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上少了一人,失去平衡让舟身剧烈晃动,扈月往中间站去,稳住了舟身。
晴良在岸上落地,他回头望了一眼,只见荷海中央,扈月站在轻舟上一直紧紧注视着他。
晴良收回视线,匆匆离去。
扈月站在舟上,直到不见晴良身影,他才低下头,失落地捡起舟中还未来得及剥的莲蓬。
他本意并非如此。
他想说,他从初见便在意晴良了。
他想说,这一年中,他时常想念晴良。
他想说,他知道了晴良的秘密,也并没有想要挟的意思。
可他嘴笨,将人唐突走了。
另一边逃离菡萏台的晴良循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晴良一颗心怦怦乱跳,慌乱得不行。
那夜他戴着面具,躲在单婵衣身后,扈月是如何把他认出来的?
竟还以为他是女扮男装。
扈月若是说出去……
晴良的手指掐紧。
他思忖,从几番接触来看,扈月似乎并不是会拿人把柄相要挟的小人。
不论如何,只消不承认便好。
他又不是真的女扮男装,扈月口说无凭。
理清这些,晴良方才心稍稍安定。他回到洛山派安排的住处,推门而入,便见到屋里坐在桌前的时鹤。
晴良心中一咯噔,暗叫不好。
时鹤冷冷地抬起灰瞳,似笑非笑地把玩手中的膏药,“我去寻药,有人却乱跑,看来是无事了。”
一时间,晴良在心中思考了几息,该不该将凤阳城那夜扈月认出了女装的他一事告知时鹤。
只是想起女装,晴良便又不自主地想到去年时鹤生辰上发生的事……
晴良下意识逃避,当即选择不说。
他见时鹤冷着脸,扬起讨好的笑,“师兄,你找到药了吗?”
又想起了什么,晴良从怀中掏出一捧还未来得及剥壳的青色鲜嫩莲子,捧到时鹤面前。
他道:“我没有乱跑,我是看见了荷塘,摘了些莲子回来。”
“我剥给你吃啊。”
晴良效仿方才见到扈月剥莲子的方法,笨拙地跟着剥了两颗白嫩的莲肉。
他弯腰,把莲肉递到时鹤嘴边。
时鹤灰瞳淡淡瞥了晴良一眼,敛眸吃下莲子,神色稍霁。
他菱唇微张,“乱摘人家莲子,回头洛山派的人来拿你这小贼。”
晴良心想,才不会呢,就是洛山派首席大弟子摘给他吃的。
他面上“嘿嘿”两声道:“师兄你吃了我的莲子,是共犯。”
时鹤不再说什么,抬手点了点晴良脸上的蚊子包。
“不痒了?”
晴良顿时嘴角下压,可怜兮兮道:“痒。”
时鹤拿起寻来的膏药,打开。
他手指蘸了翠绿的膏体,抹在晴良脸上的蚊子包上。
“衣服撩起来。”时鹤命令道。
晴良乖乖照做。
膏体清凉刺激,止痒确有奇效,晴良微微眯起眼。
剩下的几颗莲子,时鹤剥了,喂进了晴良肚子里。
他吃得意犹未尽。
◇ 第68章
第二日,晴良便笑不出来了。
他幽幽地朝时鹤开口,“师兄,你当真提前不知,这药膏会染色吗?”
昨日涂上的药膏很有效,蚊子包没多久便被抚平了。可很快晴良又发现了不对劲。
这药膏,洗不掉!
晴良的左脸上留下了一大块的绿色。
时鹤不多辩解,只把自己也被染绿的手指给他看。
“……”
晴良这人,旁的还好说,独独爱美这一点,从小到大不曾改变。
他这一整日,见人都极其别扭地用手捂着左脸。
今日,他们还要拜见洛山派掌门。
洛山派正殿。
正殿气派亮堂,左侧坐的是洛山派众人,右侧坐的是伏云宗众人。
伏云宗众人在此等候洛山派掌门周洪的接见。
如今周洪未到,殿内一片寂静。
席上,贺兰熙见晴良姿势怪异,一直托着脸颊,不由得出声,“晴良,你是落枕了吗?怎么一直托着脑袋?”
见众人的视线聚过来,晴良忙摆手,道:“没有没有。”
他手一挪开,脸上那块绿印子便暴露出来。
晴良一窘,也不好再抬手去遮。
“噗嗤——”贺兰熙笑出声,明白晴良遮脸的缘由,他道,“你是擦了翡翠膏吧?”
