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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宗门内，直至到了一处无人的院落，方才停下脚步。
四下安静。
天穹即将收起最后一缕暮光。
时鹤的双腿陷在雪里，他独自站在院子中央，微微仰起头。
今日，是他第一次猎杀妖兽。
因不敢稍有犹豫，所以挥剑极快。为掩饰恐惧，他的剑甚至比年长的剑修更狠厉。以至于叫人忘了，他不过十二。
那妖兽的目如两个血池，口异常腥臭，爪能裂岩碎石，磨牙吮血，极尽凶残。
时鹤用长剑捅穿妖兽的身体时，体型庞大的妖兽血流如注，腥臭粘腻的血液从时鹤头上浇下。
喷洒在他的头发上、衣服上，顺着他的面具往下流。
时鹤抬手，缓缓摘下面具。
肤色苍白、稚气未褪依旧可见骨相出挑，半阖的眼眶里镶着一对浅淡的灰瞳。
离了面具上的叆叇，他眼中的世界顷刻变暗，万物只剩虚影。
双目无法正常视物，听力变得灵敏。庭院极静，只有风雪声可闻。
院中有一棵银杏，历经初冬第一场雪，叶子开始悄悄变黄，积雪盖在枝桠上，雪过厚时，难堪重负，扑的从叶片滑落，砸在地上。
时鹤捕捉到声音，手下意识地去摸如练。
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已经回到宗门。他睫毛颤了颤，收回手。
一阵脆响又闯入他耳中。
密密的脆响、接着是小孩的笑声、笨拙跑动的衣料摩擦声，打破了庭院的死寂。
青青白嫩的脸颊和鼻尖被风吹得通红，头上的发饰一路零落得七七八八。小孩身上红色小袄在银装素裹的雪天里格外显眼，脚上的貉皮小靴御寒极好。
明明身上裹得紧实，抬手都有些困难，但青青乐此不疲地摆臂，让陶响球响得更欢。
他迈着凌乱的步子，跑进庭院。
青青见到庭院中的人时吓了一跳，“呀。”
雪光暗淡的庭院里，少年站在一角，仰着头，手里握着面具。
青青见少年缓缓把目光移了过来，对上那双灰瞳，再看看少年手中的面具，青青聪明地辨出了少年的身份。
而时鹤的眼中，只见一团跃动的红色，四下苍茫雪白，这团红格外亮。
“哥哥！”
青青喊得响亮。
他欢快地跑到时鹤跟前。伏云宗弟子众多，青青锻炼出了不怕生的性子。
上回见到戴着面具的时鹤被吓到了，时鹤摘了面具露出俊秀青涩的脸蛋，青青便不怕了。
青青好奇地仰视时鹤，打量那双灰瞳。浅淡的瞳仁中好像印出了他的身影，又好像什么都没装入。
小孩猎奇，青青有点喜欢这双特别的眼睛。
青青站在时鹤跟前，歪着脑袋问：“哥哥，你不藏了吗？”
他伸手，想碰一碰时鹤手中的面具。
时鹤的手在青青靠近时猛地缩回，他的脸沉了下来，呵斥，“别碰我！”
他的神色实在难看，眉毛下压，灰瞳冰冷，胸腔起伏。
青青被呵斥得小脸一白。
在灰瞳的注视下，青青挪着步子慢慢往后退。
退了几步，青青被藏在雪里的暗石绊倒，他整个人往后仰，重重地摔在了雪里，手里的陶响球也飞了出去。
青青摔得晕晕乎乎。
反应过来后，青青放声大哭。
“哇啊——”
天色完全暗了，又飘起了渺渺小雪。
青青躺在雪面上，通红的小手抹着脸上的泪水和雪渣子，哭得撕心裂肺。
响亮的哭声终于把来寻他的几名弟子吸引了过来。
庭院里只有青青一人仰躺在雪面上，几人吓了一跳。
薛景快步跑至跟前，抱起青青，心疼不已，用暖和的大氅将他裹住，温声哄慰。
青青脸上泪水雪水一塌糊涂，可怜兮兮。
边上的弟子忙用衣袖帮他擦脸。
“不哭不哭，怎么了？”
苏棋紧张道：“是不是哪里摔伤了？”
青青趴在薛景的肩膀上，哭得打了个嗝，然后抽抽搭搭地答：“球、球不见了。”
“不怕不怕，哥哥们给你找，找不到就再买一个。”一名弟子忙哄道。
“雪要下大了，我们先回去吧。”
几人抱着青青往回走，这才后怕，他们一时大意，没看住青青，若是让他摔倒时脑袋磕到雪里的暗石，真是不堪设想。
青青止住了泪，因哭久了，趴在薛景肩上时还不住地一抽一抽。
青青没说，因而其余人都不知，青青还在这个雪天里遇见了时鹤。
