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固安焉能不恨?
“大可不必,”秦凤楼懒洋洋道,“我和你口中的秦家人,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有本事能杀了他们,我额手称庆……”
贺固安却哈哈大笑数声,难以置信道:“王兄怎会觉得你是好人?”
提到柳白真,秦凤楼的表情反射性地变得柔和。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屋外,才反应过来,他根本没听到有人靠近,不由失笑。
“我怎么不算好人?”他颇为不服气地反驳,“依在下看,凡事要论迹不论心,你去打听打听明鉴山庄秦凤楼,看我做了多少事……你就是在他面前说再多我的坏话,他也是不会信的。”
贺固安愣住:“你是秦凤楼?”
“区区不才正是在下,”秦凤楼拱手,歪头笑道,“贺状元有何高见?”
贺固安摇摇头,失望道:“我还以为世上真有那等高风亮节的善人,原来还是你。你说什么论迹不论心,其实你根本不在乎周围这些人,你不在乎人命。我纵然憎恨秦家人,也没想过因一己之私要令得天下生灵涂炭……可你,你会置身事外看热闹,说不得还要饮一杯酒。”
“废话少说,”秦凤楼笑容冷下去,敲敲桌子,“你这次回去九死一生,就别浪费了证据,交给我,也许我会替你报仇,干不干?”
贺固安慢慢又坐回去。
半晌他问道:“我娘亲你待如何安置?”
秦凤楼淡淡道:“我还不至于拿一个老妇人做筏子,当然会带她回山庄,也不缺她一口吃的。你有何遗言,自行留书,我会让人转交给她。”
贺固安点点头。
“那就够了,你让人送纸笔,我会尽快把东西默给你。”
他看了秦凤楼一眼,见对方并无动容,疑惑:“我还是不懂,你到底是秦氏皇族中的哪一支?在我印象里,并无哪一位和四王有仇怨,你当真会对付他们?”
秦凤楼冲什六招手,哂道:“你管我会不会?你有的选吗?”
换一个人估计能气得跳起来,贺固安不同,他立刻揣着袖子老僧入定,坚决不入秦凤楼的套,不再搭理对方。
秦凤楼嘴角抽抽,猛地站起来出去了。
“主子?”什六还捧着衣服呢。
“送完衣服再给他送纸笔,在门外守着他!”秦凤楼大步朝对面的僧房走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柳白真往禅房走时,还有点不放心地回头。透过打开的窗户,他见那两人好端端坐在桌子两侧,一个面带微笑,一个悠哉地摇着扇子。
行,看样子,起码一时半会儿打不起来。
他吁了口气,快步来到静明师兄弟修养的地方。
“柳施主,”几个沙弥纷纷和他问好,小脸蛋上都是敬仰,“师叔在里面等你呢!”
“好,我这就进去,”他忍不住挨个摸摸小光头,手感还挺好的,“哥哥给你们糖吃好不好?”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来,里面是十几粒琥珀色的松子糖,散发着香甜的气味。
这几个小沙弥也不过五六岁,都是寺院收养的孤儿。平日里他们伙食不差,但肯定吃不到昂贵的糖果,这会儿都忍不住围过去,就像一群小动物似的。
“别怕,又不是肉,你们师叔肯定不会说的!”柳白真笑吟吟地哄他们,把纸包放低一些,“一人拿几颗,哥哥不爱吃甜的。”
一个最年幼的小和尚含着手指瞅着他,终于忍不住用小手捏了一块塞进嘴里,那种甜蜜带着坚果香气的味道捕获了舌头,他双眼一下亮了。
柳白真又拿了两粒放到他手里,看他小心翼翼塞进自己僧衣的口袋里。这下其余的小和尚都凑过来,你一粒我一粒分完了糖。
“谢谢柳施主!”小和尚们非常有礼貌,奶声奶气地道谢。
柳白真心都化了,摸摸最小的那一个:“快去吧,去找点油纸包好,别放衣服离。”
小孩子们纷纷朝僧房跑去,他抬脚跨进面前这一间三四人同住的房间。
“我在里头,都能听见白真你在哄孩子,”静慧靠在床头,笑着摇头,“吃过了甜头,如何再吃苦头?”
柳白真不赞同:“人活一世,酸甜苦辣都应该试一试,才不枉此生。”
静慧也不是真的指责他,闻言一笑罢了。
“你真的没事吗?”柳白真坐在床边细细打量他,见他只是面色有些苍白,“那些人用的什么药?”
