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尾轻轻的叹息吐在余陌耳边。
余陌原本还有些瞌睡,听到声音后立刻清醒过来,打起十二分精神。他掀开遮挡视线的红盖头,轻轻卷起轿窗的一角,向外面看去。
外面仍旧是黑洞洞一片,只能依稀看到娑娑树影在张牙舞爪,轿夫的步伐并没有因为奇怪的声音而停下。
余陌传话给走在最前面的祝景灏道:“你听到什么声音了没有?”
乐声越来越近,已经到了他们后面,带着阴气的语调仿佛就附在余陌耳边低语。
过了好一会儿,祝景灏才回道:“没有呀,是不是听错了。”
与此同时,乐声确实好像比刚才弱了一点,但余陌却觉得,身上的凉意越来越重,冰冷甚至有些刺骨的寒气使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夜晚的山路极其难走,他们这样的阵仗应该很慢才对,但是余陌看两旁掠过的树影,轿子的颠簸,他们走得是很快的。
那一瞬间,余陌瞳孔骤然收缩,心中警铃大作,他上前一步揭开帘子,大喊道:“停下!”
但是面前的轿夫和举着迎亲牌的人像是没有听到一般还在疾走,并且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伴随着极不正常的步伐,还有“咯咯咯”的笑声空灵飘荡。
好消息是他们成功引起了水十仙子的兴趣,并且对方打算把余陌运回老巢;坏消息是水十仙子只运走了余陌,他和其他人不知不觉走散了。
轿外的“人”还在不知疲倦地走,绰绰影子走马灯一样向后倒,跟在身后的歌声似乎唱得欢快起来了。
小孩子的童声一同响起来,本该是可爱的语调此时在寂寥死静的深夜回音缥缈,显得格外悚人。
“不要哭不要哭,新娘乖乖要上轿;又有锣鼓,又有喜轿;又有花鞋,又有新帽;又有新郎同你嬲……”
诡异的笑声缀在后面,听得余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正当他思考着法子想联系到祝景灏时,所有的声音突然都消失了,只剩下琵琶的弦音还在独奏,他觉得这首曲子似曾相识。
一道白光闪过,他猛然记起来了——烟波江上,纱面半掩怀抱琵琶的女子,奏的就是这首曲子。
“余陌!义庄下面的东西我和阿姐挖出来了!里面竟然是……”
沙华激动的声音传到余陌脑海,但只一半便戛然而止。
眼皮变得沉重无比,余陌袖中的红线探出轿窗,想牵住路旁的树,却怎么也缠不住着力点,就像是假的一样。
假的?
余陌一瞬间想到了什么,于是趁着最后一丝意识清明,他将红线剪断,悄悄顺着窗子的一角放了出去。
困倦铺天袭来,他支撑不住最终还是阖上了眼。
琵琶声中像是蕴藏着无穷的惆怅与幽怨,使梦中的余陌情不自禁也跟着伤心起来,红盖头无人自动,重新盖在了他的头上,大红色的下面,一滴眼泪无声滑落。
“你见过最初的世间?”一个小孩仰头问道。
他怀里抱着一株奇怪的草,茎很长,只有两片叶子。
“见过,”余陌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他说,“那时候的天与地连在一起,没有树木、河流、冰川,连一只活物都没有,混沌就是世间的所有。”
“神觉得这样的世界太无聊了,就创造了人类,并赐予了他们脊骨、智慧、心脏与感情。人类是很聪明的生物,在神的指导下,他们种植庄稼,饲养牲畜,很快就占据了世间,拥有了可以与神相当的强大力量。”
“斗转星移,万物此消彼长皆有终点,神相继陨落,一个个消失于茫然天地;一种名为‘野心’的疾病迅速在人类中蔓延开来,他们对神从最初的感激、信仰,渐渐变成了嫉妒,他们渴望神的力量、想要掠夺神的永生,最后竟然妄想杀死神,成为世间唯一的主宰。”
小孩手中只有两片叶子的植物好像长高了一点,顶端有小小的芽孢冒出,泛着淡淡的红色。
他睁着黑溜溜的眼睛,听得格外专注,问道:“后来呢?神被杀死了吗?”
