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指轻轻拨弄着桌上带回来的那沓信件。
其实,也许就算信送到了,也并不会改变什么。没有书信,薛景师兄他们的态度骗不了人。
但晴良还是止不住地去责怪时鹤。
这些年的相伴,明明时鹤是与他最亲近、待他最好之人,但时鹤对他的好并不全然好,它时不时会刺痛晴良,叫他难过,流泪。
晴良没有去拆开那些信件,而是将它们都收了起来。
屋里闷得慌,晴良打开了北面的窗子。
窗子向外敞开,星辰树的叶声响起,簌簌如夜曲,凉风也送了进来,吹拂着脸颊,叫人胸中的郁气消散不少。
晴良趴在窗子前,望着叶片流光聚成的星海汪洋。
风吹动他的发丝,像一副静谧的画卷。
晴良的目光微微失神,他同大树低语。
“大树啊大树。我的师兄是这世上最难懂之人。”
“他冷漠、素来不假辞色,偶尔还凶巴巴的。”
“他说我是有违阴阳的怪物、他烧了我的衣裙、不让我跟昔日的师兄来往、对我的难过伤心视若无睹……”
“他……我偶尔会怀疑他是不是很讨厌我。”
“但他又教我练剑、照顾我、帮我出头、在我有危险时保护我……”
“我不懂他。”
大树无言,只管倾听罢了。
夜深了,星辰树落下片片薄叶,叶片落地,流光暗淡。
翌日。
约莫刚至隅中。
晴良的房门被敲响。
晴良在屋里听见了,但他没有去开门的意思。这偌大的苍鹭院,不过也就他二人。
房门还在被敲,敲三声、然后停歇,不断反复。
来人耐心十足,似乎晴良一刻不开门,他便能一直敲下去。
“咚咚咚。”
许久过后。
“吱嘎——”
门开了。
时鹤缓缓放下手。
晴良手扶着门框,垂着眸,目光落在时鹤洁净的衣摆和靴子上。
时鹤的灰瞳一暗。
二人站在门口,沉默良久。
时鹤先开口,他道:“我来取我的剑。”
晴良当初怕时鹤偷偷练剑,把如练抢走,藏了起来。
闻言,晴良这才抬起杏眼,他的目光扫过时鹤整齐的衣襟,收窄的下颌,最后落在那双平静的灰瞳上。
二人对视,又是漫长的沉默僵持。
晴良先有了动作,他转身回屋。
片刻后折返,如练就在他手中。
晴良把银剑递了出去。
时鹤却没有接,他的喉结上下滚动,菱唇动了动,“如果我说、我拿了剑即刻就去练剑。”
“如果我说、我练剑即刻就会死去,你……还要把剑给我吗?”
“就因为我藏了你的信件,不让你同外面的那些人联系,你便不管我的安危、不在意我的生死了。”
“是吗?”
他的嗓音低哑,不复往日清越。
晴良闻言抬眸,扯了扯嘴角,他道:“那你呢?”
“你是不是笃定我不会把剑交给你?”
“你是不是笃定我会心软?”晴良歪着头,平静又哀伤地道,“你笃定,不管你做了多过分的事情,我都会原谅你。”
“所以,你不在乎我的难过、不在乎我的眼泪。”
“所以你就、随意欺负我。”最后几个字,晴良几乎是哽咽着说出。
话音落,晶莹饱满的泪珠便如断了线般落下。
他白皙的面庞没有什么表情、泪珠安静地流下,却叫人看一眼便心疼到呼吸艰难。
时鹤唇瓣翕动,想要辩解,却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他微微颤抖地抬起手,想要擦去晴良脸上的泪。
“不是……”时鹤艰难道。
晴良偏头,躲开时鹤的手。
“你走。”
时鹤的手僵在半空。
“你走!我不想见你!”晴良哽咽道。
晴良的泪眼清晰地映在时鹤的眼里,时鹤哪里还有说“不”的余地。
他低声道了一句“不要哭”,然后缓慢地转过身,离去。
晴良将门关上,他抱着如练呜咽。
他想起十二年前,他躲在崔明秀身后初见时鹤、想起那个被时鹤推开摔在地上大哭的雪夜。
那时候的时鹤,就如北境深域里的坚冰冷雪。那时候的晴良绝无可能想到,未来自己能和他成为最亲近的师兄弟。
可人总是贪心的。
得到了,就会忍不住要求更多。
当日,入夜。
晴良独自在屋中呆坐,听到门口传来响动,有东西在撞门。
晴良神色松动,惊疑地起身去开门。
打开门。
夜色里,趴在门口的雪白小兽正是白白。白白睁着一双澄澈的浅瞳,正盯着他。
“白白。”晴良弯腰,将白白抱在了怀里。
白白向来睡得早,这样的夜访,他记忆中只出现过一次。是当年时鹤不给他过生辰、他躲在屋里难过的那次……
晴良有些怀疑是时鹤把白白送过来的,他抱着白白往外左右看去。
夜凉如水,庭院寂静,四下并未见到人。
晴良抱着白白回屋,合上门。
屋里,他躺在塌上,把白白放在胸前逗弄了片刻。
陡然,晴良疑惑道:“白白你屁股上秃了的那块毛,什么时候长出来的?”
