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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岛不见旧时风(GL百合)——林子周

时间:2024-05-27 19:01:00  作者:林子周
  小奇招呼心田:“上车!”
  心田问去哪儿?
  “你跟着我走就是了,不是说带你们在岛上逛一逛,去哪里都可以吗?既然是初来乍到,当然要去拜拜山头。”
  “拜山头?你是黑she会呀?”心田犹疑地上了后座。
  小奇一蹬脚踏,心田尖叫一声,两个人冲下坡去。小奇高声说:“比那厉害多了,我们这座岛全归他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神通广大一手遮天!”
  方泳柔一路将车推到周予身边,目光与嘴角的笑意却相反,追随那两人而去,她说:“走吧。”说着收回目光来看周予,笑意彻底消失了。
  “怎么走?”周予警惕地看看自行车上的锈迹。
  “骑车,我带你。”她察觉到她审视的目光,“这是我爸的车,昨天刚洗过的。我的车太小,不方便带人。”
  “……不能走路去吗?”
  “你想走到天黑?”她跨上车,个子不够高,车子歪斜,腿才堪堪够着地面,这瘦小的样子,实在不像能够在车后座带着一个人。“你坐好。”
  周予平生从未乘过谁的后座,望一望逐渐远去的两个身影,她只好下定决心学心田的样子侧身坐下,手不知放哪里,无措了几秒才抓住屁股底下的车座,车子动了,起步晃悠几下,像不习惯两个人的重量,在下坡路上歪歪扭扭地加速,她的运动天赋贫瘠,平衡感不佳,身体下意识缩紧,伸一只手揪住前面人的校服一角。
  总觉得下一秒就要连人带车摔倒了,她犹豫是不是该闭上眼睛,然而没有,泳柔很快掌住了车头,向下俯冲的速度变慢,落至平地,车子稳稳地向前行进,她将手缩回来,用力抓着车座。
  方泳柔问:“你害怕吗?”
  周予若无其事地答:“没有。”
  拐弯是海,与码头相反方向,泳柔骑得很慢,小奇停下来等,回头来喊,怎么骑这么慢?周予很重吗?
  她应,你们先走!走大路!
  小奇问,走大路?大路远!
  泳柔坚持说,走大路!
  两个人前后坐着,却无话可说,这自行车以周予的目光看来,旧得像堆废铁,链条生涩,摩擦出吱呀声响,沿海公路寂寥,与城里不同,许久才有一辆车开过,她凝望着碧色的海面,闻见方泳柔外套上的气味,错觉那是海的味道。方泳柔忽然说:“是心田拜托我,我才答应的。”
  她点点头,尽管前面人根本看不见,“我知道。”
  “我是说,我之前说的话还算数的。”
  “什么话?”
  “不是说好了,我和你,井水不犯河水?”
  “哦……”那井水与河水同乘一堆旧铁,这算不算犯了河水?说起来,水与铁的反应条件是……她的神越走越远。再次转弯,道路越来越窄,一个缓坡之后,拐入一条粗陋的沙土路,路面上到处是深深浅浅的杂乱车辙。周予问:“不是说走大路?”她不喜欢这条路,太不平坦,颠簸起来,硌得慌。
  “这就是大路。我们这是乡下地方,请你多担待。”方泳柔话中带刺。
  周予的目光越过路旁丛生的杂草,总算寻到一处破房屋,那屋顶上好像还晒了衣服,她心中疑惑,想这也能够住人吗?
  她问:“这条路去哪里?”
  *
  圣伯公庙。
  这庙就像心脏一般,嵌在岛屿的正中间。
  她们骑得太慢,小奇与心田已等久了,正在院前吃雪条,周予望入去,见到被矮墙围起的院中央摆了一个冒着青烟的大鼎,大鼎后头,几阶宽阔石梯通往庙宇的正殿。
  来的路上,方泳柔说,所有在岛上生活的人都来过这里,因为她们相信,庇佑这座岛的神明就住在这里。
  周予问,那你相信吗?
  没有回答。
  这所谓神的居所,看起来并不威风华美,只是一座岭南之地常见的乡间庙宇,外墙发灰,朱色柱子落漆,飞檐上的游龙也快褪出石头本色了,只有檐下一排红灯笼是新的,左右边门各挂一个匾额,一边写“风调雨顺”,一边写“合境平安”。
  周予去看嵌在外墙上的石碑,上写,传某朝某代某公,因忠义谏言惹龙颜大怒,被贬至此处,从此揭心竭力护佑一方人民数十载,操劳至死,上天庭,得册封圣伯公,统管南岛土地之神……
  原来是土地公的领导。她拿相机将石碑拍下来。
  院外有个推着自行车卖冷饮的阿公,见她们来,眯眼看一阵,讲:“噢哟,这不是大排档家的状元妹嘛?”小奇从他的泡沫箱里掏两支雪条出来,嬉皮笑脸问:“阿公,你不请状元妹吃雪条哦?这可是圣伯公钦点的状元,你请她吃冰棍,保你家子子孙孙金榜题名!”
