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秦凤楼一直觉得自己整个人被分成了两部分。
一部分属于白日,他可以正常地谈笑风生,人人赞他高风亮节,他也觉得自己活得很像个人。
可到了夜晚,当所有人都已入睡,剩下的他,就像西北的黄沙中支棱出来的那一截枯骨,无人理会,茕茕孑立。
他时常觉得自己活不久,因为每一晚,他都能看见父亲或者母亲的幽魂。他们不过一缕黑影,也许在窗外,也许是屋角……他们并不打扰他,只是自顾自在那儿。
活人哪会看到这些东西?
来万山城的第三夜,他又一次梦到了母亲。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她穿一身天水蓝的裙子,端坐在绣墩上,微微斜倚着圆桌,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纸笺上的字。
他发现自己变矮了,跪坐在另一张绣墩上,面前是张涂得乱七八糟的纸。他歪着头,听到母亲轻轻笑起来。
‘娘——这说的什么呀?’
不是,他不是要问这一句,他是想问……
母亲叶书回过头,露出年轻的侧脸,一头乌压压长发绾成堕马髻,斜插着蓝宝的簪子,温柔宁静。
‘这是你爹爹在讨好娘呢。’
‘爹惹娘生气了,要打屁股!娘打十下,小凤凰打十下!’
叶书笑得前仰后合,秦凤楼能看到她眼角的纹路。
‘儿啊,可是娘现在不生气了怎么办?’
他从绣墩上爬下去,哒哒绕到叶书面前,示意她低头。叶书笑盈盈地低头,他便噘着嘴亲对方的脸。
‘娘不生气的时候最好看!’
‘又是你爹说的对不对?’
母子俩的对话透着甜味,他借由这具小身体,贪婪地看着叶书,想要记住她的音容笑貌。
如果睡着能做这样的美梦,他愿意久久睡去。
就在他这个念头升起的刹那,四周景象倏忽一变,依然是同样的房间,色调从温暖变为冰冷。他的视线陡然拔高,正站在门口,迟疑地不敢跨进去。
‘小凤凰,你快进去吧,你母亲就等着——见你一面呐。’祖母被嬷嬷搀着,哽咽地抓着他的手。
他恍惚地抬脚进了屋,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在扭曲。
‘娘……’他轻喊了一声,但叶书并没有从屏风后绕出来,没有笑着应他。
秦凤楼一步步走进内室,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不——不,别去!别进去!’
但他控制不了“他”的脚步,宝蓝色的内室失去了往日的活力,一片萧条。
陈设有何不同吗?
依然是那张妆台,雕花的柜子,还有最里面的床架子,蓝色床帐垂落到大红的波斯地毯上,只让人觉得凋零。
他抬起头,看见床上人的那一刻,大喊一声跪到了地上,世界天旋地转地朝他扑过来。
叶书躺在床上,一头长发枯槁地披散鸳鸯枕上,她歪着头望着他来的方向,一只手无力地垂落在锦被外。从头到手,一色的铁青。
她双目暴突,眼球几乎要脱眶而出,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丝。眼眶周围一圈艳红色,而嘴唇却苍白似雪,纤细的颈子竟似折断一般,整个脖子呈现可怖的紫黑色。
脖子几乎要断了,她也只能歪着。
秦凤楼满倒在地上,满脸泪水地往后退:‘不——你不是我娘……我娘……不是这样……’
那女人冲他伸手,嘶哑唤道:‘小凤凰,来娘这里……’
秦凤楼扑了过去。
‘娘!’他痛哭流涕地埋首在叶书的手心,‘儿回来了!您别丢下我——’
‘你听娘说,’叶书贴着他,冰冷的像尸体,‘你不要怪你爹……这不是他的错……’她似乎是想哭,却已经无法流出眼泪。
秦凤楼哭得绝望:‘娘,我不怪爹,你能不能别走……’
‘儿啊,我要去陪他,上穷碧落下黄泉,他是那样的人……’叶书扶着自己的脖子,痛苦地喘息,‘好痛——好痛——小凤凰,你救救娘——’
秦凤楼眼前一片血红,他惶恐无助地抱着叶书,想要帮她固定脖子。可是他伸手去摸,却摸到清晰的骨茬——
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是他爹下的手。
叶书歪倒在枕头上,渐渐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她流出两行血泪,高高低低地喘息,总像下一秒就要断气。
‘娘……’他小声地唤她,轻轻用袖子帮她擦去血迹,帮她整理好凌乱的长发。
叶书凝望着他,痛苦慢慢消失了,她恢复了平静。
‘凤楼,’她最后苦笑道,‘若是你也有那病……就别成家了罢?’