自这回，年幼的青青便知，时鹤与其他哥哥是不一样的，时鹤不喜欢他。
【作者有话说】
青青：你真的很装。
第4章
四年后。
清晨薄雾渺渺。
青青用石块在门框上刻下身高，对比前几年，依旧长高得十分缓慢。
青青有些沮丧地蹲在门槛上，嘴里嘀嘀咕咕，“过完今日就十岁了。鸿玉师兄那里有没有长高的药丸……”
当年离宗的夙离四年未归，音讯全无。
青青身蕴灵府灵脉，又养在伏云宗，这四年跟着其他外门弟子听学修炼。伏云宗不收女弟子，青青未登记入册，也没有自己的弟子令。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把他当作“师妹”。
这时上空响起一声清脆的鸟鸣。
青青托着脑袋抬头，碧蓝天空下，是一只毛色纯白的成年灵隼。
灵隼身形流畅，纯白的羽翼十分漂亮，它的利爪衔着一串朱果。
青青站起身从屋檐下走出来，跟它打招呼。
“你怎么来了，你也知道我今天过生辰吗？”
灵隼飞在青青头上，松开爪子。
它衔着的那串朱果挂在青青发髻上，朱果小巧圆润，红通通很讨喜。
青青摘下一颗小果，笑嘻嘻地对灵隼道：“笨小鸟，都说了我不吃这个。”
灵隼却是一头扎进了青青怀里。
成年灵隼体型不小，青青需两臂才能将灵隼抱住。
这灵隼前两年左翼受了伤，是青青捡到受伤的它，喂养了一阵。
大鸟有灵识，自此便时常前来探望，还养成了一个习惯——明明是飞禽却喜欢窝在青青怀里。
青青的院门被敲了两声后推开。
“起了么，青青呢？”崔明秀的声音中气十足。
“明秀师兄？”青青迈着小步子，抱着鸟走过去。
崔明秀是早早来贺青青生辰的。说是生辰，其实是青青被带回伏云宗的那一日。
四年过去，崔明秀不见得沉稳多少。他本斜斜地倚在门边，脸上的笑在看见青青抱着的大鸟时消失，他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指着灵隼道：“这臭鸟怎么在这？”
北境地寒，伏云宗境内灵物不多，这白隼算是其中臭名昭著的一只。
因它有个毛病，爱往人头上丢东西，树杈、石子、虫都有，偶尔还对着人头顶拉屎。
恶劣至极！
若非灵物大多有福祉庇佑，杀之伤之会为自己攒下罪孽，这鸟早叫人串起来烤了去！
青青对灵隼的恶劣行径有所耳闻，他忙抱紧灵隼维护道：“师兄，小慧它现在已经不会随便在人头顶拉屎了。”
崔明秀嘴角抽了抽，“你管它叫小慧？你还给它起了名？”
青青高兴地点点头，摸着灵隼的毛向他解释，“慧，就是聪明的意思，小慧它很聪明。”
被顺毛的灵隼发出一声脆鸣。
灵物高傲，不轻易亲人。崔明秀甚至在这该死的臭鸟望向自己的眼神中读到了些鄙夷。
崔明秀盯了那鸟一会儿，“呵呵”两声，然后道：“罢了，你喜欢便好。师兄一会儿还有晨训，提前来祝你生辰快乐。”
青青弯了弯眼睛，“谢谢师兄。”
他长在外门，与内门有别，因而内门弟子中与他最亲近的属崔明秀。
崔明秀心思活络，又贪玩，最会哄小孩开心。
他朝青青招招手，“你凑近些，师兄给你变个戏法。”
青青靠近，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崔明秀的双手。
“瞧好了。”崔明秀将手从身后快速一晃，下一刻，他手里多了个花环。
青青惊呼。
花环扎得很饱满漂亮，颜色和谐，有铃兰，百合，月见草等等鲜花。
崔明秀弯下腰，将花环落在青青头上。
青青乌眸雪亮，虽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依旧满眼欢心。
“师兄祝你生辰快乐，日日快乐，越长越漂亮。”
“我好喜欢！”青青笑得极甜，他往前一探，在崔明秀脸上一亲。
崔明秀心满意足，把左脸也转了过来，“这边也来一下。你再长大些，就不能这样了。”
青青从善如流，在崔明秀左脸也印了一下。
没待一会儿，一群外门弟子带着礼物来给青青贺生，刚巧碰见崔明秀离开。
“崔师兄好赶早，我都没能第一个贺青青生辰。”文卿咋咋呼呼道。
一行人来后，看到青青怀中的鸟，反应与崔明秀如出一辙。