  方泳柔窘得很,逃也似的溜进院里,周予走在她身后,心田还在问:“谁是状元妹?”
  院内几个老人围着石台冲茶,扭头一看,接连高声招呼:欸!那个谁,状元小妹,你来啦?然后彼此交头接耳一番:你不记得啦?方口村村长阿忠呀!他弟老三的女儿!今年中考,全岛第一的呀!喔唷,她大伯,就是阿忠,还在这里摆宴席,多谢圣伯公钦点,啊你没来吃啊?阿妹,过来吃杯茶呀。
  泳柔羞得脸红,唯唯诺诺,与他们逐个问好,这个是表老叔,那个是三老姨,还有庙婆婶、日杂阿伯……听得周予一头雾水,还以为这全是方泳柔的亲戚,只好跟着一一点头致意。在她眼中,除了外婆,全天下的老人统统相似,都长着同一张她记不住的满是皱纹的脸。
  小奇跟在后边进来,也是这个表老叔那个三老姨地招呼一通,周予问,你们是亲戚?
  泳柔答不是,不算吧?可能祖上数好几代是亲戚。
  那不是你们的表老叔和三老姨吗?
  不是,表老叔是……方泳柔停顿,像觉得解释起来太过复杂,一摆手说,反正我们都这么喊,辈分对了就行了。
  小奇说,这说起来能讲三天三夜,可以写一本《红楼梦》。第一章,表老叔为什么叫表老叔,第二章,三老姨到底是谁的三老姨。这座岛上像我们这么大的,除了我们方泳柔,没人记得住。
  泳柔辩说,没人记得住,那都是谁讲给我听的?
  小奇回道,那些讲给你听的人自己都记不明白,你看你大伯和我阿嫲,每次都说得不一样。
  小奇教周予与心田,你们也这么喊,你们跟着我们喊了,就是我们南岛的小孩,圣伯公就会保佑你们。
  心田嘴巴甜,真就跟着喊,还与小奇一起过去找老人家们讨一杯茶喝,徒留另两人沉默地等在原地。
  周予看方泳柔一眼。
  还是沉默。
  周予又看方泳柔一眼。
  周予问:“状元小妹?”
  泳柔恼:“不要这么叫!”
  那边厢老人家们谈个不休,还在讲:阿忠家的三弟,我没印象,叫什么名?怎么没印象?港口开饭店的呀,他家兄弟四个,训字辈的,忠义礼孝,大的叫阿忠,老三就叫阿礼咯……那个阿妹从小就会读书,他家也是怪,只有女的会读书,阿忠还有个妹妹叫阿细,读到研究生……啊那这个阿礼的老婆,是哪里人?
  方泳柔好像不愿听人讲她家里的闲话,扯住周予的衣袖拉她走,两个人走远一些,上了石阶,站在殿堂檐下,泳柔从外套口袋里掏出学生卡要周予看。
  周予看那上面的一寸照,上头的女孩比之眼前的样子更年幼,大概十二三岁,小小一张巴掌脸,紧抿着唇,周予忽然想起她在花鸟市场遇见的仓鼠,是长得有几分像吗?她仔细地看。
  “不是让你看这个!”泳柔伸指头把照片遮住。
  “那是看什么?”
  “学号。”
  学号是:20100281。
  2010是入学年份,0281是入学排名。
  “南岛县今年参加中考的学生只有九百多人,考第一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们城里,单一间学校就有九百个考生了吧?”
  殿内的香火味粗劣呛鼻,周予一连打了几个喷嚏,她抬头看这些香火所供奉着的那尊铜身神像,问:“考了第一,还要谢神?跟他有什么关系?”
  “我怎么知道?我妈说,中考前,她来问过神,神答应的。”
  香火炉下的蒲团上跪着一个女人,双手合十,正对着神像喃喃低语,念了一阵,忽然打开双手,手中掉出什么东西,砸落在地上,那女人看了,大失所望,音量高了些,再次虔诚地对神喊话:圣伯公圣伯公,凡事好商量,拜托你,拜托你。
  她捡起地上的东西,重复刚刚的动作,好像是再一次铩羽,愁得全然泄气,两边肩膀垂下去。另一个女人在旁边拍她的肩,宽慰她说,这是神在笑,圣伯公没说他不同意,只说他再想想!
  周予小声问泳柔:“这是做什么?”
  “掷杯筊,就是问神。你看地上那两块木头,一面平,一面凸。摔在地上,一平一凸,就是圣杯,代表神明答好。如果两块都是凸面,就是笑杯,没有答案。两块都是平,就是败杯,神不答应。”
  “什么都归神说了算?”
  “反正,我们从小到大,家里要有什么大事,都得来问神。”
  “那他有没有失算的时候?”