翡翠膏?
晴良求助地望向时鹤,只见时鹤微微点头。
“在我们南疆,小孩被虫子咬了,都是涂这个。制作翡翠膏的翡翠虫还是制作天然涂料的材料,能染色入肉。不过也不必担心,它过个三五日颜色便会自己淡去。”贺兰熙解释道。
“那就好。”晴良松了口气。
话音刚落,扈月便推着洛山派掌门来了。
洛山派掌门周洪,在去年失去修为、双腿瘫痪之事,天下皆知。
周洪坐在轮椅上,比及他的师弟何归云,他称得上精神矍铄,一双虎目亮得惊人。
“见过掌门。”
众人起身一礼。
扈月将周洪推至主位,然后恭敬地站在他的身侧。
“不必多礼。伏云宗的诸位小友远道而来,路途辛苦。”周洪神色温和地道。
回话的是时鹤,他道:“除妖卫人,吾辈职责,谈不上辛苦。”
“师尊托我代为问候周掌门安。”
周洪随手将盖在腿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他寒暄道:“伯衡的旧疾可好些了?”
他说的是云伯衡当年被吞天所伤留下的旧疾,这些年一直未能痊愈。
时鹤缓缓摇头。
周洪捋了捋胡须,他惋惜道:“如今我练功出岔落了个功力尽失,伯衡旧伤难愈,未来的除妖卫道大业,还得落在你们后辈身上。”
他含笑,视线在扈月与时鹤之间来回。
扈月在一旁闻言抿紧唇,道:“一定会找到办法,让师尊你恢复功力的。”
若真有法子,何归云也不至于二十年了还是如此。
可扈月眼中神色认真,全无半点玩笑。
周洪知晓自己这位弟子是个认死理的执拗性子,不再多说,只拍了拍扈月的手。
千玉门的人尚未赶到,周洪只简单寒暄几句,并未再多说什么。
众人离去。
时鹤手里有云伯衡托他代为转交的密信,于是单独跟周洪去了后厅。
晴良则在正殿外等他。
晴良寻了个附近的凉亭,时鹤若是出来,他一眼便能看见。
将午之时,正是南疆日头毒辣的时刻,四周绿植中虫鸣咕咕作响,晴良缩在凉亭里等候。
他百无聊赖地将头靠在柱子上,时不时用头磕磕柱子。
这时,晴良听见了足音,有人步入凉亭。
晴良抬眼。
是扈月。
他一愣,下意识便想着躲开。
扈月走进凉亭,他黝黑的眼珠紧盯着晴良,并不说话。
因着昨日之事,晴良不愿与他独处,仅微微点头致意,便起身准备离开。
他刚走到凉亭入口,便听到扈月在他身后喊了一声。
“晴良姑娘!”
此称呼一出,晴良的眉毛一抽一抽地直挑。
环视左右,四下无人。晴良深吸一口气,回头冲扈月道:“扈月道友,你真的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姑娘。”
扈月却道:“你要如何才能相信,我对你并无恶意。”
“我、我知道你没有恶意,可你信我,我真是男子。”晴良欲哭无泪道,“你总不能让我在这脱给你看吧。”
他偷穿裙子是真,可他是男子也是真!
前头说了,扈月是个认死理的执拗性子,他显然以为,这一切都只是晴良不信任他的托词。
晴良叹息,他道:“你不信便不信吧。”
说完,他转身欲走。
扈月却又一次叫住了他。
晴良驻足,听他还想说什么。
扈月握拳,用足了气力地将心底想法说了出来。
“其实,是我心悦你——”
说完,扈月的脸烧到了耳根,本就黑的肤色瞧着更深了。一双英气明亮的眼睛,执着地一瞬不离盯着晴良。
晴良却是完全傻眼了。
扈月以为他是女子,说心悦他?
长这么大,晴良是头一回遇人当面示爱,对方还同为男子。
他磕磕绊绊地道:“你我同为男子、你在说什么……你、你为何会喜欢一个戴着面具的人。”
夜市那晚,他虽穿女装,却分明戴着面具,与扈月也只是匆匆一见。扈月是怎么喜欢上他的?
