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离了教师竞赛的颁奖现场,开车门上温水鸿的副驾驶,一见她未婚夫的脸,更觉无暇她顾,手上摆弄一张刚刚得来的名片,他边开车,边斜眼见了,问她:“谁的名片?”
“英德的周校长。”亦是她的学生周予的父亲。
“英德?这两年很厉害那间私立学校?他给你名片干嘛?”
“他请我去英德工作。”
“那怎么行?”温水鸿马上反对,“听说那学校是军事化管理的,不止学生,老师也得每周五天在校陪同,每天比别的学校多上一节课,还动不动就搞课下辅导,把老师全忙得团团转……”
“忙一点,当然就待遇更好,年薪都快赶上广州的水平。”
他一听,更是大惊失色,语速加急起来了:“我们马上结婚了,你哪来那个时间?我们家也用不着你这样辛苦赚钱。何况你现在的工作有编制,又是省重点,离家近,平时方便照顾我爸妈,他们可都到处去炫耀了,你是南岛中学的老师,我们老家那些人,谁认识这个英德……”
他喋喋不休,全无要询问她想法的意思。培养皿。方细再一次想。培养皿中的生态环境越来越险峻了。
“他们认不认识,这很重要吗?”她没好声气地打断他。
“……我是说,你总要听听长辈们的意见……”
“什么意见?他们懂职业规划?”
“换工作是大事!你要做人儿媳,怎么也要尊重一下他们吧?那你说,你调了这么个工作,我们什么时候要孩子?”
车子驶到岛中校门,一路吵不出结果,实际上她并未做决定,可她反感他擅自做主,强行将婚育一切事项塞到她的第一顺位,这难道是理所当然的吗?这是的。因为所有人都会站在他那一边。
她沉着脸下车,迎面撞见同事,对方与她招呼:“方老师,你家属送你来呀?真好。”温水鸿立刻从驾驶座探身问候,瞬间转换了面貌。
“你没从公寓过来?我看你那个亲戚在楼下等你,就是你那个侄媳妇。不过我出来的时候,正好撞见虞老师回去,她可以跟虞老师一起上去,坐着等你。”
冯秀等她,怎会不给她打电话?何况她这学期根本不常在教师公寓住。方细心一沉。
怕等的不是她。
*
虞一记得那目光凄然的女子。上次见是元旦在寺庙,她依偎在未婚夫身旁,状似幸福非常,再上次是方细带她来教师公寓,她诉说人生苦楚与恋爱酸甜,似乎含到这一点甜就抵得住所有苦了。而今这甜已化了,虞一知道。有人还为此指责过她。
冯秀站在楼前树下,看着虞一走过去,直走到公寓楼里,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虞一若这么直接走过去,也就走过去了。
虞一回过身说:“上去吗?”
进门,沙发对坐。“就不请你喝水了。”虞一照直问,“你找我什么事?”
冯秀诚惶诚恐:“不用水!我没有打扰你的意思……”她极易受惊,生怕冒犯任何人,但还是鼓足勇气问了:“我想问问你和光辉的事。”
“怎么不问他?”
“不敢问。”
“怕什么?”
冯秀嗫喏着答:“怕问了,他要提分手。”
虞一怎样也想不到是这个答案,遭人背叛了,反倒怕事情戳穿。她半晌无言以对,起身到冰箱取了两听啤酒,冯秀吃惊得睁圆眼看她,脸上这才有了一丝生气。
“我建议你喝点带气的东西。”她打开自己那罐,“我跟方光辉,认识而已。”
“只是认识?他说你才是他的真爱。”冯秀急切得探前了身子。
“那他跟你热恋时是怎么说的?”虞一听此说法,毫无波澜,只是提罐饮酒。
“他说……爱我一生一世。”
“你信哪一句?”
冯秀沉默了,手指交缠得紧。“……当然是爱你比爱我要真,我不能跟你比,他爱我算是意外,爱你,就合情理多了。”她抬起眼皮来,小心翼翼地瞧着虞一,“谁爱你都合情理。”
虞一开始不忍与冯秀对视了。“意外?我不了解。不过论长相论脑筋,他配不上你。”
“怎么可能?大家都说我配不上他。”
“哪个大家?眼睛瞎了?”
冯秀有些含笑了,“我怎么也是二婚,何况他家境好些。长相这个是各人眼光,你怎么看觉得他脑筋不好?”
“他说话颠三倒四、没遮没拦,条理比你差得多。”
“人总有缺点,他口快了些,那是没城府,这么想,就算是优点了。”
“干嘛?想把他推销给我?”
