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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岛不见旧时风(GL百合)——林子周

时间:2024-05-27 19:01:00  作者:林子周
  周予看不见,拿手去摸,泳柔要她从书包里找出纸巾,放到出水口底下去沾湿了帮她擦。一定是涂画大海时用手将头发撩到耳后才沾上的。
  周予任由她换着各种使力方向揉搓,颜料干了,沾住有些干燥的皮肤,难以去除,她借着开水房坏了半边的灯光和外边的月色,全力对付它。“下午我和小奇陪李玥去试戏了。”她说出来。像水流已经突突突冲击着管道的龙头总算被拧开了。
  “嗯,怎么样?”
  她一股脑倾倒而出,义愤填膺地由头至尾讲个痛快,因为讲得太过淋漓,下手也愈发不知轻重,终于把周予的脸给搓红了一块。
  “你说凭什么?”
  “什么凭什么?那个师姐演得很差吗?”周予摸摸自己被搓红的耳边。
  “……也不是。”泳柔终于懊丧地在心里承认,若抛去生疏有别,她也隐隐觉得,杨师姐更适合饰演斯嘉丽。“我是说,凭什么,人跟人生来就不一样。有人漂亮,有人不那么漂亮。有人有钱,有人没有。还有人生在城里,有人生在乡下。”说到这里,她顿生哀怨,眼神忿忿,手上动作却越来越轻,她擦去最后一点颜料,周予耳边的红蔓延到了耳根。“还有,”她公然报起私仇,“有人生来坐在桌上,有人呢,只能在一旁端茶倒水。”
  周予默默拿起泳柔放在饮水机上的水壶。
  “干嘛拿我东西?”她像一只找麻烦的啄木鸟,咄咄啄人。
  “我……帮你端茶倒水。”
  泳柔忍俊不禁,笑完,心里松落一些,更觉得还有一肚子话想讲。
  她想,普通人的成长好像必将经历一个锤炼的过程,这过程有点像阿妈晒制海鲜干货,必定要剥离掉一些什么,除去累赘的内里,晒脱饱满的水分,盐渍入味,将某些训导牢记入心,这样才好长长保鲜、常常上桌,才便于到社会上去流通。当有人来告诉你,你不够美丽,你不够苗条,不够高不够聪明不够格,这便是其中一种晒制人心、剥离棱角的过程。
  她害怕看见自己的朋友遭受这样的锤炼,丢掉自信心,日渐变得干瘪。
  泳柔颠三倒四地将类似这样的想法说给周予听,甚至仔细说了阿妈晒鱿鱼干的全程操作。她从没像这样说出口过,和同学朋友们一起时总只是嬉笑说些趣事与胡话,自然不可能说这些,她的体己密友只有小奇,可她也没与小奇私下说过,若是说了,能够得到的回应可想而知——“香姐晒鱿鱼干了?我们偷一个烤着吃吧。”
  可她却忽然觉得可以把这一切说给周予听,也许没有“觉得”,只是她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周予有点像是每到饭点时候就到她家大排档来转悠的猫,听了她的长篇大论也完全不为所动,可猫长得就一副听得懂人话的样子,听得懂,又说不出,因此是全世界最好的倾诉对象。
  猫耐心听她说到预备铃打响最后一遍,表情果然毫无变化,她将两个水壶抱在怀里转身就跑,“上课了!”
  当天晚自习上至尾声,她收到一张来自猫的纸条,内容非常奇怪,猫手抄了一道数学大题,末尾留言:怎么解?我不会。
  她思考片刻,运算一遍,胸有成竹地在纸条上写下方法步骤,传回给猫。
  她不知道猫为此苦思冥想一个晚上,出此笨招试图维护她也早晚会被锤炼的自信心。
  后几天,李玥不再提起英语戏剧节的事,宿舍天井里的女孩们或是听说或是察觉,也都默契地装作此事从未发生,几册《飘》全部归还给图书馆,大家心有灵犀地将这部书列入禁书名单,为了李玥同仇敌忾。
  周六,方泳柔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找出那部《乱世佳人》的影碟拿去县里归还,阿妈问,不看啦?她气鼓鼓说,不看了!根本不好看!太过时了,还没唱戏好看呢!
  阿妈把她叫住,打发她顺便绕道去大伯家送鱿鱼干。
  大伯大姆公婆两个正在家为幺儿学业一事吵嘴,大伯说你这是妇人之见!你要他去学文,他将来是能写诗还是会作文章?泳柔心里同情阿姆,但还是避免搅入他们的战火中去,其实这全无必要,要不是这几年全市高中扩招,光耀连高中都考不上,学文学理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骑车往县里去,又想到那日小奇说要选理。
  光耀要学理。
  小奇也要学理。
  一将这两件事情联想到一起,她心中疑窦顿生。
  她绕道去找小奇。
  齐小奇与女朋友们正在奇丽美发附近的小广场闲逛,几个人在街边吃碎碎冰,见泳柔来,掰一半给她:“我们正好说起你呢。”
  “说我什么?”
  小奇扭头看站在台阶上的冯曳,“就刚刚说起细姑最近在相亲。”她转回脸问泳柔:“那个男的是哪个村的来着?”
