来看。
  夹在中间的是一张三寸照片。
  若换了别人来看,这就是一张不知所云的照片,天光太亮,画面有些过度曝光,背景是白茫茫大海,一个年轻女孩背对镜头,走在长堤上。
  方细一眼就认出了这女孩。
  刹那间,她困惑地将学生卡翻回正面。
  这确实是周予的学生卡没错。
 
35-1
  食堂小广场上张出师兄姐们的高考风云榜,清北,随后是浙大、复旦、交大……五十张年轻面庞砌成荣耀高墙,供更年轻的战士们仰望。
  排球社的山风师姐被单列在最末的艺术类一栏,底下写着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周予沿着榜单来回看了几遍,没有找到小关师姐的照片。她不知她有没有如愿考回北京,大抵应该是有,就算滑出前五十,毕竟北京有那么多院校。
  高考倒计时的计数牌翻到了2打头,高三仿佛一个秘境,一个南方八月里头挤闷的蒸笼,溽热空气灼着她们的后背,人人都还在笑着,可压力已从尾椎骨漫上来,令下巴冒出小痘。
  周予站在榜前发呆,不知方老师何时站在她身后。
  “怎么样?明年这个时候,你想出现在这上面的哪个位置?”
  她一愣,回过头,茫然不知怎样应,目光漫过榜单上的照片,在每一张面庞上勾勒出方泳柔的五官。她想,她呢?她会在哪里?
  方老师叫她同去办公室,“你的学生卡还在我那里。”
  “检讨……我还没写完。”实际上,她只字未写,每次提笔都感到自尊心受损,她不是轻易认错的人。
  “我就当你交过了。走吧。”方老师领她向高三教学楼走去。
  暑期的周日傍晚,校园宁静,师生前后脚走过紫薇花盛开的校道,错开半个身位,两人都不轻易与人亲近。
  “这次摸底考得不好。”方老师开口,简单陈述,没有特别语气。
  周予含糊地嗯了一声。前段时间网上的风言闹得她心绪不宁。
  “单一次状态不好也是正常的。你跟那个女孩很要好吗?”方细指的是冯曳,“你不像会管闲事的人。”
  “没有,不熟。”她想了想,明确补充说:“不太认识。”
  “那是为了正义感,还是为了别的朋友?”
  周予陷入沉默,恰逢她们走过一棵大树,惊扰了背阴处的一对少男少女。女孩闪身出来,匆匆问了老师好,挤过她们身侧跑走了,男孩忙不迭跟在她身后。
  方细回头望着她们走远。“看你心不在焉的,是不是也像她们一样,恋爱了?”
  周予神经一跳,马上否认:“没有。”
  方细慢下脚步,扭头来盯着她看,冷静目光像穿透一切的射线,“那是有喜欢的人了?”
  她顿时不知脚该往哪里迈了,舌头也像黏住,想答没有,竟发不出声音,心里乱了,最终如实吐露:“……不知道。”
  喜欢的人。她想。心内不停盘旋这几个字。
  方细不再为难她,“有也正常,你心里知道什么事最重要就行了。高考志愿呢?有什么想法?你妈妈是医生,你想学医吗?”
  “……不想。我跟她不一样。”周予垂下头去。她整个周末没跟阿妈说一句话。
  视频删了,她因此在校园游荡,迟迟不回教室去,怕方泳柔和齐小奇来找她,她面皮薄,左右都觉得难堪,心里两边拉扯,懊恼自己不够坚定,其实她也想尽早结束这件事,是阿妈替她做了恶人,可她想到阿妈那样胁迫自己,又觉得自尊心难熬。
  她那情感单调的心承载不来这么复杂的情绪,只觉得闷,一团乱麻,从办公室领了学生卡回到教室,泳柔果然在等她,那天来不及抹掉的泪痕当然已经消失了,但总觉得还残余在澄净的眼珠里,在某个角落闪着微光。
  她们相望无言。
  泳柔捏着一份检讨书,见了她攥在手中的学生卡,说:“我还想着问你要不要抄我这份。”她知道她不乐意写。
  “方老师没跟我要。”周予低头望见那张夹在中间的相片露出一个小角。她用手指将那个角捏住了。“我把视频删了。”
  “我知道。你妈妈要你删的?”
  “她说不删就让我转学。”其实她知道,阿妈并不真的要让她转学,从头到尾,删视频就是唯一选项,可她乞怜一样说给方泳柔听,也顾不上觉得没面子了。
  “删就删了,”泳柔轻轻拉住她的校服下摆,好像有谁马上要来将她们分开,“你别转学。”
  她装模作样地淡然说:“要不再偷偷发一次,转学就转学。”
  “不发了,转学有什么好的?转学影响学习,说不定,她们还会欺负你这个新来的!”
