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今天他穿得十分休闲,一件Oversize的灰色帽衫,胸前印着几个看似随机组成的大写英文字母。在妈妈爸爸面前,我们不需要伪装。
坐上出租车时,天还没亮,月亮高悬在夜空。池易暄正在检查身份证、钱包等私人物品有没有带齐,没来得及完全吹干的头发略显凌乱,发梢卷翘着,配上他那件灰帽衫,一下就有了学生味,好像为了赶早八的课,洗完澡就急着去第一排占座的好学生。
“你穿这套还挺好看,显得特年轻。”
池易暄看向我,“什么话?你哥本来就年轻。”
我喜欢他自许我哥时傲然的神态。
终于到达机场,目之所及全都是人。黑夜在落地窗外延伸,四面八方的LED灯将机场内照得如同白昼。我们各拿一只行李箱急匆匆地往队伍里钻。过安检时,池易暄从行李箱里拿出了他的工作电脑,我则从随身携带的黑书包里掏出一只单反相机,小心翼翼地放到传送带上。
他瞥了一眼,“哦?新爱好?”
“嗯。”
过了安检,再将相机与镜头轻轻收进书包。我没好意思告诉他,年后估计还有几个包裹要发,都是我新买的镜头,到时候还得麻烦他去前台领取。
我将自己的靠窗座位让给了他。飞机准时滑行起飞,信号格逐一消失。他戴上一只黑色的头戴式耳机,然后将帽衫帽子戴上,闭上了眼。
不知道他现在正在听什么,如果是非头戴式的蓝牙耳机就好了,那样的话或许他会愿意分我一只。
小小的舷窗外,太阳升起来了,我抻直脖子朝窗外看了一眼,又忍不住去观察他。
金色天际线像副古典油画,他睡着了,脑袋自然下垂,双臂习惯性抱起,给人一种他在沉思的错觉。额前的碎发不听话,坐出租车时他不停用指尖拨弄它两下,局促得好似自己刚做了发型,还处于格外注意新形象的适应期间。后来进了候机厅他就懒得弄了,任凭那几缕碎发桀骜地外翘。
海面被风吹皱,像加热过头的牛奶上浮动的奶皮。他变成了油画的主角,小憩的缪斯。
我将单反从座位下的书包里掏出来,再将它举高,镜头对准我们。
太阳升得比刚才更高了,轰鸣的引擎声轻易盖过了快门。我抱着单反检查照片,发现只照到了我半张脸,好在我哥全部入镜,尽管他闭着眼,睡得很熟。
照片里的我笑得牙龈都要露出来,格外阳光向上,再配上那只我对镜头竖起的大拇指,好像下一秒就要给人发好人卡。
池易暄从头睡到尾,飞机落地时撞得人屁股打颤,他才猛然醒来,揉揉眼,看向舷窗外,“哦,到了。”
爸妈早已等候在接机口。与妈妈视线相撞的瞬间,她立即朝我们奔跑而来,小小的身躯跳起来与我们拥抱,再从我们手里接过行李箱,一股脑推给池岩。
她走在我与池易暄中间,两只手各挽着我们一只胳膊,脖子上系着我哥去年过年送给她的丝巾。
因为落地时间早,回家之前先去了趟菜市场。卖菜的阿婆看见我们时眼角的笑纹堆成了三叠,她一边帮妈妈装葱,一边和我们搭话,说我们长得一个比一个高,结婚了没有哇?
“没有、没有。”妈妈赶忙说。
“哎呀!那太好咯,我认识好多漂亮姑娘哦——”她将装菜的塑料袋递给妈妈,手掌盖在她的手背上用力地搓揉,“到时候介绍给你们认识!”
“好啊、好啊!”
妈妈笑得合不拢嘴,两人互相将手掌盖在彼此的手背上,仿佛谈成了一笔大生意。
太阳升到了最高,绿化带上原本还有一两摊薄薄的积雪,现在只剩下一点,远远看去好像一个白色的逗号。
雪虽然不多,天气却冷。想来真是奇怪,北方冬天气温更低,怎么一回家就冻得脚脖子疼。
我们提着菜朝停车场走去,走着走着妈妈突然停下脚步,弯下腰来。
路边灌木丛里生出几朵粉色的野花,她转头让池岩给她拍几张照,取下丝巾就开始摆姿势。
池岩将菜全部塞进我和池易暄手里,拿出手机,马步一扎,“咔嚓咔擦”连拍好多张。
“老爸,不是这样拍的。”我将五只装菜的袋子全部用一只手抓着,腾出另一只手在他的屏幕上点了点,“你看,这不是有九个格子吗?人像最好控制在这几个格子里。”说完又拉着他往远处走了几步,将他的摄像头向下压了压,“这里角度最好,光线不至于太刺眼,也不至于背光。”
池岩连连应声。
回家路上妈妈拿过他的手机检查照片,频频从副驾驶回头,“平时让他拍就丑得要死,儿子指点一下就进步飞跃!”
