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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星引力(近代现代)——文盲土拨鼠

时间:2024-05-22 09:51:52  作者:文盲土拨鼠
  到现在他不再因为我喝得多而责骂我。是否看到我此刻狼狈不堪的模样,其实他心中窃喜?
  我转过身,问他:
  “池易暄,你没什么想说的?”
  他微微侧过身,用一只眼睛看我。
  “说什么?”
  说他有自己的考量,说他一时做出了错误的决定。说他有一点后悔。
  或者,说他在乎我。
  给我一个装傻的理由。
  池易暄什么都没有说。回应我的是沉重的关门声。
  公寓暗了下去,我的心死了。
 
 
第43章 
  失眠了。白夜失眠,我阖不上眼皮,躺在沙发上,听窗外的乌鸦哭嚎,不知道在为谁而心碎。
  不知不觉暮色四合,想起来他快要下班,居然还从沙发上爬起来为他备饭。我真贱,这一刻还想要表现得像个宽容的大好人。
  油锅烧得太热,菜碗中的凉水落入铁锅,噼里啪啦像爆破的炸弹,炸得我手背上烫起两个水泡。
  做了三菜一汤。我没有胃口,摆盘后端上餐桌。
  鬼使神差地,我摸进他的卧室,从衣橱角落里翻出了那张老唱片,用手轻轻抚掉上方细微的灰尘。
  我将它放进客厅的黑胶唱机。买来好几年,今天是我第一次听。稍显受损的音质成为疗愈我的良药。
  关掉了所有的灯。我躺在地板上,像个不愿醒来的酒鬼,假装自己被大地拥抱、被蓝色的雨点、被透明的眼泪。
  美丽的厦门,为何成为我回忆中的一道疤。
  公寓的门开了,走道的光刨开黑暗。池易暄打开玄关的灯,暖色调的三角锥将他温柔地拢进中央。
  “怎么没去上班?”
  他的目光飘到了唱机上,眉心拧出漩涡。
  “又动我的东西了?”
  他刚放下电脑包,便在乐声中猛然醒来,还穿着一只皮鞋,却匆忙跑到唱机前抬起唱针,慌张地拿起唱片。看到我手里的封面时,来不及遮掩错愕。
  他一定是听过许多遍,否则不至于几秒就能听出区别。此刻他的表情生动极了,如风格明艳的油画。不知道他现在最想要说什么,是质问我翻他的东西,还是着急忙慌地搜寻借口。
  回应我的,依然是能杀人的缄默。他喘息着,呼吸声却轻,我看见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而后却猛然定格,仿佛演出突然卡壳的演员。是他在默诵台词,还是在算计剧情?我们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对视,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又像是从噩梦中惊醒,深吸一口气后阔步朝我走来,一把夺过我手中的唱片封面,“啪”一声重重拍在餐桌上。
  他走进厨房,背对着我开始洗手,黑色背影像尊沉默的雕塑,流水声成为单调的背景音。
  他是天底下最难解的谜,我无法读懂。
  因为不理解,所以想要破坏。这不好,可是我无法控制自己。我扶着沙发扶手,从地板上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你当初为什么要从夜场捞我出来?”
  背景音消失了。池易暄拿过毛巾匆匆擦了两下,“那种工作,正常人都不会做。”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去那种地方工作,你不是应该很高兴吗?”
  他转过身来,眼神古怪地将我打量:“又怎么了?”
  好像认为我又要发病,说些胡话。
  “我就是大家眼中扶不上墙的烂泥——你希望所有人都这么看我,不是吗?”
  “我今天没心情听你胡说八道,要发疯的话出去发。”他放下擦手巾,从我身边走过,就要去关上黑胶唱机的实木盖子。
  无名火一股脑上涌。我抓住他的胳膊,一把拽他回来。
  “正常人家的哥哥都希望弟弟好。”
  为什么你不希望我好?
  韩晓昀为了帮他弟弟找工作,在CICI俱乐部工作时还不忘打听客人做的什么工作、是否跟弟弟的专业沾边,业绩掉了三名,醉酒说胡话时也念着帮弟弟要名片。
  池易暄被我拽得身形向后晃了晃,眼里有愠色,耐着性子说:
  “我也希望你好。”
  他在我面前连表演的欲望都没有,仿佛三脚猫功夫的演员,嘴里念着剧本里深情的台词,脑中想着杀青后分发的盒饭。
  殊不知我就盼着他说出这句话。
  “是吗?所以这是你面试时选择我的理由吗?”
  池易暄呼吸一滞,眼珠顿时滚到眼底,那只被我握住的手臂变得僵硬,防御的姿态。而后他闭了下眼,沉默的宽肩松懈下来,转头向我,语调一如既往地平静:“Cindy和你说的?”