  泳柔不知,“好像是县里的吧?说什么是县里的首富呢。”
  冯曳难得主动与泳柔说话:“你见过了吗?他怎么样?”
  泳柔回忆起那个温水鸿,还有他送她的鱼缸,她忽然意识到,原来现在也还是一个将“能够在适当的年龄将自己嫁给适当的人”视为女人的伟大成就的年代。她随心说道:“不怎么样。长得……大脑袋粗脖子,像个保龄球瓶。”
  小奇大笑。只有冯曳一人没笑,泳柔没注意到。冯曳的脸迅速黑了,她站在几级台阶上,脸上盘旋着一朵高处的乌云。
  “你别笑了。我想问你文理分科的事。你真要选理科?”泳柔拉小奇的手。
  “对啊。”
  “我觉得你选文科比较好。你要不再想想。”
  小奇还未答话,冯曳忽然恶狠狠地打断道:“人家想选什么就选什么,关你屁事?吃饱饭了没事干吧?”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16-3
  冯曳对方泳柔怀有隐约的敌意,此事早从初中时候就开始。
  没来由的。可能因为初中时候方泳柔从不参与她的叛逆女子同盟。该同盟在县城小年轻勾连成的人际网中,有一个名号,曰“新不了情家族”,汉字间还夹带几个奇怪符号,主要以Q*Q空间为其互联网根据地,各个成员发表自拍照片与颓废感言,照片全是死人般冷色,要么就高斯模糊只露出女子的眼,其上还有几只蝴蝶,文字也不知所云,诸如“爱已覆灭”、“舍不得醉”。
  还有言道,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在冯曳看来,次次考第一的方泳柔就是好女孩,而她本人则独孤走四方。
  她那野草般的青春如此骄傲,虽然常因逃课被她阿妈揪回家去为一顿衣架折腰,但她是永远、永远也不屑于“上天堂”的。可没成想,青春飞逝如互联网浪起潮落,一眨眼,初三了,再一眨眼,杀马特落伍了,全班同学集体恐慌——九年义务教育行将结束,生在小岛上,考不上学的,渔船捞海鲜,码头卖海鲜,菜场杀海鲜,以上去处任选。
  女孩们惴惴不安,起初由小奇辅导她们功课,但小奇粗枝大叶的,讲题就是“先这样,再这样,很简单的呀”。简单个屁。然后,不知是谁第一个小心翼翼地拿着题去问方泳柔,经点拨竟豁然开朗,泳柔完全能够从她们的水平线出发,抽丝剥茧、层层递进,于是大家都不走四方了,纷纷排队要跟着方泳柔上天堂,冯曳也不情不愿地跟着听讲过好多次,中考结束,叛逆女子同盟全员分数上线,这才换来她们今时日还能在周末拉拉扯扯到处闲逛。
  但人与人之间说不清,冯曳还是不喜欢方泳柔,天生没有缘分对不上磁场,没来由的。绝不夹杂什么微妙的情绪。
  齐小奇回头拿手肘撞冯曳一下:“发什么神经?惊死人。我的事还不就是泳柔的事?”
  冯曳黑着脸一跨而下几级台阶。
  “你去哪儿?喂,冯大妹。”
  “烦不烦?说了别那样叫我。”她头也不回,最后甩下一句:“回家吃饭了。懒得理你们的破事。”
  泳柔早知冯曳不喜欢自己,她只有些错愕,并没有被激怒,冯曳就算跟她老死不相往来,她也不在乎。
  女子同盟的聚会散了,小奇陪泳柔推着车走,她拿定主意要选理科,也压根不看重这件事,泳柔几次想谈,可她的注意力总在别处,话题也就不了了之。
  泳柔没有直言心中疑窦,她不想问,甚至不想在小奇面前提起方光耀。
  她是不敢。她怕小奇说是,是为了光耀。她也怕小奇说是,是喜欢光耀。
  所以她从来不问。
  “刚刚说一半呢。”小奇再次打岔,“细姑跟那个保龄球瓶怎么样了?”
  “……好像不太好。”至少她觉得不好。
  “不好?他们经常吵架吗?”
  “不是啦,细姑姑没跟我说过这些。我只是觉得,”她犹豫,“我觉得细姑姑不喜欢他。”
  “你怎么知道的?”
  “我有这种感觉。我跟细姑见面,我不问,她从来不会提起保龄球瓶,而且就算提了,也就只是,只是提起而已。”
  “会不会是细姑懒得跟你说?她老把我们当小孩子糊弄。”小奇作势往泳柔推着的自行车后座一坐,两腿像螃蟹一样蹬着车走。嘴上说着别人把她当小孩子,却身体力行着小孩子的行为。
  “也许吧。可我说他像个保龄球瓶,细姑居然说,好像是有点像。还跟我一起笑话他。她也不觉得他有多英俊潇洒……”提起他,眼睛也绝不会发亮。完全,完全不像小奇提起光耀时的样子。“总之、总之,”泳柔笨嘴拙舌起来,“总之感觉很奇怪!”
