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探出头,“娘,我在这里!”
说罢,他像只小炮弹似的冲了过去,一头扎进沈母怀里。
“小野人,又偷跑去哪玩了?”
青青仰头答:“没有去湖边,娘说不许去,我都记得。”
沈母爱怜地理着他的头发,“瞧瞧头发都乱成鸟窝了。”
青青背过身去,依偎在母亲怀里,撒娇道:“娘给我编小辫。”
“好,娘给你编。”沈母宠溺道,她的手轻柔地穿梭在青青的发丝间。
乳母拿来蘸湿的帕子替青青擦手擦脸,一边擦一边道:“我的好少爷,下次可不许乱跑了,可把陈妈吓死了。”
“陈妈不吓。”青青乖巧道,“我没事。”
“妹妹还在睡觉吗?”
“她醒了,还在床上躺着。”
沈母替青青梳好了小辫。
青青摸了摸整齐的编发,笑时露出一排小小的白牙,他从沈母怀中跳了出来,往屋里跑,“我去屋里陪妹妹——”
沈母温柔地望着青青的背影,在看见他被风掠动的粉色裙摆和女孩才梳的丫髻时,眼里划过一丝刺痛。
沈母共育有三子,她对年幼的双生子愧疚良多。
双生子中,男孩体魄康健,女孩却身体羸弱,先天不足。没能给她一副健康的身体,叫沈母对女儿心中有愧。
女孩心脉有损,从小到大离不得药,一点风吹草动便几乎能要了她半条命。
不管用了多少珍贵药材,都似乎填补不了这先天有缺。
直到两年前,沈家来了一位方士。
方士称,双生子一强一弱,阳盛阴衰,阴阳不平,日久阳愈盛、则阴必衰竭。
他言,解决之法便是将双生子中的男婴当做女孩养,削弱其阳气,反哺阴气。
那方士还道,双生子中男婴命格强大,当作女孩养在女婴身边,尚可为女婴挡去部分灾厄……
是以,青青自三岁起,明明是男孩穿戴皆按女孩的来,沈母难能不对青青愧疚。
但自那以后,妹妹身子虽弱,却也再没生过凶险的大病。
入夜。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
夜里宁静、其乐融融的沈府在下一刻被团团业火包围。飞阁流丹、丹楹刻桷,顷刻被付诸一炬。
业火灼烧,火光冲天,如同炼狱降临。
凡人在妖兽面前,何其弱小。
那头闯入沈府的赤目妖兽展开了肆意的屠杀,它咧开血口,手撕活人、生啖其肉。
沈府上下数百口人置身炼狱熔炉之中,逃脱不能,四处是含着血泪的绝望呼喊、凄厉惨叫。
混乱之中,年幼的青青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他见了火光,艰难地背起妹妹,想要逃走。
柔弱的妹妹趴在他的背上,声音细弱地道:“哥哥,我怕。”
“蓝蓝不怕,哥哥在。”青青背着妹妹踉跄前行。
可他不过五岁,如何有力气背得动另一个同岁的孩子。
不多时,他便被自己的脚步绊倒,狠狠摔倒在地。
火蛇蔓延了过来,容不得他停滞,青青艰难地想要带着妹妹爬起来。
接着,青青只觉背上一轻。
赶来的乳母抱起了背上的妹妹,慌乱地冲青青道:“蓝蓝小姐交给我,青青少爷快跑——”
业火燃烧噼啪作响,周围的建筑不断坍塌。
青青从地上爬起,一边慌乱躲避,一边寻路往外跑。
跑着跑着,青青身后传来尖叫声。
他回头,对上了闯入沈府的那头妖兽赤红的兽瞳、和咧开的血口。
巨大的惊惧叫青青捂住了嘴巴。
下一刻。
他亲眼看见,妖兽的兽爪,落在了乳母和妹妹身上。
她们甚至还未来得极发出叫声,便已化作了一滩血泥。
青青跌坐在地,身上溅满喷洒的鲜血。
赤目妖兽的兽爪又朝青青的方向靠近。
青青悲痛绝望地流泪,手掌支撑着身体一点一点地往后挪。
千钧一发之际。
那只被青青所救的大鸢,从火光中冲出,叼起青青逃离兽爪。