  他疑惑地望着我,仿佛我问了一个愚蠢至极的问题,“你觉得是我的原因,对吗?你觉得是我毁了你的工作机会?”
  不然呢?天真的我还曾为他努力找借口:他可能是怕我偷懒耍滑、败坏公司的名声。我咬紧牙关,“我是真的打算好好工作,不会耍滑头。我打算从CICI辞职……”
  “是不是我面试你,会改变最终结果吗?”
  他以一种义正言辞的口吻,问出我这些问题,打着为公司好的旗号,假装在提前剔除害虫,一度让我觉得是自己在无理取闹,而他是仁至义尽的好兄长、好员工。
  也许他说的没错,无论我通过第二轮面试与否,结果都不会有任何不同。而我小心隐瞒,不敢告知他,可能是因为我从心底深处明白,我无法从他那儿得到真心的祝福。
  费尽浑身的力气,才问出了口:
  “你是我哥,为什么不会为我感到高兴?”
  无法从他眼中看到思绪流转,沉默片刻后,他终于脱下伪装:
  “那不是我选择的身份。”
  他的话像蛇信,比任何刀锋都要伤人。我下意识也想要捅伤他,“你没有面试我,就和HR说我不符合条件,这算不算是滥用职权?”
  我攥紧他的手臂,握得他再度绷紧了浑身的肌肉。几度调整呼吸,全力遏制住伤害他的欲望,“……我保证不会告诉你们公司,好吗?”
  我什么都不会说,我会永远为你保守这个秘密。
  如此直白地展露出我的底线,池易暄却一瞬间翻了脸,他哈哈冷笑两声,不可置信地挑起眉毛,“你还是认为我毁了你的工作机会,是么?你觉得我不愿意帮你?我之前给你找了工作,你领情吗?不想工作的是你,现在和我演什么委屈?”
  “我不想回家。”
  “那就去别的地方!”他用力推我一把,音调猛然拔高,“那么多地方可去,那么多公司可以选,为什么偏偏要来这里?你有什么资格来这里?!”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我是个烂人,在夜店里陪酒,一辈子都不可能赶不上你……”
  池易暄怒喝一声:“闭嘴!”
  “……所以你可怜可怜我吧,哥,你对我好一些,可以吗?”
  “别他妈在我面前装受害者了!明明你什么都没有付出,却能得到一切,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得到什么了?”
  我不理解,仿佛他说的是另一门难懂的语言。
  “别装傻!爸爸妈妈都站在你那边,所有人都站在你那一边!你到底做了什么?凭什么你动一动那张嘴,就能让大家那么喜欢?”他深深地喘息起来,手指一下下点在自己胸口,像要将它戳穿,“我可怜你,谁来可怜我?!”
  他不想我在夜场工作,却又不想我和他坐在同一张会议桌上。
  我在他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多么无辜又愚钝的表情,难怪会被他厌恶。
  我以为他享受拯救我时高高在上的感觉,将其简单地理解为自恋,并认为这没有什么。如果我是他,我也会爱我自己。
  却从来都不知道根本原因。多年来的疑惑终于在今天得到了解答。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他会嫉妒我。
  嫉妒我得到妈妈的偏爱,嫉妒我不费吹灰之力,也能得到嘉奖。而他的一切都需要拿血与汗来换取,所以他鄙视我、唾弃我,恶心我索求他偏爱的行为。我是个被宠坏的孩子,撒泼打滚就能让全世界递上礼物。
  可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也许那不是出于爱,是出于对我的恐惧。我是个畸形的小孩,不配拥有正常的人生,所以妈妈与继父期望我快乐,快乐变成了单一的目标,拥有与爱相同的皮囊。
  “不是这样的,哥……”
  愚蠢又嘴笨的我,想要向他证明我得到的不是爱,这在他看来是否更像是一种变相的撒娇。
  就连这肤浅无比的爱,我哥都不曾拥有过。
  压抑多年的委屈与痛苦失态地冲破了他的胸膛——“你根本就不明白,这些机会对别人来说有多不容易。凭什么你走到哪儿,都有人给你铺路?凭什么我什么都没有?”
  我第一次听见我那闪闪发光的哥哥,说他自己一无所有。而我是那位夺走他所有闪光机会的小偷。
  “我不想这样,我不知道会这样,哥。”我去握他的肩膀,急切想要解释,却被他一把甩开手。
  “哥,我不知道你是这样想的……哥,你要我怎么做?”
  他崩溃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体内仿佛有野兽将他撕扯——
  “我想要你消失,我不想看见你!”
  “哥,你是骗我的,对不对?你是在乎我的。”
  池易暄一怔,表情又像要哭,又像要笑:“我在乎你?”