扈月闻言眼睛一亮,“你终于承认,那晚之人是你了。”
“我事先并未说过,那夜市上的青衣姑娘戴着面具。”
晴良神色懊恼,他被扈月突然的示爱惊得脑子都乱了。
正想思虑着该如何应答,旁边传来一道清冷的女声。
“因为是我告诉他的。”
晴良惊喜地循声望去。
只见单婵衣一身冰蓝衣裙,站在烈日下仍如雪山冰花,清冷出尘。
单婵衣听见了二人的谈话,便已将中间关窍猜了个大概。
她面无表情地步入凉亭,“那日夜市上,站在我身侧的女子是我千玉门女弟子青儿。她此行虽未跟来洛山派,但若是知道仅匆匆一面,便得了扈月道友垂青,青儿定会很高兴的。”
“扈月道友,可需我日后为你二人牵线搭桥?”
扈月蹙眉,这是第二次遇见单婵衣出来搅局,他沉下脸道:“不必。那夜之人究竟是谁,我心中自有判断。”
单婵衣冷冷抬眸,嘴上不饶人,“哦?既然有了判断,那扈月道友这般指男为女,硬拉着无辜的晴良示爱的行径,实在欠妥吧。”
她嘴角扯出嘲弄的弧度,“纵然你真是断袖,也该考虑考虑,别人是不是。”
扈月嘴笨,断不会是单婵衣的对手,他冲晴良留下一句“我所言句句真心”便离去了。
晴良见单婵衣三言两语便劝退扈月,满眼崇拜地望着她。
单婵衣则是毫不客气地抬手,拧了拧晴良的脸颊,“脸怎么了?”
晴良扁嘴,回答:“被虫咬了,擦的药膏。”
单婵衣薄唇轻启,吐出一个字,“笨。”
“小小虫子都能对你‘蹬鼻子上脸’,无怪乎又被男人缠上了。”
晴良讪讪然道:“是因为他将我误以为是女子。”
单婵衣不再说话,那日是她缠着晴良换的女子服饰,她也有责任。
“我分明戴着面具,竟被他认出来了,还说……”晴良小声道,“心悦我。”
他百思不得其解,仅是那夜一面,怎么就能叫扈月倾心?
单婵衣不屑地嗤了一声,“不过是诡计多端的断袖的托词罢了。”
不管扈月将晴良认作女子是真是假,他定是早已对晴良存了不纯之心,只是那夜叫他碰巧撞见罢了。
晴良听完后虚心请教,“那个,断袖是什么?”
“男人爱上男人。”单婵衣言简意赅。
“咳咳——”晴良听完大惊失色,“怎么、怎么会……”
“很稀奇吗?”单婵衣睨他一眼。
“这、这是不对的。”晴良磕磕绊绊地道,“我从未遇见过。”男人爱上男人。
单婵衣则淡淡地道:“世上之事并非为你所见方是正确。”
晴良沉默。
接着,单婵衣又语出惊人,“说不准,断袖就在你身边。”
“你就从未怀疑过,你的那位好师兄待你的心思的不纯吗?”
“咳咳咳咳咳——”晴良猛的咳嗽,“不、不……怎么会……”
他想辩解,脑中却想起了那个雪夜里他被时鹤按着亲吻……
“你不是断袖最好。总之世上男人皆是坏心肠,你要小心提防。”单婵衣叮嘱。
她话音落,亭外响起一道含笑的声音,“我何其无辜,路过便被骂了。”
一年不见,沈鸢风采不减,款款步入凉亭。
晴良跟着小声道:“我也是男人。”
“你不一样。”单婵衣环抱双臂道。
“晴良,久违了。”沈鸢弯着凤眸对晴良道。
“好久不见。”
晴良告别单婵衣和沈鸢后,独自先回了院落。
他坐在屋中。
单婵衣的话悠饶在晴良心头。
——
“你就从未怀疑过,你的那位好师兄待你的心思的不纯吗?”
——
晴良的手指微微颤抖。
这时,门那边一声“吱嘎——”响传来。
门被推开。
晴良抬眼,眼波微晃。只见时鹤逆着光从门口踏入,端了一盘不知什么东西走来。
“怎么未等我?”时鹤道。
晴良按捺下异样,他道:“外头太晒了,我便先回来了。”
时鹤不疑有他,将手里的盘子放到桌上,推至晴良面前,“这是荔枝,想来你会喜欢。”
晴良端详盘里饱满大颗的荔枝,发问:“这怎么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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