“这、这臭鸟！”
青青抱紧灵隼，只好再重申一遍，“小慧现在很乖……”
文卿依旧狠狠盯着那鸟，他是实打实的受害者，被这灵隼故意淋过鸟粪。
“呃。”今日是青青生辰，苏棋不愿他不高兴，于是对文卿道，“别怕，它现在被抱着，拉不到你头上。”
“嗯。灵物愿意与青青亲近，于他有益。”薛景伸手摸了摸青青的脸颊，道，“花环扎得好看，崔师兄有心了。”
文卿这才气呼呼地作罢。
一行人是来给青青送礼的。
薛景送的是一对银制的兰花铃发饰，造型别致，铃声清脆，青青特别喜欢，拿在手里晃着听响。
文卿也跟着拿出了礼物，是一对粉玉耳珰。
边上人一见便笑了，“虽是女孩家的物件，只是青青又没有耳洞，你送这个有什么用？”
文卿道：“以前我家村里边的女孩，四五岁便有打耳洞的，不过青青家人没有给他弄。”
青青没有幼年记忆，众人也不知他以前是养在怎样的家庭。
“你这东西不要了吧。扎耳洞，听着疼。”有师兄舍不得青青疼。
“我娘说不疼，女孩子家都会有耳洞的。”文卿道。
“你喜欢你自个打对耳洞戴吧，咱们青青不要。”苏棋揽过青青道，他顺手也想摸摸那灵隼，可惜灵隼不给面子，险些把他手给啄了。
文卿有些不服气自己的礼物被他们嫌弃，于是摆到青青面前，晃了晃，“叫青青自己看，好不好看，喜不喜欢？”
青青连连点头，“喜欢，都喜欢。”他喜欢颜色鲜亮的、精巧漂亮的东西。他从小到大已经收到好多，虽然青青不似寻常小孩养在父母身边，有父母疼爱，但师兄们是一群极好的哥哥，给他的爱重分毫不少。
薛景摇头失笑道：“既是礼物，先收着吧，等青青长大点再说。”
今日外门弟子休沐，不必听学，刚好方便给青青贺生。
一群人张罗上后山踏青野炊。
北境，有的是山。
一行人往后山走，青青戴着花环抱着灵隼，众星捧月。
穿过一道长廊时，另一端的长廊尽头的六角亭里，站着两位身形颀长的少年。
是白鸿玉和时鹤。
白鸿玉俨然长成仪姿翩翩、丰神俊朗的少年郎，他凤眼含笑，与时鹤不知说些什么。
边上的时鹤小白鸿玉两岁，身量已经堪堪与白鸿玉齐平，他依旧戴着面具，一副生人勿近的缄默寡言。
人来的热闹惊动两人，一抬眼就看见另一端的青青和一众外门弟子。
青青穿满绣绿衣，花环衬得小孩娇嫩嫩的，怀里的灵隼也十分听话。
这满绣的衣服，又是浓郁的绿色，但凡黑一点儿、丑一点儿的小姑娘是万万不敢碰的，偏偏青青是个再漂亮不过的孩子。
在一众素净的弟子服中，他是独一份的鲜亮风光。
小小一只，每每遇见了便叫人心情愉悦。
白鸿玉不经勾唇。
一行人也见着了白鸿玉和时鹤。
“见过白师兄、时师兄。”薛景带头见礼。
白鸿玉笑眯眯地颔首，然后抬手，手指朝青青招了招，“青青过来。”
“诶。”青青应了一声。
他抱着灵隼走进六角亭，不知是否白鸿玉和时鹤修为更高的缘故，原本高傲的灵隼，在二人面前完全缩在青青怀里，乖得像个鹌鹑。
白鸿玉见了灵隼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夸青青的花环可爱，然后问：“今日是什么日子，你们去做什么？”
青青目光快速瞟了一眼立在一旁不语的时鹤，抱着灵隼的手紧了紧，“是师兄们给我过生辰。”
“竟是你生辰，倒是我没有准备了。”白鸿玉道，“回头定补个礼物给你。”
“我已经收到很多礼物了。”说起礼物，青青咧嘴一笑。
“嗯……我的心意也不会少的。”白鸿玉点点头。
“谢谢鸿玉师兄。”
晓得他们去向后，白鸿玉也不多耽搁，拍拍青青的脑袋，道：“去吧。”
时鹤始终站在一旁一言不发，戴着面具叫人看不清神色。
青青抱着灵隼回到其他师兄身边。那边白鸿玉与时鹤转身离去。
望着二人走远的背影。
苏棋道：“白鸿玉师兄和时鹤师兄看起来还挺熟。”
时鹤在门内生人勿近的形象实在深入人心。
“白鸿玉师兄的师尊，是时鹤师兄的爹，他俩一起长大，能不熟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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