“神还是陨落了。愚蠢的人类自认为杀光了世上的神,彻底在世间称王,但是他们万万没想到,死去的神灵识汇聚,重新起于天地间,化成了带有恶念的堕神。”
“堕神恨人类,他决定展开报复,但是人类繁衍生息,已经形成了极其庞大的群体,他杀了很久很久,世间的河流都被染成了血红色,空气也是带着腥味的,他不知疲倦地杀啊杀,可是还有那么那么多人类,根本杀不完,他有些累了。”
小孩听得入了迷,凑得更近,手上拿着的植物芽孢又长大了点,顶端红色的范围在逐渐扩大。
“于是他想了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堕神创造了冥界和轮回,让人类拥有了三魂七魄,他们既然渴望永生,那就让他们在永生中感受痛苦,只要他们的魂魄不死,就必须承受人冥两界交互轮回。人在世间称为‘阳’,人死后魂魄抽离来到冥界称为‘阴’,阴阳互补相生相克,永无停止之日。”
芽孢被里面的红色撞破,赤红妖冶的花瓣摆脱束缚瞬间绽开,花蕊细长散着幽香,在微风中轻轻舒展。
与此同时,小孩的双手却变得透明起来,声音也越来越弱,点点光斑急剧蔓延破碎了他的身体。
“人类……不全是坏的……”
像突然爆掉的水晶石,灿烂又绚目,碎片中隐约倒映出一副青铜色的面具和有些惶然的眼眸。
这副身体好像颤动了一下,手指有些抖着蜷缩起来。
红色的花朵掉落在地,随着花苞的盛放,它的绿叶颓然枯萎,没有一丝征兆。
余陌往旁边一瞥,一具小孩的尸体已然冰冷,手里攥着的,正是刚刚那株花。
他从地上捡起这朵花,收起小孩的魂魄,走上了一座桥。
一个老婆婆见到他茫然失神的样子,笑吟吟开口道:“堕神也有心软的时候。”
他垂在身侧的手收成拳,又放开,道:“这花长得不丑。”
“就叫……彼岸。”
说完,他迈步上桥朝河的另一边走去,在夕阳下将赤红色的彼岸种在了黄泉。
彼岸在黄泉扎了根,余陌望着跪在面前的少年,不知作何反应。
“我感受到神有点孤单,所以我就来了。”
“真正的神早已陨落,我不过是个堕神。”余陌道。
“可堕神也救了一个人类,他赐予这个人类心与感情。”
墨色的瞳孔一错不错地盯着余陌,渴求一个答复。
余陌转身拂袖,道:“那你就守着门吧,成为这冥界的钥匙,与我一同拥有无穷的寿命、不死的身躯,以及漫天的孤独。”
“我将用忠诚终生信奉您。”少年的眸子里闪着光,右手搭在左心口道。
余陌俯身摘下一朵彼岸花,闭眼感受这里面血液的涌动,孩子的血喂养了它,是世间最纯净的东西。
所以它回以一个崭新的生命。
余陌眼眶发热,慢慢睁开眼睛。
视线被一片红色所遮挡,他想伸手推开,却发现动弹不得。
鼻尖拂来丝丝香气,摄人心魄。
他这才记起,他是在花轿上失去了意识,那么这里,应该就是水十仙子的老巢了。
他努力往旁边看去,除了自己的一双绣花鞋,左右还有红色的鸳鸯绣鞋,是之前失踪的新娘也在这儿么?
正想着怎么解开束缚去找仙子本尊,他面前突然多了一双鲜红的绣花鞋——闪现,并且正对着他。
“……”
好了,这下不用费心思专门去找了,人家主动送上来了。
那双脚离得更近了一点,余陌不自觉深吸一口气。
然后闻到了浓郁的尸气。
红线悄悄绕过指尖,蓄势待发。
也不知道祝景灏怎么样了,这玩意儿是先来找新娘还是先挖男人的心脏?
“你在看什么?”
