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通一声,水花老大。
江语乔沉默两秒,嘀咕说这石头选的不对,又蹲下来摸来摸去,这次,她一口气选了一把小石片,反复比对后总算确定,而后精准把控好角度,又扔出一条抛物线。
寄予厚望的小石片选择追随同伴,又是噗通一声。
江语乔无言,好没面子。
怎么回事,她小时候可是水漂大侠来着,虽然是她自封的。
向苒看过来,她看天,嘀咕着找借口:“我的手受伤了。”
被向苒戳穿:“你伤的不是左手吗?”
江语乔又嘀咕:“左手疼,右手就疼。”
没道理,又霸道,向苒眯着眼睛笑。
她捡起一颗小石头,也有些跃跃欲试,拿给江语乔看:“这块怎么样,能扔出三个......不,能扔出两个水花吗?”
江语乔不敢说:“你试试?”
向苒扬起手,小石头给她表演什么叫投湖自尽。
“好难。”比想象的难很多。
“是吧!”江语乔猛点头,她太兴奋,没站稳,不小心蹭到伤口,痛得呲牙列嘴。
向苒连忙把她拽走,神情严肃起来,不许她再玩了。
两人沿着河岸往前,村里鸟雀很多,叽叽喳喳,一群又一群组团飞过,向苒问:“你小时候还玩过别的游戏吗?”
当然玩过,比如爬树,江语乔现在爬不上去,比如摘柳条编花环,但是现在没有柳条,还有跳皮筋跳房子木头人一类的,向苒听到这儿,点头,她也玩过。
“还有一个,我小时候最喜欢的。”
“什么?”
“和泥巴。”
“嗯?”
“就是和泥巴,土和水和在一起的泥巴。”江语乔笑笑,“人站在这边,抡圆了胳膊把泥巴往河对岸扔,谁扔的远谁就......最厉害。”
向苒沉默良久,末了点评:“好独特的游戏。”
确实,当年自己怎么会喜欢玩泥巴呢,江语乔想不通:“那时候小,也不嫌脏,每天在泥巴地里打滚,然后回家挨骂,还有......课文上不是讲闰土捕鸟吗,我也捕过,把斗笠放到天台上,里面扔一把小米,拴上绳子在一旁蹲守......”
向苒眨巴着眼问:“怎么样,抓到了吗?”
“没有,我等了一天,等到最后都睡着了,没一只鸟肯上当,我们这的鸟和闰土的鸟不一样,我们这的鸟不爱吃小米。”
江语乔一本正经,又气鼓鼓的,实在太可爱,向苒笑弯了眼睛。
江语乔一路走一路介绍,这一片是西瓜地,这一片是养猪的,很臭,对面那几个大棚是种蘑菇的,很久之前也种草莓,村里的小孩去摘,一筐只要五块钱,很便宜。
向苒认真听,忽然问:“有玉米吗?”
“玉米?”
江语乔看她,向苒看向远处的山峦:“来的路上,看到了很大一片玉米田。”
“有的。”江语乔指向另一侧,“往小路上走,村口那边就有玉米地,我家之前也种过,现摘的鲜玉米能掐出汁,煮水,打玉米糊,都好吃。吃不了的可以晒干,去村口的加工厂搓棒子渣。”
“棒子渣?”向苒学着她的口音,“是玉米渣吗?”
“对,留着熬棒渣粥,比小米粥好喝,就是会上瘾,我一口气能喝......”江语乔想了想,“能喝三四五六碗吧。”
翘课跑来山塘庄,究竟要做些什么呢?
江语乔也不知道。
奶奶的坟已经迁走了,老房子形同废墟,这里再也没有能让时光倒流的生日蜡烛,只剩下残砖断瓦,破路断桥。
可是在故时的岸边走一走,吹一吹风,江语乔的心里奇异地安静下来。
“我小时候,是和奶奶长大的。”
她轻声开口,和向苒讲起自己的身世,讲起她为什么会在村子里长大,为什么姐姐叫江晴,弟弟叫江朗,而她叫江语乔。
她其实并不觉得痛苦,如果可以,她希望可以永远留在山塘庄,永远留在小时候。
但时间是留不住的。
她会长大,人会变老,生老病死,都是人间常事。
“我的名字,也是我奶奶起的。”
“语、乔。”向苒轻轻念。
江语乔指向江边的石桥:“其实是下雨的雨,大桥的桥,奶奶想说,要用力跑,哪怕下着大雨,也要跨过那座桥。”
江语乔想不明白的问题,其实奶奶早就告诉她答案了。
她告诉她,要勇敢、要自由、不要被困在原地。
向苒不知何时握住她的手,吸了吸鼻子:“是不是玉米的味道?”