白白原先因贪玩被烧焦了毛被剃掉的那块地方,如今完好如初。
晴良伸手,摸了摸那处的皮毛,“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了。”
白白只是缩着身子,在他的掌心蹭了蹭。
晴良轻拍着白白的屁股道:“看你下次还敢顽皮,明明那么怕火,还不知道离远点。”
“烧过一回我的书、这回还把自己的毛给烧了……”
当晚,晴良是搂着白白睡的。
只是第二日起来,便不见白白的兽影了。
芳熙园。
白鸿玉弯着腰正伺弄园里的药材,抬头便见时鹤抱着白白走了进来。
“时鹤师兄?”
白鸿玉惊诧,时鹤向来不轻易踏足芳熙园,他问:“可是有什么事,哪里不舒服吗?”
莫非是神魂不稳了?
时鹤摇摇头,他把白白往前一举,面无表情道:“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叫它这里秃掉的这块毛,即刻长出来。”
他指着白白臀上那块秃掉的地方。
时鹤为了这等小事踏足芳熙园,这是真真叫白鸿玉意外至极。
白鸿玉笑道:“能有法子,师尊早就用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等过段时间入秋到它换毛的时期了,自然会长出来。”
灵兽一般秋季换毛,长出浓密的毛发来抵御寒冬。
时鹤抿唇不语。
“怎么?你嫌它秃了一块,丑?”
时鹤垂眸思虑良久,随后道:“在它这一处毛长好之前,再养在芳熙园一段时日。”
时鹤把白白交给白鸿玉便离开了。
白鸿玉仍是不解,他抚弄着白白柔软的皮毛,道:“莫非咱们白白真因为秃了一块毛,被嫌丑了?”
白鸿玉抱着白白转身,便见时敏诀不知何时站在门口。
他分明是听到二人的谈话,眼里的喜色压都压不住,还要一副故作镇定的模样。
白鸿玉好笑道:“师尊你怎么又躲着,不出来打个招呼。”
“哼。”时敏诀冷哼一声,“我同他有什么招呼好打。”
时敏诀从白鸿玉手中接过白白,当即便道:“瘦了。”
白鸿玉嘴角抽了抽,道:“师尊,白白才被接回去几日……”
时敏诀已经听不见他的话了,自顾自地同白白道:“没良心的东西,苍鹭院离芳熙园才多远,你就不知道自己溜回来吗!”
◇ 第64章
白白被留在芳熙园,时鹤独自回了苍鹭院。
进了苍鹭院的大门,步入长廊,时鹤一眼便见到长廊尽头的身影。
柱子挡住了他的上半身,只能瞧见他的衣摆。
晴良手抓着长廊的栏杆,半个身子趴在栏杆上。
正值夏末,园里的绿植长势喜人,一眼望去,苍翠欲滴、生机盎然。
晴良伸手,细白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拨弄伸过来的绿藤。耳朵里听到足音,他停住动作,回头。
对上了时鹤的那双灰瞳。
相顾无言。
晴良挪开目光,他率先开口问:“白白呢?”