一张惨白放大的脸毫无征兆映入眼帘,余陌被她吓得瞳孔骤缩心里猛然咯噔一下。
青灰色的皮包骨透过黑漆漆的头发露出一个小角,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几乎占据了半张脸,下眼睑完全垮下来,两条血痕顺着流到脸颊,与鲜红的胭脂倒是极为相配。
无机质的眼睛只有小米粒般大小的黑瞳,死白的颜色装满眼眶,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余陌。
倒不是这张脸多么吓人,他在黄泉什么样的鬼没见过,比这样的再磕碜百倍他也能面不改色引着去见冥王,这样的小把戏不足以让他有任何波澜。
只是这种突然闪现的出场方式,他发自内心不喜欢。
黑色的眼珠子骨碌碌在眼眶里转,扫视着红盖头下的余陌,似乎在试探他是否已经醒过来了。
余陌屏住呼吸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再向四周乱瞟。
这样僵持了一会儿,面前的绣花鞋调转方向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他刚想松出一口气,没成想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又一双脚出现在了他面前。
“……”
没完了是吧。
但是这双脚却有些不一样,比先前那双大了不少不说,而且还格外粗壮,相比之下更像是男人的脚。
余陌盯着他一踮一踮走过来的步子默默蹙起眉心。
因为他发现,这双脚的脚跟是不着地的。
第54章 是为师主动的
民间传说,死去的人化为鬼,鬼有三魂而无七魄,因心不全无法直接接触地面的生气,所以走路足不履地。而当鬼附在人的身上时,它虽有了生人的味道,却也终究做不到完全适应一副别人的躯壳,只能半踮着脚行走。
但这样的情况在余陌看来,之所以会出现,不过是因为失去了实体的魂魄需要一个有阳间气息的媒介,但是又没办法将原主的魂魄逼出体外,只能与原魂魄共用一副躯体罢了。
两个魂魄相争,必然导致生气的减弱,人间属阳,魂魄属阴,阴阳相克,才会足不履地。
一双修长的手出现在余陌的视线里,掀开了他的红盖头。
视线豁然开朗起来,只是这地方还是有些昏暗,他的手能动了一点,于是食指勾着红线,准备面前的人一碰他他就立即甩出去先发制人将那人擒住,管他是什么水十仙子还是水十壮汉。
也不知道祝景灏那边怎么样了,在这种被动情况下会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过就算他不能动,龙泉应该不会受到限制吧,多少还能帮点忙,最起码保住命是没问题。
这样一想他心里宽慰多了。
他的眸子顺着那双好看的手向上看去,清秀的一张脸赫然浮现。
余陌:“???!!!”
他牵肠挂肚最放心不下的人此刻就站在他的面前,甚至刚刚还亲手摘下了他蒙着面的红盖头。
余陌被穿着绛纱袍莫名出现的祝景灏完全打乱了计划,整个表情都呆滞了一瞬。
不是、等等,祝景灏、他的徒弟,被鬼附身了?!
龙泉呢?龙泉是怎么护主的?!
不等他再多想一秒,“祝景灏”慢慢朝他靠近,然后弯腰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余陌:“?”
这是要去哪?
他是在听到一阵琵琶乐声之后才感觉到不对劲的,现在想来,那莫名出现的声音果然有问题。
估计也是在那时候,真正的祝景灏被调了包,因为如果按祝景灏的习惯,当余陌问他听到了什么声音之后,他回答的应该是“没有啊师尊”,他对于余陌一向是有礼貌,带着恭敬态度的。
在他的不懈努力挣扎下,他对自己的四肢有了些许控制权。
“你……要带我、去哪……”憋了半天,他最终憋出这样一句话,同时为了不露馅还得捏着嗓子尽力发出女声。
话音落下,他自己都被恶心到了。
这件事情结束,如果真正的祝景灏有这一段记忆的话,他一定要堵住他的嘴,不然沙华知道了肯定又会揪着不放,他这做师尊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听到他居然还能说话,“祝景灏”有些惊讶,低下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反而将他抱得更紧了,笑着道:“当然是入洞房啊,今夜我们就是真正的夫妻了。”
此时的余陌无比怀念自己单纯又呆傻的徒弟。
他欲哭无泪。
如果是个别的什么东西,他还能想个法子直接干翻它,然后找到徒弟,两人合力一锅端了水十仙子的老巢;但现在对象是他的徒弟,他不能对徒弟痛下杀手,就算是披着徒弟外皮的也不行。
眼前有光渐渐落入“祝景灏”的眸子里,暖黄色的光晕让他迅速冷静下来。
他竭力偏头看了一眼前方的景象,然后倒吸一口凉气。
这里应该是某处的一个山洞,周围的石壁残留着人工开凿的痕迹,前面有一尊巨大的塑像,是一个纱面半掩的女子,塑像的动作定格在她神情专注地弹奏着怀里的琵琶。
如果忽略周围诡异的环境的话,这应该是一副绝美的画面。
但事往往与人愿违,巨大的石塑下,除了祭台,最惹人注目的便是那一口口宽大而又涂满红漆的棺材了。
余陌趁他抱着自己往前走的空档,观察起这里面的棺材。
这棺材的摆放看似杂乱无章,但仔细看,又好像是某种阵法。
“你到底想干什么?”余陌发觉身上渐渐有了知觉,只是幅度大的动作还是做不了。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祝景灏”抱着他步伐很慢,几乎是挪着走到了一口棺材前。
然后他突然撒开了手。
“砰”的一声,余陌仰面结结实实地摔在了棺材里。
“……”
那一瞬间他眼冒金星,整个脑海都空白一片,后背与坚硬的棺材底板无缝接触,痛得他甚至都忘了出声,当脑子的余荡过去,白光散过,他才痛哼一声。
“嘶。”
“祝景灏”看着他,眉心微皱,神情茫然了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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