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周。小予。
泳柔一下便在心中寻到这个名字。果然是的。她的同班同学,周予。
她深呼一口气。这也没什么,早该预备有这么一天。她们家离学校,也就几公里远。
不过,能躲也就躲一躲。她收回往外伸的脖子。
这个周予,她不熟,开学半个多月,也没说上过一句话。只知道对方宿舍与她相隔一间,性子冷,每天都是独自背着包来去。她爸是校长?哪里的校长?
她闻见厨房飘散往上来的油烟香气,阿爸开工了,那一桌的大人开始喝酒,主要是那做东的给周予她爸敬酒,泳柔心里好奇,又凑近去听,幸好今天没什么风,海风大的时候,休想听见只言片语。
周校长啊,来来来,再敬你一杯,我们家转学的事,真的要劳你费心了。
哦,原来是求人办事的。
英德是好学校,真有这个机会,我们一定是好好地读,儿子,你来给周校长表个决心。来,你饮料代酒……
英德?泳柔没听过这学校。想来是城里的学校。
看这岛上风光还是很不错的,空气也好,这边离岛中近,晚上小予是不是该回学校了?正好,看看海,再回去上学!啊呀,我们家要是像小予一样会读书,就省心了……
菜上了几道。泳柔看见周予拿着牙签挑螺肉吃,一句话也不说。
八卦听够了,她翻几页闲书。
结果,被个大嗓门吓了一激灵。
“三啊!”摩托车停在楼下院前,轰一下熄火,下来一个圆墩状身影。“三!各位老板,吃好啊,今天菜还可以吧?今天海也不错哦!”
这叫法,是大伯在叫她爸。她爸在兄弟姐妹里,排行老三。
大伯就是方光耀他爸。
“怎么厝里一个人都没在?在厨房啊?三婶?阿柔!”
泳柔绝望地捂住耳朵。
躲不及的,大伯边胡喊八喊,边上楼来了。
那桌客人也随着大伯的喊声往上望来,但周予没有,周予连头都没有回,兀自低头在喝汤。幸好。
“哦!小阿柔,被我逮到,你在这里偷懒!”大伯嗓门大,爱笑,又富态,一笑,脸上肉堆得一层层,像樽佛头。
“才没有!我在写作业!”
“什么作业,大伯明明看见你在看课外书。什么书啊?”大伯走来看一眼,“哦,张爱玲,才女啊。你也想当张爱玲?我看你有那个天分。你妈呢?在楼上收洗?”
“才没咧。”面对大伯的胡言乱语,泳柔常常是答不上什么话。“大伯,你来干嘛?”
“大伯来找你。”大伯不笑了,说得挺认真。
“找我?”
“就是找你!”
她心觉不妙。“……什么事?”
“你今晚要回学校吧?去了学校,见到你小姑,帮大伯带个话。”
就知道。
“干嘛带话?细姑姑又不是没有手机。”
“啊呀,我打了她不接,短信又不回!二十大几的人了,真不懂事!”大伯一跺脚,满面憨态。
“那还让我带什么话?细姑姑这不就是告诉你,免谈?”方泳柔心知大伯所为何事。
“什么免谈?没得免谈!你去跟她说,她要是还认我这个大哥,还念在哥哥小时候疼惜她的情分,支持我做村长的工作,就复我电话!”
“大伯,村里修祠堂,怎么也轮不到细姑姑来出钱吧?不是说,女的死后,不能供在祠堂里?未婚的,连募款碑都不能留名。”
今年夏,一场台风,村里本就摇摇欲坠的老宗祠,一下塌了半边。
大伯识相,大嗓门低了些,怕楼下的外来人听见。
“唉,说是这样说,捐款的事,除掉村里各户,只叫外嫁女来出力。你细姑还没嫁人,按说是不用出,但我有什么办法?新祠堂一日不修起来,列祖列宗魂归何处?整个村都心不定。村委会那帮人一开会,就是说你细姑工作好,也该来出一份力,逼我来做工作。那你说嘛,我们这一辈,全村就出她一个大学生,她捐一份,也算慰藉老祖宗了。我都跟村委会商量好了的啊,现在她不能留名,等她将来嫁了,再把她老公的名字加在募款碑上……”
“等等。”泳柔惊奇地打断大伯,“她老公的名字?”
“啊对啊,外嫁女,都是以丈夫的名义捐款的。”
“这叫什么道理!”