  “有。他说我阿嫲的病会好,结果没有。我阿嫲死掉了。”
  听了这话,周予扭过头,看见泳柔仰着面孔,倔强地与神对视着。
  “所以,我不信我考第一是靠他,我只信是靠我自己。”
  那对来求神的信徒互相搀扶着走出殿去,周予听见她们在说,算了,圣伯公是男的,哪里会懂我们女人的事,下次,我们去问妈祖。哎呀!小声一点,别给他听了去!然后她们就嬉笑着走了。
  看来,说是信神,也不是尽信,背地里还要说神的坏话,更有甚者像方泳柔,还要当面质疑神是个骗子。
  周予从未触碰过这样的世界,在她家,外婆信仰的是“德先生”与“赛先生”,阿爸信的是交情与利益,阿妈则独独信她自己。她与方泳柔并肩站在正殿高高的门槛外,看着来求神的人们,看着香火炉上的烟丝丝缕缕飘散去,谁也没有迈进殿里。
  站了片刻,心田的声音在她们身后响起:“你们问神吗?听说圣伯公很灵的。”
  泳柔转头问:“听谁说?”
  小奇也走来了,“就刚刚,庙婆婶又把你的丰功伟绩宣传了一遍。”
  心田讲给周予听:“庙婆婶说,中考前,泳柔的阿妈,大伯,大伯姆,三个人来问了神九次,九次都是圣杯!果然,泳柔就成了状元妹。”
  小奇笑说:“还有泳柔的大伯姆来问她儿子的成绩,连摔三次,三次全笑。”
  泳柔也笑:“我记得,她很生气,回去一直说,笑笑笑,笑什么笑!然后把她儿子给骂了一顿,说他丢人,落人笑柄。”
  心田煞有介事地告诉她们:“刚刚庙婆婶说我面相好,将来一定会发大财。”
  小奇捧住心田的脸揉来搓去,“你傻不傻?她是说你脸圆,像个聚宝盆!何况她又不是真的神婆。”
  “我不管,她说得肯定准。”
  周予提问:“她不是神婆,那她是干嘛的?”
  “庙婆婶是帮人办后事,卖纸扎的。我阿妈说,她在这里,是在等生意,看谁家有病人来求神,就去攀关系。”
  四个人站在殿外说小话,不知不觉就挤在一起,生怕被老人家们听见。
  “表老叔呢?”
  “表老叔是丧葬队队长,吹唢呐的,他跟庙婆婶是一伙。”
  “原来他们都不是来拜神的。”心田睁大眼睛。
  “当然不是,他们是来赚钱的。日杂阿伯的店就在旁边,他店里卖香烛,比村里卖贵好多!还有三老姨,三老姨是专给人看八字、当媒婆的,那些来求姻缘的,就顺便求一求媒婆……”
  原来,不止要说神的坏话、质疑神的能力,还要靠神来赚钱,这庙里来去许多人,没有谁是真的上了香磕了头,就只管回家躺下等着神来关照。
  心田找真正的庙公讨了香,在圣伯公像前跪下,很认真地伏低身子三次,上了香,小声与圣伯公说了些悄悄话,然后学其他信徒的样子,掷了三次杯筊。小奇问周予:“你呢?有没有事要跟圣伯公说?”
  周予摇头。
  除了掷杯筊,还可捧起神像前的经筒,晃出一支签来,当作圣伯公的回答。庙公翘脚坐在偏殿,帮人解签上神神鬼鬼的经文,有时执起桃木剑虚晃几下,往信徒买的平安符上喷一口香灰水,这就叫作“开光”。她们在一旁看,被人驱赶,人说你们小孩子不要乱看,小心鬼来托梦。
  院内老人们将方泳柔叫过去问话,一是问你姑姑人生大事有着落没有?方泳柔说我姑姑好多人追,是她看不上。二是问你妈妈有没有要给你生个弟弟?她答不上来。老人们又看站在一旁的周予,说这个没见过的阿妹是哪里来的?哦,市里来的啊,难怪长得这样白净,你们看,脖子细细长长,脸又小,长得好像动物园里的白天鹅。说着就递花生酥给她吃。要她喝茶,她拒绝,她不想用老人们不分你我的茶杯。那个专给人说姻亲的三老姨还说她面有桃花相,“回去跟你爸妈讲,将来要出阁了,就来这里找三老姨,三老姨帮你合八字。女怕嫁错郎……”
  泳柔私下与她说,你看到了?我们这里就是这样,除了信神信鬼,就是结婚生小孩。这有什么值得写进杂志里的?还不如写些大城市,什么东京巴黎,香港伦敦。
  周予说,又不是旅游杂志。然后问,那你信有神,信有鬼吗?
  泳柔答得不笃定,也许有吧?我也不知道。
  周予再问,结婚生小孩呢?你想结婚生小孩吗?
  泳柔皱眉:想那么久以后的事情干嘛?
  她们在圣伯公庙外吃午饭。那店称不上是店,连菜单都没有,在周予看来,只是在一处断壁残垣内支了个灶台。灶上大锅内汤头滚沸,几只塑料水桶里鲜鱼乱跳,掌勺的阿姐一见方泳柔,也是大叫:状元小妹!你带小朋友来玩呀?一人一碗,好不好?一定给你下足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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