“什么啊?明明都差不多!”池岩不满地说。
妈妈往他肩膀上拍了下,“差太多了!”又转向我,“儿子,最近还在餐厅打工吗?”
去年春节她问起工作时,我应付她我在端盘子,今年终于可以骄傲地告诉她:“我找到新工作了!”
妈妈瞪大双眼,上半身都坐直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上周吧。”上周我才和黄渝意见达成一致。
“怎么没告诉我们啊?”
我胡诌道:“当时忙着办入职手续,想着回来了亲口告诉你们。”
“是什么工作啊?”
我看了一眼池易暄,说:“市场部总经理。”
妈妈和池岩异口同声:“哇——”
她紧接着问:“是哥哥帮你找的吗?”
“喂,我自己就不能找到工作吗?”
妈妈马上看向池易暄,他笑了下,“是他自己找的。”
池岩插嘴:“哎哟!我们白意好牛哇,这么年轻就当上总经理了!”
自从我升职加薪以来,就没再去CICI上过夜班。用现在白领们的话来说,我是居家办公,只需要确保每个月最少举办一次主题活动,平时忙什么黄渝并不管我。当我向池易暄炫耀自己全职总经理的头衔时,他曾说我是全职街溜子,我说街溜子可没有这么高的底薪。
晚上入睡之前,我照例从衣柜里拿出气垫床开始打气。妈妈拿着新洗的被褥走进来,看到我搁在书桌上的单反相机,想要拿起来观察,半空中的手停顿一下又收了回去,似乎担心自己磕了碰了。
“你怎么突然想起学这个?”还未等我回答,她又兴高采烈地说,“以后你的女朋友可要享福啦,肯定能把她拍得特别漂亮!”
她帮我铺开被子,离开之前俏皮地送来飞吻,让我们明早不要赖床,她要做大餐。
池易暄从浴室里出来了,穿着妈妈为他准备的彩色印花保暖棉袄,踮起脚尖从气垫床与床铺之间的缝隙里走过,然后在床上盘起腿坐下,看着我在气垫上摆弄我的单反。
“怎么了,心情不好?”
“没有。”我垂着眼皮,手握气吹,吹走镜头上的浮灰。
“妈妈嫌你乱花钱了?”
“什么?”
他扬了扬下巴,示意我手中的相机。
“不是。”我顿了一下,“她说以后我的女朋友要享福了。”
短暂的沉默,不知怎的心里突然发慌。我赶紧说:“哥,我只会给你拍照。”
我仰起头看向他,他俯视着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复述妈妈的话给他听,我害怕听到他说:你将来也会给别人拍照。
我怕自己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会想要撞墙。
池易暄却笑开,明媚得晃眼。
“好啊。”
我不再想要撞墙了。我放下单反,爬起身,将卧房门反锁。
灯灭了,我们无声地接吻,在我们长大的地方。
第70章
单人床睡俩,也不觉得挤。我让我哥靠墙睡,我则睡床沿,睡前将他抱紧,让他枕在我的胳膊上,美名其曰隔得太开会掉下床去。我告诉他我本来脑袋就受过伤,真要摔成痴傻,得他照顾我一辈子。就这么得逞,搂着他入睡。
一觉睡到天明,鼻尖都是他发梢的香波味道,梦里我正扶着他骑乘我的细腰为非作歹,突然有人将我的手臂推开,一下就醒来。
我眼皮都没完全撑开,就着急忙慌地问他怎么了。
“硌得慌,都落枕了。”
池易暄揉着后颈,瞥了我一眼,又重新躺下。
“怪我肌肉太多。”
他本来面对着我,看到我就在他面前用力挤了挤肱二头肌,无语地背过身去。
我讪笑着贴上前,手臂环上他的腰,在他后颈亲了亲。
昨夜锁了门,但没有做,毕竟隔壁就睡着爸妈,我这个人多少还是有一点底线。
回笼觉睡到一半,怀中窸窣动了起来,睁开眼看到他的手臂越过我,够过床头柜上的手机。
“不睡了?”
“你贴着我太热,睡不着。”
“气血太旺。”家里隔音不算好,情话得贴在耳边说,“哥,要不你给我去去火?”