“……”冯秀轻轻叹气,“他向你告过白没有?”
“没有。”诸如温变水杯上印字这种滑稽行为,在虞一看来当然不是告白。她一五一十告知冯秀,将方光辉送的所有礼物取来,调出他发的所有短信,冯秀听了看了,微拧着眉,又想得痴了。
“所以,你跟他是没有可能的了?”
“是的。”
冯秀闪动着双眼,说:“谢谢你。”仿佛虞一赠予了她无限希望。
虞一对此难以招架,深刻感觉自己正在进行跨种族对话,难道确认了她跟方光辉没有可能,她就能放下这一切芥蒂,安心地、幸福地嫁给他?
冯秀将要辞行的时刻,虞一说:“你有没有考虑换一种生活?我们学校有个宿管大姐今年要退休了,这可是我的内部消息。她退了,会有空缺,我去想想办法,待遇肯定比你现在好些。”
“宿管是个体面工作……谢谢你,虞老师。不过是不是要住在学校?我怕婚后要带孩子……”
“你慢慢考虑。所有事情都还可以考虑的。”
冯秀起身告辞,虞一提醒她:“你的啤酒。”
那罐啤酒还原封不动,冯秀犹疑片刻,将它紧紧握在手里,走去开了门。
方细站在门外,不知站了多久了。
冯秀慌乱地低头说:“我来找虞老师有点事。”随后她很快错身下楼去了,留方细与虞一面面相觑。
方细进了门,眼神狐疑地在冯秀的背影与虞一手中的啤酒罐间来回梭巡。“大下午的,你招待她喝酒?”
“对啊,我看她了无生气的,需要以形补形。你喝吗?”虞一将自己的啤酒递给方细。
“这是你喝过的。”
“那有什么关系?你嫌我的口水?”
方细即刻未卜先知,恨恨地骂:“你闭嘴。”
虞一笑笑地接:“方老师,我们接过吻。”
方细马上将门阖上。“这件事到底什么时候能过去?”
“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再怎么过去也不会变成没发生。”
方细在沙发上距虞一最远一端坐下,“你刚刚说那个宿管的空缺,真有办法?那可是个肥差,领导不塞人吗?”
“你躲在门外偷听我们讲话?”
“我只是不进来打扰你们。”
“办法嘛就再想想。”
方细不满地蹙眉,“你没把握,干嘛给她希望?”
“凡事连想都不敢想,就会成她那个样子。我就是要她想,回去想想另一种生活是什么样子,死灰一片,投个火种试试。”
“当宿管是好,环境好,收入稳定,有食宿,也可以离她家人远一些……”这样的工作,没有关系是绝找不到的,虞一若不开口,冯秀当然想也想不到那儿去,冯秀这样在海岛上生活半辈子又被苛刻过的女人,所能想到的工作,无外乎是菜市场、大排档、海鲜干货加工等零散工,脏乱环境中弯腰挣得碎银几角,也许连房租都难以支撑,比起“嫁个好婆家”,实在是飘摇来去、前路茫茫。可在城里,在整个社会上,宿管这工作也压根谈不上有什么身份地位,就连这也想不到,因为是个稍微轻松些的营生,被上头的人一把抓走去惠及自己的亲戚了,不是活在下头的人视野所能触及的。
虞一说:“没事还能骂骂学生,每天听小孩子问问好。”
方细忍俊不禁,一时屋内的氛围缓和了,她们仍像从前一样谈天说地。
“你呢?方老师,婚事进展到哪里?有其它想头吗?”
“快了吧。这学期结束就要过礼。”过礼即是下聘,再往后就是婚宴了。方细从口袋里掏出周校长的名片,贴着茶几台面飞到虞一面前,“有人请我跳槽。”
“这学期也没几天了。”虞一拿起那张名片看,“你怎么想?”
“我不知,需要点时间想想,私立学校工作忙,不知顾不顾得过来。”方细忽而很感激虞一的询问,先问她的想法,而非自说自话,自从定下这桩婚事,她的生活中多了大量自说自话的人,个个要来指点一番她的人生,久而久之,她的姿态竟开始变低了,有时就任由他们说,再一听,又觉得也许他们有几分道理……
三人就成虎,全社会共同镌刻的真理,更是板上钉钉,或早或晚、或深或浅地要钉入每个人的脊骨,压低每个人的腰。再低下去,就像冯秀,再看不见高处了……
虞一再次说:“你慢慢考虑。所有事情都还可以考虑的。”
“谢了。我下午还有一节自习要看,先走了。”方细站起身,她忽然想起华老师,“对了,虞老师,”她本来想问,你会做饭吗?话到嘴边,她问:“你喜欢吃什么?”