时鹤答:“在芳熙园。”
“……哦。”晴良得到答案后不咸不淡地应了一身。
他拍拍衣摆,站起身,转身欲离。
刚走了两步,他的手被拉住。
晴良停步,回头。
时鹤松开手,灰瞳微微闪烁,他伸手从衣袍中取出一样东西。
晴良静静地盯着他,看他揭开那东西上包裹的油纸,露出的……是一串糖葫芦。
晴良的双唇一分,没有出声。
许是时鹤揣在怀里太久,糖葫芦被捂得有些化了,冰糖外衣融化变形。
时鹤动作一僵,没有料到这种情况,举着糖葫芦不知该不该递给晴良。
他素来冷静寡淡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些许无措。
晴良视线上移,盯着时鹤轻声道:“你为何把它放在怀里?”
“怕被人看见。”时鹤答。
“既然怕被人看见,又为何要买?”晴良明知故问。
“……想给你。”时鹤菱唇翕动,灰瞳一瞬也不离地盯着晴良。
晴良注视时鹤手里的糖葫芦,融化的糖衣几乎要顺着竹签滴到他的手上。而他的手,晴良看见了那日白隼啄出的伤痕。
伤口拇指大小,已经变成了暗红色,时鹤后面大抵没有自己上药,伤口周围有些红肿。
晴良杏眼中眸光闪动,良久,他偏开头,道:“哦……那你给我吧。”
时鹤这才把糖葫芦递了过去。
晴良接过这卖相极差的糖葫芦。
他低头,用牙齿咬了一点堪堪融化的糖衣入口。
还是很甜。
“对不起。”
晴良低头吃着,头顶倏然响起时鹤的道歉,晴良的动作顿住。
时鹤的声音低低的,但又字字清晰地落入晴良耳中。
“我做了错事,对不起。”
听到这里时,晴良的手一抖,猛的背过身去。
他的手用力捏着糖葫芦的签子,不想让时鹤看见他脸上的笑。
晴良啊。
本就是一个很好哄的人。
身后,时鹤低缓的声音慢慢贴近他。
“我没有想欺负你。”
“你难过、你流眼泪……我在乎。”
听到最后一句时,晴良本笑着,眼泪突然就跑出来了。
他咬唇,克制突然上涌的情绪。
晴良压抑着哭腔道:“骗人。我以前都快哭瞎了,你也不曾来哄过我。”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他刚来苍鹭院的那两年。
时鹤贴在晴良身后,他道:“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他的话,叫晴良经久压抑的委屈顷刻决堤。
时鹤看不清晴良的神情,但他知道他在哭。时鹤贴在晴良身后,把手饶到他的脸旁,摸索着,想擦去他的眼泪。
晴良则一把抓住他手臂,用他的衣袖粗鲁地胡乱擦着脸上的泪水。
时鹤没有动弹,他白净的衣袖变得皱巴,被泪水蘸湿了一片。
良久,晴良平复了心情,放开了时鹤的手。
他眨眨眼,旋即低头又吃了一口手里的糖葫芦。晴良说话时声音带上了点鼻音,瓮声瓮气,听着可怜,他嘟哝,“融了的,不好吃。”
“我再去买。”时鹤从善如流。
他的手扶在晴良的肩上,“不生气了,好吗?”
晴良道:“若我说我还有一点生气呢?”
“都可以。”时鹤道,“我等你消气。”
晴良这才缓缓把身体转回来,他的眼周和鼻尖都透着一层薄红。
见时鹤盯着他,晴良有些别扭地撇开脸,他岔开话题,“白白屁股上秃了的毛,怎么那么快长出来了?”
“嗯,用了白鸿玉新配的药膏。”时鹤灰瞳闪烁。
“这么神奇,那你又把它送去芳熙园做什么?”说话间,晴良低头,咬了一颗他说难吃的糖葫芦。
“……药膏起了副作用,它掉毛有些严重,送过去给白鸿玉看看。”
“是么?”晴良疑惑,“它昨夜跟我睡,没发觉它掉毛啊?”
“是。”时鹤道。
与时鹤和好后,晴良的日子又恢复如常。
时鹤不能使剑的这段时间,晴良便时常拉着他陪自己下山四处去玩。
时鹤每回都没有异议,默默作陪。
晴良感慨,日子天天过去,时鹤师兄的脾气越发好了。
夏日渐去,两场秋雨后,北境又迎来了漫长的冬季。今年的初雪来得早,冬季的兽潮也提前了。几年的历练,镇压兽潮的事宜,晴良已是得心应手。
被境的兽潮刚结束不久,南疆那边便传来了一件大事。
事关洛山派。
洛山派掌门周洪,一夜之间修为尽失,下肢瘫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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