“怎么不叫道理?老祖宗留下的道理!总之,大伯拜托你,好不好?大伯下次去城里开会,给你带好吃的……”
大伯好说歹说,泳柔只好应付他:“我要是见了她,就说你找她。不过,不知什么时候,周二才有她的课。”
大伯算个好人,她心里知道,热心肠,待老人小孩都和气,总是乐呵呵与她讲笑。
事情交代完,临走,大伯又悄悄问她:“最近,你妈的肚子,有没有动静?”
她翻白眼,“哪来的动静?没闹肚子!”
“啊呀,你知道的。到时候新祠堂建了,还要拓新族谱哦,你也不想你爸到时候在谱上孤零零一个赤条吧?你妈要能给你生个阿弟多好。”大伯怜爱地望着她,“可惜我们阿柔,这么聪明一个头脑,要是男孩子,肯定更能有一番作为。女孩子在外头不易哟!在学校,同学相处得好吧?有人欺负你,你就来找大伯。”
“女的怎么就不能有作为了?张爱玲就是女的。”
“是是是,大伯老古董,讲错话了。你别老躲在这儿张爱玲了,快走,下去,帮客人倒倒茶水,你爸在厨房,顾不过来!”
大伯不由分说拉她下楼,她不情不愿,手里拎着那本张爱玲。下了楼去,大伯对客人寒暄一句:“慢吃啊,走了。有什么事,叫阿妹就好。”然后发动摩托车,走了。
方泳柔耸肩,左手摸着右手腕,装作镇定站在原地。周予仍没有看见她。
怎么避得掉呢?添茶水的呼唤马上来了。
泳柔提着水盅去了,走到桌边,周予低着头,原来是在玩手机。转一圈,茶水添满了每只杯子,到了周予身边,杯里是满的,泳柔问:“添茶吗?”
周予头也不抬,“不用。”
一旁的空位上摆了只礼品袋,里头好几条名牌香烟。
就在泳柔以为逃过一劫,正要返身退走时,周予抬起了头来。
她们四目相对。
周予认出她来了,那平淡的神色间闪过一丝局促,她看见了。
未等她开口说任何话,对方避之不及一般,再次低下了头。
既然没有要打招呼相认的意思,她也就不自讨没趣,提走水盅,进了店里,搬只凳子在收银台边坐,继续看她的张爱玲。
周予生了副什么模样?她回想。薄唇,鼻翼窄,一双眸子瞳仁色浅,因此显得又冷又傲。她心中简单为这长相归类,就叫“城里人的长相”。好看吗?肯定是没有齐小奇好看的。
她这样走神想了片刻,一抬头,发现周予不知几时走进厅堂里来了。
那立在水族箱前看鱼的背影也似长相一样清高。
周予转过身来,眼神向下一撇,看来是要与她搭话。
哦?像是觉得自己刚刚装作不识的举动不妥,想来寻个和解。
方泳柔双肩端正坐在塑料凳上,叠放着腿,将手中的书搁在腿上,静静坐着等周予说话。
周予的薄唇终于张开,说的是:“这个,是什么鱼?”
“这是多宝。”
“哦。”
又沉默,又看鱼。
又说:“你在看什么书?”
她将蓝色暗纹封面亮给她看。张爱玲,《同学少年都不贱》。
周予点点头,“杜甫的诗。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
“多?是都。”
“原句是多。张爱玲改了都。”
外头周予的妈妈在喊:“小予?你在干什么呢?还没找到洗手间?”
泳柔站起身来,“你找洗手间?在那边……”
周予低下头,“不用了。”她要往外头走,又停下脚步,“那个。书。”
“嗯?”
“书可不可以借我看一下?太无聊了。”她指一指屋外的席上。
“你看。”书递了过去。
周予踏出门槛。泳柔想,这人好闷,城里的长相,城里的傲气,与自己不是一路人。
书被拿走了,她坐着无聊,就趴在收银台上,玩招财猫摇摇摆摆的手臂。
很快,那桌人要走了,那做东的来收银台结账。
方泳柔自他手里接过钞票来数,有零有整,皱巴巴的。
男人正要走,她终于点清,喊一声:“欸,阿叔,数不对。”
“怎么不对?”
“少了40。”
“少了40?”他不耐烦地自收银台上扯过手写的账单来看,又伸手用指头翻一遍她手中的钞票,“唉,就40,要不算了。”
“算了?”方泳柔瞪大双眼,“阿叔,还要给我40。”
“40还不就是……”男人点着账单,“几瓶饮料的钱嘛!就当饮料是送的,我们这么一大桌,送几瓶饮料,不过分吧?”