  她见她着急,心里有些适意,面上还装作怅然,天渐渐黑了,阴影偏斜,为角落中的她两人勾勒只有彼此的天地。
  夜色像心事一样往上漫。方泳柔转身趴伏在栏杆上,小声说:“你妈妈好像不太喜欢我。”
  她也委屈起来了。
  周予心虚地替阿妈掩饰:“……她没有。”
  “就有。她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们家。”
  “你要她喜欢你干嘛?”她强词夺理,“我喜欢你就行了。”
  空气静了。八月闷热的空气难以流动。泳柔看着她,静止得好像屏住了呼吸。
  走廊的灯忽然亮起,阴影倏地被回收,晚自习临近,空气再次流转,走廊上的人声多了起来。周予说:“……你又不跟她做朋友。”
  “谁要你喜欢了?你转学吧!”泳柔拔腿就走,“我去交检讨了!”
  “我转学了会被人欺负。”
  “你转学了就是校长家的千金,谁敢欺负你?”
  周予叫住她:“方泳柔。”
  “又干嘛!”她没好气地回过头来。
  “你要上哪个大学?”
  “……还没想好!”
  “等你想好了,告诉我。”
  她们的头顶上,教学楼的天台,南岛中学的四字灯牌准时在夜色中点亮,夜空没有一片云,少年们回到各自座位,埋下头,提起笔,像萤火虫们撅起发光的屁股,夜色越来越黑,星星越来越亮。
  周予走进教室,经过纪添添空着的座位。铃声打响了。她想,纪添添迟到了。这念头像片落叶,很快从她脑海中滑落。
  哪知添添一连几天都没来学校。
  直到周四晚她才露面,进了教室,伏在桌上,脸朝下,紧紧捂在臂弯里。不过多会儿,整个教室都听见她隐隐啜泣。下课回了宿舍,她也埋在枕头里哭,周予一进门,她将脑袋从枕头中猛地拔起,近乎哀怨地剜了她一眼,又马上埋回去了。
  “……你怎么了?”周予只得开口关切。
  “你说怎么了!”添添的声音从枕头中传来。
  好半天,她在枕头中哭喊着说:“我以后就是单亲家庭的小孩了!”
  周予不明所以,愣了半晌,往事浮现,菜市场中与小朱阿姨亲密相伴的男子……她当是泳柔看错了,从未放在心上。
  “真倒霉!我真倒霉!”添添哭着怨着,“都是你们家那个阿姨!”
  她的眼泪已止住了,只是情绪还未泄尽,干嚎了一会儿,见周予什么都不问,她敏锐地觉察,像个弹簧一样挺身而起,质问周予:“你是不是早知道了?”
  周予眼中登时闪过慌乱,蛛丝马迹难逃添添的火眼金睛,她无法否认,添添紧咬住唇,脸颊发抖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像比刚刚那假模假式的宣泄还要伤心一百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大头吹着不成调的口哨进来——继沉迷于模仿机器人说话之后,她又沉迷于学习吹口哨。纪添添从床上站起来,挤过周予身边,恨恨地低声说:“你真冷漠,你根本不把我当朋友!”
  周予哑口无言。
  她不知这些天来家里已刮起风暴,小朱阿姨的丈夫在菜市场蹲守,两日后正正堵住手挽着手的一对秘密恋人,在横飞的烂污菜叶与鸡鸣犬吠之间爆发一场流血斗殴,钟琴与添添的母亲纪万华到派出所保释双方,东窗彻底事发。钟琴只将小朱保出来,她的乡下丈夫被处拘留十五天,临别时赤红着眼扬言要将她打死。
  几日后,周六,钟琴将小朱叫到家来。早前她要小朱放长假,将私事处理干净。
  小朱随她进了书房,在书桌对面椅子上坐下,两手拧在一起,颔角结实的脸上挂着苦笑:“钟医生。”
  “你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
  小朱苦笑着低下头去,“没怎么样。老陈……他本来说为了我离婚的。现在他老婆要跟他离婚,他说舍不下他女儿,要跟我分手,要回去求他老婆……”
  “舍不下女儿?还是舍不下他老婆的钱?”
  “唉。我哪知道?都正常。是我异想天开,我以为我也有机会遇到真爱。”她笑容中的苦像被她咽尽了,笑容早已是她焊实了的面具,她总是如此恳切地笑着讨生活。
  钟琴听了“真爱”两字,置若罔闻,“你丈夫,他以前有没有打过你?”
  “……有一两次吧,喝了酒才动的手,他平时不打人,就是闷,什么事都闷在心里,跟他过日子没意思,冷冰冰的,捂也捂不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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