池易暄岿然不动,兀自玩着手机,“给你一拳就去火了。”
“……”
暴力狂。
我打着哈欠,也拿过自己的手机,给兄弟们和潜在客户的朋友圈一一点赞。这个方向眼睛一斜就能看见池易暄的手机屏幕,他的工作群里正在接龙似的拜年,红包与祝福语轮流刷屏,我看到他手指长按消息复制粘贴,再点开客户1、2、3逐一问好,一通操作行云流水。
晨光熹微,从窗帘下溜进来。这已经成了我们不上班时的起床仪式——靠在一起安静地玩二十分钟手机,再开启一天的生活。
池易暄手机玩到一半却突然抻直脑袋,瞪住我。
“‘暴走大鹅’?你说谁是‘暴走大鹅’?”
我立马将手机屏幕向下盖在胸口,“你给我的备注不也是‘狗东西’吗?”
池易暄一愣,接着使出一招反咬:“好啊!你又偷看我的手机了?”
他就要来抢我的手机,整个人扑过来压在我身上,我手腕一转将它甩到气垫床上,顺势搂过他,捧住他的脸,“让狗东西亲一口,嗯?”
他笑起来眼睛里像有流星,“昨天还没亲够?”
“没啊,那哪儿够啊?”
我凑上前,努起嘴往他唇前碰,他轻笑一声,“刷牙了么你?”偏开头的同时拍了下我的脸,逗小孩似的,手脚并用地从我身上爬过去,去卫生间洗漱。
我坐起身,用脚尖勾过气垫床上的被子将它弄乱,假装自己昨夜睡在地上。
早晨妈妈给我们做了大餐,她将昨晚没吃完的龙虾剁成小块,和进面粉里煎成海鲜饼,说是自创菜肴。
饭桌上,我问起爸爸妈妈未来的退休安排。去年过年时她将杂物间改造成了放电子琴的工作室,昨天我和我哥去看时,发现电子琴前架起了巨大的圆形打光灯。池岩悄悄和我们说她最近沉迷拍短视频,还在网上直播弹琴,最近粉丝刚破八百。
我和池易暄立即开始起哄,她不好意思地拿出手机,向我们展示起她最近的拍摄成果。
你别说,剪辑得有模有样,还配上了字幕。她记录的都是平日生活里的小事,路边的野花、小草、或是人造池塘里的彩色锦鲤,我们还想要向后滑动,她立即害羞地藏起手机,不再给我们看了。
香喷喷的龙虾饼被我们送进肚皮。吃饱喝足后,我拿着清洁剂擦起灶台,池易暄则戴上手套,先把厨房的窗户打开,说要将油烟味散出去。
他迎着冷风洗着碗,没一会儿就连打三个喷嚏。
我放下清洁剂将他挤到一边,“我来洗吧,你这小身板,再吹一会儿又得去医院躺上一个月!”我把重音放在“又”字上。
“屁。”池易暄笑,“也就两周。”
冷不防听见妈妈的声音:
“什么时候去医院了?”
我们一齐回过头,她站在我们身后,手里拿着餐桌上收拾来的脏碗。
池易暄摇头,“没有的事。”
“住院了吗?”
妈妈匆匆将碗筷放进水池,紧张兮兮地看着我们。我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眼神四处乱瞟,直到池易暄虚虚唤了声“妈”,我才去直视她,这才发现她的眼眶里已经噙满了泪水。
“你知道?”她盯着我。
我抓耳挠腮,“不知道……”
“你怎么不告诉我!”
她抬手往我背上猛拍一掌,我“哎哟”大叫一声。小女人居然有如此大的力量!
她摘下池易暄的手套,拉着他到客厅沙发坐下,问他做的什么手术、现在身体感觉如何。池易暄先开始还嘴硬说没有,但敌不过她的眼泪攻势,没几个回合下来就落败。
他每答完一个问题都要补充一句自己早没事了,像个人形复读机,而我妈浑然没听见,审问完毕之后,披上大衣急匆匆就要出门。
“你去哪儿啊?”我问她。
“出去买菜!做了手术不能吃海鲜,是发物。”她抬手又要揍我,“你也不和我说!”
家门被甩上,她气鼓鼓地出了门,我和池易暄趴到窗口,看到她骑着她的粉色小电动车,风驰电掣地驶出了我们的视野。
一个多小时之后她才回来,手里拎着七八个装菜的大塑料袋,我和老爸忙着将菜往厨房里送,池易暄也要去拿,却被她一巴掌拍掉。他揉着手背,问她:“你的裤子怎么破了?”
“下了雪,地上有点滑,摔了一跤。”
她撸起袖管就要去厨房,池易暄却拉过她坐下,卷起她的裤腿仔细查看。
妈妈这一摔将膝盖摔青了一大片,我哥的眉心当即就拧了起来,他转身从卫生间里拿过一条干净毛巾,再从冰柜里掏出几块冰裹好,单膝跪地,将冰毛巾敷在她的膝盖上。
妈妈看了一眼时间,“呀,快到中午了!我得去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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