  如此伤人的神情,我不想看,于是伸手抱住他,“不然你为什么要来医院看我?”
  他试图挣脱,对我拳打脚踢,“我什么时候去医院看你了?”
  “上次客人把我脑袋打破,你不是偷偷过来了吗?”
  “我是不想你死了,让妈妈伤心!”
  “你骗人。你后来还为我作了伪证,我们是共犯……”
  “那是为了公司、是为了客户!我他妈的要自保!和你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那么唱片呢?你不是说扔掉了吗?!”我掐着他的肩膀,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半点温情。
  池易暄浑身一颤,我只感到一股怪力袭来,踉踉跄跄向后退了好几步,等到我抬眼,赫然看见他双手举高黑胶唱片,当着我的面将它用力摔向地板,声嘶力竭:
  “我不需要,都还给你!!”
  嘀嘀嗒嗒,秒针毫无头绪。脚下的唱片碎成三半,倒映着破碎的我。
  本来就是送给他的,却要打碎了还给我。我怔怔地望向他,看着他面目狰狞,变成同我一般丑陋的野兽。
  “哥,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吗?”
  脱口而出“爱”这个字,多么荒谬。池易暄有一瞬间怔忪,随即破口大骂:
  “你是喝多了,还是嗑了药?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些什么?”他的五官拧在一块,拼凑出要呕吐的表情。出离愤怒的脸,鲜红膨胀好似要破裂,“到底他为什么要和你妈妈结婚,我做了什么要碰见你?”
  寒意从脚下爬起,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亲耳听见他诅咒池岩与妈妈的婚姻,我没有想到,他憎恶我到了这种程度。
  “你拥有的还不够多吗?”他捂在胸口,眼眶通红,五指将胸口处的衣服抓出褶皱的旋涡,好像要抠挖下一块血肉才能够止痛,“好恶心,真的,我无法忍受!你让我想吐。”
  嫉妒——这种丑陋的情绪,出现在我哥脸上,也会让他变得扭曲。
  你会爱你嫉妒的人吗?不够优秀的我,被放在了与他较量的、天平的另一端。我永远无法战胜嫉妒心,无法战胜他眼里的我:得到了一切,却还奢求他的偏爱。多么无耻。
  从前多么想要听到他的心里话,现在却被现实一拳击弯了腰。原来我与他之间的距离比我想象中还要遥远千万倍。
  池易暄夺门而出,无法忍受再与我呆在同一屋檐下。
  月光将我的影子拉得狭长、变形。空空荡荡的公寓,还能感受到火药的余温,触及皮肤都让人觉得难捱。
  我将地上的碎唱片捡起来,装好后重新放回他的衣橱。
  他成功了,我想要回家了。
  我们无法成为无话不谈的兄弟,就连好友这层关系都显得太过亲密。那就让我们保持距离吧,给彼此保留最后一点体面,逢年过节说一句“祝你快乐”,这就是我们的关系。
  祝你快乐、幸福,池易暄。
  我从口袋里拿出昨天CICI发的工资,数了数,三百五十块钱。
  其实我没有那么爱钱,钱是我留下来所使用的借口,现在我要回家了,就不再需要它们。最后一次工资,留给他加班外出时吃饭用。我拿起他放在书桌上的钱包,打开后放进夹层,看见里面夹着一只妈妈送给他的黄色护身符。
  还有一张比名片还要小的彩色卡纸。
  我用两根手指夹出纸片,浑身一颤,忘记了呼吸。
  海鸥在我眼前飞翔,沙砾闪烁如黄金。
  这是那张我从鼓浪屿寄出的、他曾说寄丢了的明信片。
  明信片被裁剪成可以塞进钱包的大小。颤抖着手翻到反面,是我五年前的笔迹,简单四个字,鲜明得刺痛眼眶:
  哥,我爱你。
 
 
第44章 
  十八岁的爱是爱情吗?十八岁的我,连老师手把手教学的数学公式都记不清楚,没有解法的爱比博物馆里的抽象画还要晦涩。该怎样描绘爱情,才能不让它显得失真?我爱白云与蓝天,爱新年炸响的第一声鞭炮;我爱暴雨天,爱厦门抚过我脸庞的、腥湿的海风;我爱投寄明信片时新漆的绿色邮筒;爱你。
  我像爱自己一样爱你——多么希望,我能像其他人一样说出这样浪漫的情话,可惜我对自己的爱寥寥无几,因此爱变得无法量化、无法比较。世间一切无法与你并排摆放。
  走在回民宿的路上,路过便利店,买了两听啤酒。我与池易暄一人一听,坐在长青苔的石阶上,那时他还没学会抽烟,我还没学会喝酒。我将银色的铝制拉环套在指尖上,想象它是根不会氧化的银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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