大鸢一刻也不敢停,带着青青冲出沈府……
那只大鸢一直飞、一直飞,飞了好远才停下,落地之后仍紧紧把青青护在身下。
良久,青青从大鸢身下爬了出来。
他这才见到,大鸢的背后血肉焦黑,是被业火所烧灼过后的痕迹。
大鸢没了气息。
黑夜的荒林之中,五岁的青青独自守在大鸢的尸体边,嘶声哭至晕厥。
……
晴良缓缓睁开眼,他躺在床上,泪流满面。
他都想起来了,那些沈家遭厄、他一夜失去家人的记忆。
他本名,沈青。
“你醒了。”
夙离一直守在床边,见晴良的情况,便猜到他是恢复了记忆。
他握住晴良的手,安慰道:“都过去了。”
晴良仍无法从记忆中的悲伤绝望缓过来,他眼里噙满泪水扑进夙离怀里。
夙离揽住晴良,轻拍着他的背,“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晴良伏在他的肩头,失声呜咽。
良久,晴良才抬起头来。
他哑声道:“我的哥哥,还活着。”
夙离闻言,眉头一松,抚着晴良的脸颊道:“这是好事,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哥哥,还有我。”
晴良流着泪,冲夙离露出笑容。
从前同夙离相处的点滴记忆,他也想起来了。
他在那座荒林中被夙离捡到。那时的他徒遭变故,失去亲人,极为敏感脆弱,是夙离温柔地照顾他、陪伴他。
晴良的情绪渐渐稳定后,他说起了另一件事,“当年,屠杀我满门的妖兽,是吞天。”
夙离闻言猛的抬头,神色一变,“你确定,是吞天?”
晴良缓缓点头,观察夙离的神色,他哑声问:“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
白日。
晴良独自出门,他去了千玉门的院落,玉薇苑。
千玉门的弟子见了他,态度温和。
“你是来找沈师兄、单师姐他们吧,稍等片刻,我去唤他们。”
“谢谢。”晴良道。
院里的蔷薇开得娇艳夺目,花香馥郁清幽。
晴良站在院中,微微低下头,盯着脚下的青石板。白日高挂,阴影投在脚边,他有种恍惚之感。
直到听闻渐渐靠近的交谈声,晴良这才抬起头。
只见不远处,沈鸢同单婵衣正一边说话,一边朝他走来。
沈鸢衣冠楚楚,容颜在日光的照射下俊美剔透,和煦温润,步伐款款。
晴良眼眶发热,愣愣地盯着他。
沈鸢望过来,凤眼含笑,“晴良,你来了。”
◇ 第89章
“在下沈鸢,幸会幸会。”
“它名青蓝。”
“是我弟弟妹妹的名字。”
……
晴良失忆了,没能认出沈鸢。
云伯衡为他改了名,沈鸢没能认出他。
分别十数年,兄弟二人兜兜转转还是相遇了。
“晴良、晴良?”
沈鸢的声音唤回晴良的神志,他们三人坐在凉亭中。
沈鸢将一杯清茶推至晴良面前,他道:“你今日怎么了,总是心不在焉的。”
“我没事。”晴良端起茶想掩饰异样,刚茶水刚碰到唇瓣,被烫得“嘶”了一声,讪讪然放下。
“诶。”沈鸢来不及阻止,只得看着晴良被烫,他摇头失笑道,“刚说你心不在焉,这冲好没多久的茶就敢往嘴边送。”
“你是在担心时鹤吧。”沈鸢温声道。
晴良动作一顿,从前不觉有什么,如今知道了沈鸢是兄长,他与时鹤的关系……晴良有些脸热。
沈鸢道:“牵机阵虽复杂难解,但那可是时鹤,阵法伤不了他的。”
“你不必多虑。”
“嗯。”晴良低低应了一声,转移话题,“沈鸢哥,月前在南疆时你曾说要来中州,是来做什么?”
沈鸢一笑,“是给家人扫墓,顺道邀你去我家乡玩。”
晴良在袖中的手掐紧,他道:“怪我……当时没跟你去。”
沈鸢挑眉道:“这有什么好怪你的,你当时有伤仍未痊愈,我还能硬逼一个病患去我家乡做客不成?”