“放心吧,就是普通的迷药。”静慧摆手,“我和师兄主要是呛了烟,肺腑有些烟气,吃些药就会好。”
他见柳白真面色红润,双目安宁,也稍稍安心。先前他听师弟转述,几乎不敢相信他人口中的杀人面不改色的人会是柳白真。
上回分别,他送柳白真和常钰回小苍山时,对方分明还是个活泼爱笑,受了挫稍显软弱的年轻人。再见面时天色也晚了,他匆匆一瞥,只觉得柳白真消瘦许多,神情也变得坚毅。联想到小苍山上的变故,他也没多想。
现在看,柳白真的变化甚至比小苍山之变故还要大。
“静慧师兄为何这么看着我?”柳白真挠挠鼻子,突然想到秦凤楼和他说的老祖母的事,有点理解了。
熟悉的人用那种痛心的眼神看自己,说实话,他觉得不太舒服。
他忍不住开玩笑:“静慧师兄莫不是要劝我放下屠刀吧?”
第44章
静慧轻轻摇头:“和尚也并不总劝人,作为朋友,我只想让你保重。”
柳白真笑了:“这便足矣。”
“找你来,是想问问你接下来的打算,”静慧问道,“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柳白真忍不住感慨。静慧作为朋友真的没话说,似乎每次见到自己,他都会问这句话。他不会真的因为大和尚说的话,就觉得自己毫无责任,可是静慧真的毫无责怪之意。
“我确实需要你帮忙,”他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展开给静慧看,“当初我答应的,这是目前所有的四分之三山河图。”
羊皮展开,上面正描绘了巨幅的山水。静慧下意识地回避开,又被迫接住。
“不用想太多,这是羊皮,我让秦凤楼替我重新复刻的,就是觉得普通的纸张太过脆弱。”柳白真把羊皮塞过去,道,“还有四分之一在我三哥那里,我现在就是要抢在别人之前找到他,才能护住他。你能不能让海清寺的人……”
静慧平静下来,问他:“你是想让我替你找人?”
“若是能有线索自然更好,”柳白真叹气,“或者哪怕愿意给他一丝庇护也许。”海清寺有许多行走僧,遍布大江南北,若能得到这些人的保护,柳白水也能多一线生机。
“我答应你。”静慧点头,“等我休息几日,也要出门修行,到时候我也会替你留意。”
柳白真拍拍他:“大恩不言谢,等将来事了,我请你喝茶!”
这一夜,贺固安的房间没有熄灯。
柳白真其实有点担心,冯蘅默写九阴真经耗尽心血,贺状元那弱不禁风的模样真的可以吗?
“小真,你干嘛那么关心他?”秦凤楼抓住他的手,不满地往自己小腹上一怼,“不如关心关心我,到现在还饿着呢。”
手掌触及的地方很热,隔着薄薄的纱料也能很清楚地摸到腹肌。
“……你不要故意吸肚子。”柳白真忍不住又摸摸,他怎么就没有这种一块块的腹肌呢。
秦凤楼很委屈:“我没有啊,要不找个地方给你验货?”
“……”柳白真镇定地收回手,闷头往前走。
妈的,又发骚。
他们敲开门,贺固安脸色发白,眼睛下面挂着浓重的青影,伸手递给他们一沓纸和一封信。
“信交给我母亲,”他哑声道,“就说我让她跟你们走的,至于遗言,都在信里。”
柳白真纳闷地看看他又看看秦凤楼:“什么遗言?”
秦凤楼接过那叠东西:“他一回去就得死,当然得交代遗言了。”
这人的语气欢快地仿佛是仇敌就要死了一样,柳白真无语地看向贺固安,见对方跟没听到似的,更加无语。
“我没有跟你说过吗?你被我叫到这里,身上会有类似金钟罩的东西保护,外人等闲伤不到你……”他说着自己愣住了。
对啊,如果是这样,那支箭是怎么回事?
贺固安也死鱼眼看着他,眼里带着同样的质疑。
他尴尬道:“白若离……就是上一位被我拉来的人是这么说的。”他有点心慌,难道是白若离在骗他?那等他回去,岂不是又面临无数人的围攻,只能跳下悬崖?
也不对啊,人物卡内容确实变了!
“试试不就明了?”秦凤楼伸手,一柄铁扇在他指间转了一圈,猛地刺向贺固安的额头。一股罡风裹挟而上,杀气几乎化为实质朝对方扑面而去!