“酒?”虞一对她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有些诧异。
“除了酒呢?”
“草莓?”
“现在不是季节,等冬天吧。”她淡淡地说完,淡淡地走了。
虞一笑笑,再看一遍那张名片,若方细跳槽,怕是再没有冬天,而是此生陌路了。
她伸懒腰,补一觉,去跟完了晚自习,下班开车过海。
过了夜间十点,岛上沿海公路灯与灯相距颇远,每开一段就转暗,几乎没有车,她惯常开很快,车里点香氛喷雾,放英文摇滚乐队。
她意识到有人跟她,开到与她并行,她自车窗望出去,是一辆摩托车,方光辉没带头盔,坐在车上向她傻笑。
他在风中咧嘴大喊:“虞老师!虞一!”
她礼貌笑笑,根本听不见他在喊些什么,她的车严丝合缝,是高端车型,连一丝呼啸的风声都漏不进来。
但他一直像个苍蝇似的在她侧旁飞舞,扰乱她的行车视线,她笑了几次,懒得应付了,就一踩油门,马上将他甩到车后。
他也转动车把,非要赶上她不可,似乎把这当作情趣,你追我赶的游戏,摩托与汽车前前后后,二轮的堪堪赶上四轮的屁股,他大喊:“虞老师!我追你呀!我追你呀!”
虞一仍然没有听见,她的车载音响在放《God is A Girl》,隔绝一切外在声,她从后视镜见他追得起劲,觉得好笑,有意捉弄,干脆开到超速,在沿海公路直飚往前,摩托车的前轮转速太快,与路面摩擦得已快冒出火花,他在风中兴奋不已,觉得自己此番样貌一定潇洒迷人,时速已逼近100,他几乎感觉自己要在空中飘起来了,可对于虞一来说,仍是稳稳当当坐着,只是轻踩油门罢了。
临近大桥关口,虞一减速,可那摩托车已经减不得了,忽的一个巨大黑影从车窗外往前飞去,虞一终于隐隐听见爆裂一声,方光辉连人带车往前飞翻,不知飞了多远,人比车飞得更快,车落地,砸在了人身上。
32-1
方光辉的母亲赵雪芬不明白,哪里出了错使得如此厄运降落在她的家庭。她一生恳切,早晚敬香,每逢月圆向神明奉礼;她的丈夫受乡邻敬重,身为兄长,关照弟妹;他们一生都未行差踏错,在正确的时间结婚生子,从未主动伤害过谁、亏欠过谁,婚后连生三个都是男孩,是香火的延续,也算不亏欠祖先。
她的孩子,那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各种仪器,只有一息尚存的长子,他也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在她心目中,他纯真、善良,他不懂事,可他总归还小,他念不好书,可小孩子耐不下性子念书总是正常的,村里人人都喜欢他,长辈们握着他的手,说这就是阿忠家的老大呀,说他孝顺、将来会有大出息……
她不明白,这个世界是怎样将她的孩子养育成愚蠢而不自知,无法对任何事情负责、乃至无法对自己的生命负责的人。
床尾的病历单在她眼中是不公的审判:某某处粉碎性骨折、某某处撕裂伤、重度脑震荡……医生告知,他极有可能终身失去劳动能力,最好的结果是轻微残疾。她不明白,她只能彻夜流泪,仍然试图像曾经将他怀在腹中般守护他的生命。
方细站在病房外,静静看着呆坐床边的大嫂,她看见她人生的轨迹,看见她是如何一步一步成为一个流着泪的母亲,不知怨谁,只能怨命运不公。
老四坐在床的另一侧,正在对大嫂指手画脚,他说:“那个阿秀呢?哦,大难临头各自飞?没情没义!”大嫂并不搭理他,他讨了没趣,不耐烦地甩手出来。
他时而倚墙,时而左右踱步,冷不丁地开口:“你这人血是冷的,大哥去找水鸿他爸借钱,你都不去帮着开个口。”
“你血热,你有钱怎么不借?”
“我哪里有钱?我要养囝仔的!一个月补习费多少、兴趣班多少?你以为做城市人就那么好混!”
方细不再理他了。
他不甘寂寞,又说:“那个女的,你那个女同事,良心被狗吃了!一分钱都不赔?”
她锐利地扫他一眼,“赔什么?”
“赔什么?你的良心也被狗吃了,帮着外人说话!辉仔这个样子,不是她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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