她在秦凤楼眼前咽下最后一口气,到死,双眼都不曾阖上。
秦凤楼伏在她身前,一直跪着,一直到四周下起霜雪,染白了房间——四周变成了灵堂。白色的灵堂里,只摆着三块漆黑的灵位。
显祖考秦公讳光孝府君之灵位
先考秦公讳予江府君之灵位
先妣秦母叶孺人闺名书往生莲位
他一身麻衣,在漫天纸钱飞舞里长跪不起。一夕之间,他家祖孙三代只剩一位老祖母,教他习武,带着他骑马的祖父,还有他的爹娘,全都变成了冷冰冰的牌位。
‘为什么?’
他看着牌位,轻问。
‘为什么这样对我?’
他伸出手,一柄七尺马/刀凝聚在手,砰地砸在地上。
‘我做错了什么?’他大喊。
秦凤楼杵着刀站起来,疯狂地一刀挥去,砸烂了灵牌,四周的墙壁渗出血来,所有的帷幔、纸钱、银马瞬间血红。
‘滚!滚开——’他大吼着朝那些扑过来的黑影挥刀。世界再次扭曲起来,魑魅魍魉狞笑着朝他伸出细长的爪子。
啊啊啊啊啊啊————
他丢下刀,神情癫狂地抱住头滚到地上,下一刻许多白骨破土而出,紧紧地抓住他的四肢,苍白的头骨贴着他,喊他主子。
主子——
主子——秦家军誓死效忠——
什一、什二!
秦凤楼似哭似笑,放任自己被白骨拖入地下,他不断地往下沉,一直沉到地狱,拖着脚枷被牛头鬼面驱赶着趟过刀山火海。
他倒在地上,血肉绽开,用手抠着地往前爬——
唰——
牛头鞭打他,口里称他罪孽深重,故来还债。他爬到忘川尽头,看到望乡台上站着一男一女,他们携手而立,唤他凤凰儿。
‘小凤凰,快回去!’
‘爹,娘——’
秦凤楼喊着,踉跄往前爬,一头跌入了忘川里。
他咕嘟嘟的下沉啊,沉啊沉,耳边依然盘桓着牛头鬼面的大笑:
忘川河,千年舍,
人面不识徒奈何!
哈哈哈哈——
秦凤楼被硬生生摇醒。
子时过半。
他剧烈地喘着气,睁眼半天才聚焦,等到旁边有人紧紧抱着他,他才发现自己正在发抖。
柳白真擦去他额头的汗,小心看他。
“你做噩梦了。”
秦凤楼很快平复了呼吸,清醒过来。他突然懒得动,躺在那里看着柳白真忙来忙去,又是端水,又是拿衣服。
“我梦到我娘了……”
柳白真动作一顿,放下衣服盘腿在他旁边坐下,打量他的脸色:“我知道。你梦里一直喊娘呢。”
他抿着嘴笑起来,“你是不是想你娘啦?”
秦凤楼被他笑的浑身一松,失笑:“小骗子,趁机笑话我。”
“没有没有,”柳白真忍了半天,还是好奇道,“你梦到了什么?”
秦凤楼出神地望着火塘,其实醒来的时候,他还很清楚记得梦里的景象,可是很快,那些景象就像手里的沙子一样飞快地流走了。
“我应该是梦到最后一次见我娘。”他低声说。
柳白真不敢说话了。
马长春曾经大概和他提过秦凤楼家里的事,因为秦祖父突然去世,导致父亲发病自缢,母亲因此一病不起。家中亲长一下没了三位,这也是刺激秦凤楼毒发的原因。
可是,按马道长和他说的,秦凤楼分明没有……
“我没有见到我娘最后一面,”他疲惫道,“等我赶回来时,只看到三具棺材。”
“祖母,不给我看爹娘的遗容。”
秦凤楼表情异常的麻木。
“我岂能接受?于是……我推开了娘的棺盖……”
无论再去美饰,也掩盖不了女子突出的眼睛,和折断的颈骨。她是被人生生扼死的,唯独庆幸的事,她这份罪没有受太久,那人最后直接折断了她的脖子。
从此他再没有梦到娘。
柳白真脸唰的白了,错愕道:“你是说,你娘是被人掐死的?”