“没这说法,饮料也要算的。”
男人恼了:“你这小妹好不识做,打开门做生意,哪有你这样的?为了这点零头斤斤计较,小心赚不到大钱哦。”
周予的母亲走来,要从钱包中掏钱,“欸,算了,为难小孩子干什么呢?我这里有点零钱。”
“别别别!这顿算我的。周太你别管,本来么,送点饮料那是应该的。”
推来搡去的,男人的炮火更加猛烈袭来,方泳柔挺直腰杆,梗起脖子,非要论个道理来:哪有吃了饭就可以白喝饮料?当着地主爷的面耍无赖,不怕遭报应!对方急了,大骂,叫你家大人来!我不跟你小孩子家计较。别在这跟我东拉西扯!
响动太大,阿爸终于从后头跑来,想来刚刚是忙完了厨房的活,躲去屋后头抽烟了。方泳柔气得别过脸去。
阿爸又是点头又是作揖,不分青红皂白就指责她一通,说是小孩子不懂事,听了情况,连连道歉,不单只抹了40块钱,还赶忙从冰柜里拿出两瓶凉茶往对方怀里塞。“啊呀不好意思,这都算我的,老板大人大量,一路慢走啊,慢点开车!”
泳柔还要再争:“爸!”
鲜少冲她发火的阿爸喝道:“闭嘴!”喝完,伸直手臂,弯着身,送客人出去了。
她浑身发抖,站在原地。
直到周予自拉门走了进来。
她将书递还给她,冷冷的赤褐色瞳平静地看着她。刚刚,这双眼睛一定也是这样子看着她出洋相。
有人叫:“小予,走了!”
周予转身走了。
她听见他们的小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轰一声,变成平稳的闷颤,发动了,自屋子侧面往沿海公路开去,越来越远。
阿爸进屋来了,严厉地看她一眼,叹口气,来拉她的手臂,“算了。没事了。你去学习,店阿爸来看就好。”
她甩开他的手,一扭头向楼上走去。
自建楼,采光总是不佳。阴天,二楼的客厅暗暗的,只在靠近窗台的地方有一点日光。
她手中拎着周予还给她的那本书,气不打一处来,往窗台走去。
拎着的是书脊,于是,书页抖开,忽然从中抖出一片纸张来。
那纸张滑过阴暗的碎纹地板,正好落在日光恰好照亮的地方。
方泳柔停下脚步来盯着看。
那是一张50元钱。
她垂头,望见书的封面,细体字端正印了标题。
同学少年,都不贱。
2-1
她脱下贴身短袖外的衬衣,换上校服外套。岛上风大,十月不到,已有些凉。
车前座话说着说着又争起来,她只管在后座换自己的衣裳。
“转去英德做什么?岛中当然更好。”
“哪里好?一打铃,老师走得比学生还快,还整天搞那么多课外活动,等同于把学生圈起来放养。”
“生源好,氛围好。你们英德搞衡水模式,还到处挖人家的名师,岛中去年的重本率是93%,你们呢?”
“靠生源,靠掐尖,能靠多久?现在市里呼吁取消重点,初小已经试行了,到时重点名头一摘,收些妖魔鬼怪进来……”
“你少动脑筋。你看你女儿,本来就不爱说话,再转去你那集中营被迫害三年……”
周予开口打断她母亲的话:“走了。”
她推开车门,下车,车尾箱弹起,她拎出行李箱来。车里两个人与她告别,她应了,然后推着箱子,走上校门口的坡道,南岛中学四个朱红字刻在石碑上。
南岛的天放晴了。她抬起头来,天是雾蓝色,云被落日霞光染了红。她呼吸,试图闻见海的味道,闻不见,只觉得这里的空气比起城里要冷冽。她好像生来感官不敏,比如嗅觉,她有先天性鼻炎,比如听觉,但那可能是因为她总偷偷戴着耳机睡觉。感官不敏,也就感受不强,因此总是一脸平静。当然,痛感是敏的,但她摔了碰了、脚趾撞桌子腿了,也是一脸平静,装的,不爱让人看出她的窘。
她仰头看这天空,就像是燃烧的海。
学校地广,三个年级三千余人,光女生宿舍楼就五栋,梅兰竹菊松,冷色青砖外墙,教学楼则用灰色石砖,树多,南国的树,一年四季都茂绿,这学校就像一块长在海岛之上的遍布青苔的巨石。周予住梅苑108,放了行李,去食堂随便吃点东西,七点上晚自习,十点放学,十点半就熄灯。
106到110号房,全是同班的女生,她走过别扇门时,特意看一眼门上的名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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