“再说,当时有师姐陪我去了。”他侧目望向一旁的单婵衣。
单婵衣指尖轻敲着茶杯杯壁,面无表情道:“我不过是恰好想去中州采买些东西。”
这时,一名千玉门弟子步入凉亭,朝几人一礼。
“何事?”沈鸢问。
那弟子道:“沈师兄,门主抄经用的鎏金墨与玉合墨纸用完了,让你去寻一些。”
沈鸢颔首,“知道了,我即刻去寻了给门主送去。”
那弟子退下。
“抄经?”晴良出声。
“嗯。”沈鸢道,“门主怜悯苍生苦难,会抄经焚烧为逝者祈福哀悼,这一习惯已坚持了十几年。”
道家修士,不苦炼修为,反而去抄经,任谁听了都会觉得荒谬,尤其那人还是千玉门门主。
但沈鸢与单婵衣似是不觉有异,可见其对单缘的信赖。
沈鸢起身道:“你们稍坐片刻,我去找归云庄的人寻纸墨。”
沈鸢离去,凉亭中只余晴良与单婵衣。
晴良捧起茶杯浅啜一口,茶汤放凉了些,舌尖尝到苦味,茗香溢满鼻腔。
单婵衣蓦的开口,“你今日为何老盯着沈鸢看?”
晴良愣了一瞬后抬眸,他笑了笑,含糊地否认道:“没有吧。”
“你有。”单婵衣一双锐利的美目直视晴良,不容人辩驳。
晴良在心中感叹她还是这般敏锐,他道:“许是沈鸢哥今日的衣裳好看,衬得他格外光彩照人,我适才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牵强的理由。
单婵衣闻言却若有所思。
晴良一边喝茶,一边对上她莫测的目光,不禁问:“怎么了?”
只见单婵衣长吁一口气,“你如今是断袖,看上沈鸢……也不是没可能。”
“咳咳咳——”晴良被她的话惊得呛到,他抹去唇瓣上的水珠,矢口否认道,“婵衣姐,你在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
单婵衣却仍在认真思考,她道:“沈鸢相貌还凑合,我同他一起长大,也熟知他品性,除了偶尔有些多事……总之比你那位师兄好。”
晴良嘴角抽了抽,旋即,一本正经地道:“沈鸢哥仪表堂堂、轩然霞举、气质非凡,何止是凑合。”
“那你……”单婵衣复杂地望他一眼。
“但我有我师兄了!”晴良坐直身躯,“我们与师兄感情匪石,我是不会变心的。”
单婵衣闻言,眼皮猛的抽了抽。
思虑片刻后,她吁气道:“算了,免得你那师兄上门发疯找茬,沈鸢打不过他。”
“什么打不过?”
几句话的功夫,沈鸢便回来了。
“没什么。”晴良与单婵衣异口同声地否认。
“看来是有什么了。”沈鸢凤眸含笑,探究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你们说我什么了,打不过谁?”
“打不过我,别啰嗦了。”单婵衣恢复面无表情道。
稍后,晴良跟随单婵衣与沈鸢,去给单缘送纸墨。
单缘住在玉薇苑的主院。
晴良一进屋便闻到浓郁的旃檀香气,单缘盘坐于案前,手上数着念珠,案上摊放有经书。
晴良随沈鸢二人一礼。
单缘只淡淡瞥他一眼,并不多予理会。
她从位置上起身,行至跟前。
沈鸢将寻来的纸墨奉上,“门主,只寻到了鎏金墨,归云庄内并没有玉合墨纸,只有寻常墨纸。”
单缘闻言,数念珠的手一顿,眉头蹙起,她道:“玉合墨纸制作之时,所用的水皆以百合汁水替之,纸含雅香、至纯至净,唯有这样的纸抄出来的经文才能予以亡者最纯净的抚慰,非寻常墨纸可比。”
沈鸢恭敬地道:“是,弟子稍后便出山庄去寻玉合墨纸。”
“人死不可复生,生人如何知晓死后会如何?”晴良蓦的开口。
“死人真的能收到烧去的东西吗?”他道,“抄经,真正安的是亡者之灵,还是生者的心……”
此言一出,沈、单二人脸色一变,沈鸢忙抬手拉住晴良。
单婵衣作揖道:“师尊,晴良心直口快,并非有意顶撞。”
沈鸢不断眼神提醒。
晴良对着单缘缓缓低下头告罪。
良久,单缘方才开口:“罢了,不过是道门的小辈,不信往生论的那套。”
她接过沈鸢手中的鎏金墨,背过身去,“你们都退下吧。”
……
当日,入夜。
晴良独自来到归云庄的主院。
牵机阵设在主院,时鹤被困于阵法之中,外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状。
晴良抬手,掌心贴在红色阵法的结界墙上。
他缓缓闭上眼,驻足良久。
“天黑了,你来在这里做什么?”晴良身后响起云伯衡的声音。
55/59 首页 上一页 53 54 55 56 57 5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