秦凤楼看他:“是我爹。”
柳白真倒抽一口气。
“我爹发病后攻击性极强,但因为那时他病情已经稳定许多,很久没发作过,所以身旁没有护卫……他一直和我娘在一起。”
秦凤楼说的也是祖母断断续续告诉他的。说起来,老人要比他更加坚强。
“我爹大约对祖父很愧疚,目睹祖父死状,一下发作。他——”他闭目说下去,“他想自缢,我娘爱重他,岂能不阻止?可娘就是个普通的妇人,我爹却是自小习武,又完全失去了理智,竟就那样将她掐得一度闭过气。”
按祖母所言,他爹最终寻死,反而是在恢复神志后。他见到爱妻被自个儿害得只剩半口气,便在崩溃之下选择结束了性命。
柳白真久久无言。
“祖母总是告诉我,别怨谁,也别恨谁……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秦凤楼苦涩低语,“我梦见我娘让我别怪爹……梦见她叮嘱我,若是得了疯病,别祸害别人家女孩儿。”
他问柳白真,“你说,她若说这话,难道心中真的不恨吗?”
柳白真嗫嚅道:“这不是你梦到的吗?”
是啊。
秦凤楼想,可能他内心就是这么想的。
叶书分明可以和离,可以另嫁,如果当初没有嫁到他家,也能和丈夫平淡携手到白头。也许当初她嫁给爹时,尚是风光的世子妃,可幸福那般短暂。
浮生长恨欢娱少。
“小骗子,”他抵着柳白真的肩膀,“你有没有想过,找一个疯子做丈夫,会是什么下场?”
柳白真严肃地搂着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什么下场,他暂时没考虑过,但秦凤楼的毒是必须要解了。
明天,明天他就去找巫祝!
第64章
转眼又过去三日,巫祝终于从屋子里出来。
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他,老头满头乱发,每条皱纹里都藏着疲惫。他慢吞吞地扫了秦凤楼一眼道:“你那护卫受了不少罪,不过腿保住了。”
“太好了!”什六激动不已,和几个护卫拍手相庆。
秦凤楼虽不显于色,眼睛也微微泛红。他郑重地行礼:“白大人的恩情,秦某铭记于心,任何事,只要秦某力所能及,但供驱策。”
这个承诺不可谓不沉重,毕竟秦凤楼背后代表的是明鉴山庄。
巫祝却随意地摆摆手:“我一把年纪,除了死也没甚大事了……你若有心,老头子倒是想问你讨个人情。将来若是白灵有事相求,你看着能帮,就帮一帮。”
秦凤楼迅速瞥了身旁青年一眼,果不其然对方正在撇嘴。
他干笑道:“只要不超出秦某的能力,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白大人放心。”话音刚落,旁边那人已经双手抱臂,嘴角抿得笔直,用浑身诉说不满。
“我们现在能去看看什五吗?”他连忙转换话题。
巫祝点点头:“他就在里屋。”
一行人小心走进了屋子,尤其是秦凤楼,他总觉得随时会看到什么蜘蛛啊爬虫。不过竹屋里干干净净,除了淡淡的药味儿,看起来很是寻常。
他们走进里屋,什五正靠在床边的床上冲他们咧嘴笑。
“大哥!”什六带头冲过去,等跑到床边,又手足无措起来,“大哥,你感觉怎么样?你的腿真的长好了吗?”
短短不到七天,什五几乎瘦脱了相,精神反而很好,腰背笔直地靠在床头。他闻言掀开了薄被,露出完好的腿。
众人不由震惊。
“这……不就是肉白骨?”二十喃喃道。
秦凤楼坐在床边,伸手摸了摸什五的膝盖,腿骨竟然已经接好,并且愈合了。小腿的皮肤摸上去温暖有弹性,除了过于瘦削,和先前没有任何区别。
他沉思,倘若白巫祝的法子能推广,那战场上的士兵就等于多了一重保障。毕竟很多士兵都是死于伤口感染,亦或是伤口过大……
不过,他哂笑,这也不是他需要操心的事。
小学徒守在旁边严肃道:“这怎么是肉白骨?这是我们白寨的蛊术!现在虫子还在他的腿里呢,明日才能取出,你们莫要再摸啦!”
此话一出,秦凤楼和什六瞬间窜到了屋子另一头。
“……”柳白真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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