“秦——”柳白真惊出冷汗,正要出手去抓扇子,就见到秦凤楼的扇子诡异地停在了贺固安额前一寸,分明还带着极大的冲劲,却难以寸进。
贺固安眼睛眨也不眨,近在咫尺的铁扇边缘锋利似刃,他甚至感到了锋刃的冰冷,一滴汗顺着鬓角淌下。
“啧。”秦凤楼遗憾地收回扇子,“还真有这东西。”
柳白真松了口气,歉意地看着贺固安。
贺固安似乎不以为意,开口道:“你既说自己的神通是为了保命,那就能解释我为何会受伤,因为这层金钟罩存在的前提是救你性命,如果你死了,那金钟罩自然也不会存在。”
“只要有就行,这层保护会一直持续到你回去的一天后。”
有这一天的缓冲,再加上贺固安失踪一定会引起外界的注意,等他回去熬过了开门杀,也许就能等到人救他。
“这次不管是西靖王还是皇帝,只要有人救你,你就先保命再说。”柳白真叮嘱他,“若你需要帮助……”他看向秦凤楼,“表哥,你先前说你在京城有什么来着?”
秦凤楼不情不愿道:“长门道薛家酒楼,找掌柜的,自会有人帮你。只要你能活着从大牢出来。”
若是贺固安没办法脱身,那他也无能为力,毕竟穿云使速度再快也并不能缩地成寸。明鉴山庄这么多年也从不踏入京城,还是从他开始才培养了些探子。
到了晚间,什五也赶了回来,他还带了一位老妇人。
“娘!”贺固安眼睛瞪大,然后光着脚跑了出去。
“长生——”老妇人张开双手,弯腰抱住跪在她面前的青年,老泪纵横,“娘的长生,受苦了……”
不久前还运筹帷幄的人,此时埋首在亲娘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娘——娘!”
柳白真这身体本就是个爱哭的,见状鼻子发酸,借着夜色偷偷擦去眼角湿痕。他也想他老妈了,老妈要是知道他没死就好了。
一只大手轻轻拢住他的脑袋,把他摁到某个温暖宽阔的怀抱里。
“要不……你喊我娘?”秦凤楼在他耳边低沉道。
“……”
柳白真情绪顿时没了,一头黑线推开他,“走开!不要男妈妈!”
那头的母子俩絮絮许久,仿佛起了些争执。
贺母将儿子拉起来,看到儿子枯瘦的脸,眼泪止不住地流:“儿啊,在你前头,娘没了三个孩子。那些个大道理,娘也不懂,娘只想要自己的孩子在身边,你、你回来罢!”
她捧着贺固安的脸,“从前你坚持要考举,娘想着,小村子里留不住你,出去闯一闯也不是坏事,便随你了。可这次是要命的啊,要不是恩人救你,咱们娘俩早投胎去了。你听娘的话,咱们不回去了,成不成?”
贺固安握住她的手轻轻放下,摇头拒绝:“儿不能回去。娘请放心,这次回去儿子不会有事。如果我不回去,反而坐实了那些人的污蔑,到时候举国通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能去哪儿?总不能真躲进深山里不见人吧?”
那些人的手段岂是小老百姓能承受的?有些话说出来,怕会吓着母亲。他固然可以死,但不能这么窝囊地死,何况,他实在不甘心就这么算了。
想驱使他做牛马,那也得看看自个儿有没有那个本事,否则休怪他把大家的饭桌都掀了,叫在座的都吃不了饭!
贺母还想劝他,一看他的表情,嘴唇嗫嚅几下,最后长长叹了口气。
知子莫若母,贺固安心气极高,且报复心很重。当年他还不过是个小童生,因为一个老举子嘲他的诗文名利心重,他就能提前下场,只为了压那老举人的儿子一头。
谁也犟不过这孩子。
贺固安扶着她来到柳白真二人面前,贺母郑重地同他们道谢。
“大婶,很不必如此,”柳白真托住她,诚恳道,“我还要多谢贺大人替我挡了一箭,不然这会儿我都在阴曹地府啦。”
贺母原本伤心呢,差点被他逗乐。
“我已经同我娘说了,便让她去明鉴山庄,”贺固安看着母亲,“我娘身体还算硬朗,烦请秦庄主为她安排个活计,也好打发时间。”
他说罢,又很自然地从秦凤楼手里抽出那封遗书,塞进自己怀里。
“这就不必了,回头我自己处理。”
秦凤楼在心里冷哼,面上倒是十分和煦:“庄子里也没什么重活,我有位长辈,和大婶差不多年纪,正可一块儿作伴。”
安排好了所有事,柳白真觉得贺固安大可以走了,结果第二天早上,他一打开门,便和对方面面相觑。
“你怎么还没走?”秦凤楼披着衣服走过来,一只手自然地搂住柳白真的腰,眼睛里的嫌弃几乎要溢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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