江语乔也跟着吸鼻子,两个人小狗一样仰起头,嗅来嗅去。
江语乔反手握住向苒的手,带着她扎进一旁的小路,不知道走出去多久,久到向苒怀疑她们其实已经迷路了,面前的视野忽然开阔起来,江语乔回头叮嘱:“看着脚下,刚收的玉米杆,还没烧,小心扎脚。”
正在收玉米的大爷听见动静,钻出来看了她俩一眼,江语乔大声问:“伯,能买两根玉米吗?”
大爷不言语,只摆摆手,闷声钻进地里,不一会儿,从里面扔出来四根玉米,玉米是刚劈下来的,断口湿润,能摸到汁水。
村里遍地都是吃的,左边一棵李子树,右边一颗栗子树,小孩们饿了,可以随便摘,不浪费就行。江语乔道过谢,将玉米上的外皮剥下来打了个扣,向苒接过去,左看右看:“还能这样拿着,好方便。”
她凑近去闻:“真的是玉米味。”
江语乔笑:“什么是玉米味?”
向苒答:“就是,有阳光味道的,奶香的,带一点甜。”
这句话很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然而用力想,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两个人走走停停,到山塘小学时,太阳已经偏西了,校长正在保安室收拾旧书报,看见她俩,眯了眯眼。校长也老了,多年过去,生了白发,背已佝偻。
“江语乔?”
他还记得江语乔的名字,江语乔有些吃惊:“校长好。”
“好、好,回来看看是吧,这几天好些学生回来看。”校长打开铁门,又看了看向苒,“这个小同学是......”
看见校长,江语乔仿佛回到了小学时代,坏水上头,笑嘻嘻地问:“啊?您不记得了吗?”
校长左看右看:“不记得,哪能每个都记得,人家又不像你,天天迟到。”
江语乔哑言,向苒笑出声,自我介绍:“校长好,我叫向苒,我不是这里的学生,我妈妈之前在这里当老师,所以我过来看看,我妈妈叫沈鹤,您还记得吗?”
沈鹤......江语乔轻声念,她似乎听过这个名字。
“沈老师啊......”校长闻声,又仔细去看向苒,“是长挺像,都长这么大了。”
校长带着她们在学校里转了一圈,临近拆迁,学生们把东西都收走了,桌子板凳摞成小山堆在大厅,像一只巨型怪兽,办公室和教室空空荡荡,只剩下档案室还存留些过去的老物件,一推门,积灰扬起半米高。
校长钻进书架后,推开放旧的纸笔书卷,翻出一口小电锅,江语乔把几根玉米扒了皮,洗净后扔进锅里,很快,锅子咕噜咕噜冒起小泡,校长又翻箱倒柜,找来两根筷子,江语乔把玉米串到筷子上,吹了又吹,递给向苒。
她还没来得及叮嘱,向苒已经张开嘴,只一口,立刻被烫了舌头,原地跳脚,兔子一样蹦来蹦去。
刚煮熟的玉米哪能吹凉,爆开的汁水是滚烫的,活像热油,江语乔忙起身:“我看一下,烫坏了吗?”
向苒吐出一点舌尖,红彤彤的。
“还好,没太伤到,我小时候也总被烫。”
江语乔拉着她到水房去冲水,校长来问江语乔的联系方式,说如果找到她小时候的东西,就寄给她,离开时,太阳已经垂落到柿子枝头,她们的影子被拖得很长,渐晚的风泛起凉意,推着落叶从她们脚边滚过。
玉米放了一会儿,已经不烫了,向苒小心咬了一口,而后是一大口。
江语乔问:“好吃吗?”
“好吃,就是我想象中的玉米味。”
什么叫想象中的,以前没吃过吗,江语乔笑笑,也咬了一大口。
山塘庄的玉米,好些年没吃到过了。
“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向苒想了想,摇头:“你呢?”
“没有。”
“那你有什么遗憾的事情吗?”她轻轻问。
江语乔看着手里的玉米,想起一些往事:“有一些,例如,应该带奶奶回来看看的。”
周文红曾提起,说想要回山塘庄看看,那时她已经病重,双腿浮肿,连路都走不了,只能整日躺在病床上。她隔壁的病友是位爱穿粉色衣服的婆婆,婆婆老家离山塘庄不远,常和周文红作伴聊天。
而后没多久,婆婆忽然病重,他儿女工作忙,不常来,只安排护工照顾她,婆婆怕生怕疼,和护工说不上话,夜晚糊涂起来,拉着江语乔的手问:“你看见我老伴了吗?看见我姑娘了吗?”