  “细姑这么清高的人会去相亲,这事就够奇怪的。我还以为她会单身一辈子呢,谁都配不上她。”
  泳柔一百分赞成。可这岛上哪有女人单一辈子的,她们小小年纪就见得多了,女子早为人妻为人母,常常二十岁出头便已生育两次。中考一结束,班上某位年龄大些的女同学,也才18岁不到,听闻还未登记办酒就住到说定姻亲的男方家里去。就连她们自己,逐渐出落后,在外最常听大人们说的亲热絮语就是将来要替她们介绍个好人家,仿佛这就是乡邻间最大的善意。
  人非莲花,即使在淤泥之上盛开出洁白无瑕的花朵,根茎也难挡侵蚀,早一点一点地被渗透,一点一点地接受。
  然后,有一天,忽然,弯下腰,没入淤泥中去。
  她们还直挺地往上生长着。“自由恋爱也不见得靠谱。我妈跟我爸就是自由恋爱。我爸长得那么丑,真不知道丽莲是怎么想的。你还记不记得我爸长什么样?”齐小奇口无遮拦地取笑着自己的亡父。
  “记得。”寻常男人的样子,泳柔自己的阿爸也没比他好看到哪去。她偷摸想,光耀到了他们的年纪,应该也跟他们差不离。“你这样说他,不怕他听见。”
  “不怕。他应该投胎了吧?”小奇笑着,目光投向街边玩耍的一群幼子,“说不定他就在那里边呢。我看看……那个,最丑的那个小男孩,你看见了吗?”
  泳柔无奈:“那你喊他一声阿爸,看他应不应你。”
  小奇还在笑,“我不喊。我怕他想起上辈子,又回来烦我妈。”
  在泳柔的记忆中,小奇从来没有哭着提起过父亲,他的死因撕裂了她的家庭,可她看起来那样完整,事实上,泳柔几乎想不起小奇流泪的样子。
  小奇忽然摸摸自己的脸,“怎么有一滴水?我不会哭了吧?”她皱起脸假装哭丧。
  “什么呀?”泳柔伸手去帮她揩,一抬手,再一滴水,直直砸在手背上。
  她们一同抬起头。天不知什么时候微微阴了,但并不黑,并不低垂。
  下雨了。早春的第一场雨。
  这场雨会一直下到盛夏。
  气温开始回南,暖而湿的气流自南海而来,以无形之态无孔不入,在低楼层的每一块地板砖、每一面窗玻璃上堂而皇之地露脸,渗出烦人的水雾来。
  周予每日起床惯例先拉开窗帘,坐在上铺发一会儿呆,而今每日一将窗帘拉开,便只看到窗外灰白茫茫一片,太早了,晨六点钟,湿雾萦绕。
  人也是潮的,每一寸肌肤都发腻。
  春天释放信号,于是有些新朋友闻讯赶来,也可能它们早居此地,比起她们更是梅苑天井的原住民,它们身形微小、行动隐秘,却轻易就可掀起惊涛骇浪,比如某天中午浴室中传来一声惊恐叫喊,李玥从隔间内猛然推门而出,身上脱得只剩薄秋衣——“有壁虎!蜥蜴!变色龙!”
  当时周予就站在附近,闻此言,马上默默抱起脸盆换了个位置洗衣——并且她牢记住那一隔间的次序,直到高一结束都没去用过。方泳柔倒一点不怕,还笑着安抚李玥:“没事的,壁虎吃的是蚊子,又不会吃你。”
  哪来那么大的胆子?手劲也大,胆子也大。周予困惑地看看方泳柔。
  橡皮糖一样的壁虎也好,比巴掌还长的碧绿色螳螂也好,幸好它们每次出现都是以静止面貌,一动不动的,周予对它们采取统一方针:闭上眼睛假装没看见。只要没看见,就是不存在。
  杂志展的手工活仍在继续,回南天一来,搁置在办公室地板上的岛屿基底与一些零散装置被湿气入侵,过了一个周末没人看管,情况不妙,只得报废重来,因此进度更加紧急了。周予是主力选手,她有一点美术基础,还非常擅长照虎画猫,总能莫名其妙地鼓捣出一些很像那么回事的东西来,可她爱神游的毛病难以改进,导致手上总是受伤,被这个割了那个刺了,终于十指贴了四块止血胶布,小关师姐见了问她,你是玉做的吗?这么易碎呢?
  她举着那四块胶布,晃到106寝室门口,方泳柔正在叠衣服,见她来,问她怎么了,她就伸手要她看。她一关心是怎么弄的?她马上一本正经地逐一讲解,哪里是裁木板搭码头时被木刺给扎的,哪里是抽A4纸来画草图时被纸给割伤,她语气克制、声音平静,言辞间却是大肆渲染伤情,故作隐忍地微皱着眉头说:“一直流血,流到地上。”
  方泳柔还未聊表慰问,李玥背着书包回来了,瞄见她这一双手,大呼小叫:“怎么搞的?容嬷嬷拿针扎你了?”一句话将她前文的渲染全面击碎,泳柔乐得直笑,还好心替她解释:“是木刺给扎的,流了好多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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