江语乔拍拍她的手,说不怕不怕。
再后来,老人家开始尿失禁,拉屎拉不出来,只能让护工用手抠出来,来时那么爱干净的人,临了了,穿着纸尿裤躺在床上。
她的老伴和女儿始终没有出现,有天婆婆昏迷了,血压很低,江语乔听见护士给她女儿打电话,然后进屋,把管子撤掉了。
当天下午,婆婆就走了,走前她忽然精神很好,许是回光返照,还起身坐了一会儿,和周文红说:“山塘庄是不,等我走了,我替你看看去。”
周文红趴在床上,眼神里都是羡慕。
小细胞肺癌是治不好的,死亡是人们必须接受的现实,可是死亡来临前,病人究竟想要怎么活,江语乔从没有问过,或许周文红说过,她不想治疗,想回家,想出去转一转,然而江语乔不准,江语乔要求她,必须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活。
因为她是她的奶奶,江语乔不能没有奶奶。
这是她最后悔的事。
周一车少,路灯亮起许久,客车才摇晃着出现在路口,村里已经入夜,但天没有黑透,月亮垂得很低,和幼年的记忆重合在一起。
向苒和江语乔坐在最后排,车子老旧,座椅吱呀作响,江语乔折腾了一天,此刻有些累了,却不想睡,向苒在一旁打起哈欠,揉揉眼,睁不开,江语乔说:“睡一会儿吧,回去还好久。”
向苒点头,抱着小书包合上眼,最后一排靠椅不能移动,身子只能直坐着,实在不舒服,向苒睡不好,动来动去,一会儿转向左边,一会儿又翘起腿。
江语乔犹豫了一下,开口道:“你要不要,靠着我。”
向苒似乎就是在等她这句话,乖乖靠上来,抱住她的胳膊。
路灯明灭,光影从向苒的眼皮上闪过,她睡熟了,偶尔会皱一皱眉,似是不舒服,江语乔看了一会儿,抬手帮她挡住闪过的灯光。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江语乔的胳膊从酸涩变得麻木,车子忽然颠簸,向苒的额头撞在她掌心,睁开眼,迷迷糊糊问:“到了吗?”
江语乔飞快收回手:“还没有。”
她稍稍坐正,指向窗外:“有星星。”
“嗯?”
向苒靠过来,看不到,又靠过来,手肘撑在江语乔的腿上,仰头去看窗外。
江语乔忽然想起,那年她在楼道遇见她,问她在做些什么,向苒说的是——“我看到星星掉下来了”。
睡了许久,向苒的头发被蹭乱了,毛茸茸的,看起来很好摸。
江语乔静静想着,只是想着。
她说:“老话说,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哄小孩的话术,江语乔本不会信,可今天是例外,她今天是个小孩子。
“嗯,奶奶变成星星了。”向苒哄小孩,轻声问,“你现在,接受奶奶离开的事实了吗?”
江语乔和她一起看向窗外,奶奶是哪颗星星呢,无论是哪颗,都在看着她吧。
她点点头:“人死不能复生。”
第59章 2018-2015(4)
国庆结束, 天气渐冷,向苒合眼坐在公交车后排,发动机声音萦绕在她身旁, 轰隆轰隆, 伴随着车轮碾压落叶发出的吱呀声响,像是一场微型地震。
更细微的, 是近旁女生翻书的声音,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 向苒微微睁开眼, 见她似乎是在补作业,埋着头, 和时间争分夺秒。
向苒很困, 精神却一直紧绷着, 迷糊中似乎要睡着了, 又忽然惊醒,不放心地去看时间, 总感觉过了许久,实际刚走完三站, 公交车停在路边, 向苒醒了醒神, 看见肖艺跌跌撞撞爬进车厢。
说是爬,一点都不夸张,原礼一中规定的到校时间是早上六点五十,天不亮就要起床, 学生们刚刚结束日上三竿才睁眼的国庆假期, 这会儿身子骨还在过懒散版本生物钟,突然六点被喊起来, 哪里吃得消。
肖艺全无活人样子,闭着眼爬上车,闭着眼刷了卡,闭着眼摸到座位倒头就睡,脑袋砸在车窗上,痛得她龇牙咧嘴。
向苒将头贴在车窗上往外看,车站空落落的,除了肖艺再没有别人,她心里奇怪,江语乔呢?
这两年说是要修地铁,原礼的公交线路跟着改建,原本的113路公交车变成了观光3路,路线也从附近的居民区变成了环线上的寺庙公园,向苒常坐的698路新增了四个站点,于是每天早上,她六点一刻出门,赶上六点二十那班车,上车直奔最后一排,六点三十分,就能见到江语乔。
她的手机密码变成了“0630”,一个谁也猜不到,只属于向苒的数字。
但是今天,六点三十分,江语乔没有来。
一中作业那么多,日日都要忙到夜里十二点,每次头刚沾到枕头,眼皮还没合严实呢,天就亮了,六点,城里连个鸟叫都没有,公交车上坐满了上学的学生,各个睁不开眼,书包抱在胸前,头往上一倒,仰头就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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