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真的是好人吗?
他真的是因为善心和怜悯去帮助那些遭遇不幸的人吗?
自然不全是。
不过比起江湖上大多数人,他愿意承认自己是个好人。毕竟他起码会做好事,而大多数武人本质自私,除了打打杀杀,并不关心民间疾苦。他不想和这些人同流合污,这也是他行事的准则,更是动力。
他甚至觉得,朝廷对天魔六阁那类门派的围剿极为正确。为何要留这种败类兴风作浪?有些人身怀武功就是害人害己。
秦凤楼是这么一个人。
当然,他这些想法哪怕和什五说,什五估计也觉得他不可理喻。哪有人骂人连着自己一块儿骂?
小女娃毕竟年纪太小,经过饱受折磨的这些天,守着母亲的尸体耗去了她所有的精力。在察觉到安全感以后,她才泡了一会儿热水,就昏昏欲睡,最后一头栽进澡盆里。
柳白真迫不得已把孩子捞起来,催眠自己孩子还小自己就是爹,把她洗干净了抱到床上。
这还是开始。
那个娃娃脸的护卫过来替她把脉,表情很凝重。
“主子,王公子,”他低声说,“她身体里的蛊虫盘踞在小腹,隐有蠢蠢欲动,已经让这孩子吃不消,要是这蛊虫孵化,只怕……”
柳白真着急:“没有办法杀死这虫子吗?”
护卫摇头:“我学艺不精,解不了这蛊。不过听闻蛊虫都是一强压一强,若是用那血蜘蛛或者金蜈蚣制药,或许能起到效果。”
秦凤楼见他犹豫,直接问:“你做不到,你师父呢?”
“师父一定可以,”娃娃脸叫什七,“我可以先运金针让娃娃暂且昏睡,她体内蛊虫自然动静就小,这样就能拖到咱们回去——”
“那就这么办,”秦凤楼打断他,“她母亲因蛊而死,便就地火化,把骨灰收集起来带上。”
他说完转身看向柳白真,微笑问道,“真弟,事关这孩子的性命,为兄不得不带她一道走。真弟不如和我一起?”
什五在旁为他的无耻暗自鼓掌。
秦凤楼笑纳。人嘛,要从心,他既然对王真好奇,那自然要使些手段。
柳白真确实不太放心。
这个小姑娘是他亲自救下来的,于情于理,他也应该想办法安置好对方。原来他在考虑带着小孩一起去若游仙岛。
一来,他可以和对方假扮兄妹甚至父女,这样被认出来的几率更小。二来,若游仙岛每年都会收养些孤儿,小姑娘正好可以留下来,既不孤单也能学些本事。
现在不行了。
岛上未必有圣手救孩子性命,何况他总要时时提醒自己,“柳白真”身上还背负着一桩灭门血案,自顾不暇。
“我有些不得不去做的事,”他愧疚地看着秦凤楼,“路途艰险,时间也很赶,只怕顾不上孩子。但是秦兄请放心,等我解决了自家的麻烦,一定尽快过去接她,生活费我还有些……”
“真弟,”秦凤楼笑了,扇子往前挡住了他的嘴,“你我之间,谈什么钱?”
其实这人并没有明确地生气,但柳白真就是感觉出来了。
他忍不住看这人的眼睛,看了一眼,又看一眼,然后就发现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开始融冰,又重新酿起了醉人的笑。
两人对视着,忽然一起陷入沉默。
秦凤楼开口说话,声音格外低沉,尾音带点黏:“真弟总看着我做什么?”
柳白真刷的脸红透了。
他支支吾吾地看了看四周,发现什五和什七不知道何时已经出去了,屋子里除了昏睡的小孩,只有他和秦凤楼二人。
“……”
他的脸更红了。
“我会尽快去找你的。”最后他超小声保证。
秦凤楼满意了。
什五这时候才推开门,一脸若无其事问:“主子,厨房不能用了,咱们晚上就简单吃点干粮?”
这个夜晚令人印象深刻。
柳白真第一次安心地坐着吃饭,晚饭是烤馒头夹酱肉,院子后头的新鲜蔬菜煮的汤,他身边是刚认识已经十分信任的友人。不必担心有杀手,或者有追兵。
他头一次有脚踏实地的感觉,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另一个时空,不是在做噩梦。
“秦兄有什么理想吗?”他啃着馒头瞎聊。
秦凤楼笑道:“你是想问我何所求?”
他沉吟片刻,除了小时候第一次进学,他的老师曾问过他这个问题,如今十来年了,再无人关心他的想法。
竟然很有些新鲜。
“大概就是,做官吧。”他摸摸下巴。
柳白真嘴角抽抽:“好朴素的理想。”
这就譬如问一个穷人最大的理想是什么,大约都是想发财。问一个古代的读书人有什么理想——嗯,岂不闻“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秦凤楼也问他:“你呢?你有什么理想?”
柳白真被问住了。
他在现代才刚毕业,很顺利地考进了家附近的小学,很不幸成为了新一届一年级的班主任。所以他的理想就是不当班主任,第二理想是从家里搬出去自己一个人住,这样他就能完成第三理想,养只狗——他妈斩钉截铁说过宠物和他只能留一个。
但是现在他来到了一个陌生的、肃杀的古代武侠世界,按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他连基本的安全需要都不能保证,更高的理想无疑成了空中楼阁。
他想了半天,烤馒头都快凉了,才慢吞吞道:“嗯……我的理想,大概就是,活着吧。”
秦凤楼很意外,显然没料到自己会听到这么一个答案。
“真弟,”他表情严肃起来,“你有什么难处吗?为兄虽然能力微薄,但不瞒你说,多少还有些人脉,你同我说一说,兴许我能帮上忙。”
柳白真怔怔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很想要全盘托出,很想要和秦凤楼抱怨,甚至抹着眼泪哭诉。
但很快他就冷静下来了。
秦凤楼是去做官的,而他是在江湖里摸爬打滚求生的,按小说类型划分,他俩甚至都不在一个分类里。他何必要拖对方下水呢?
那些武侠小说里,人命如韭菜,武林高手连皇宫都能趟几遍,踩着城楼打架,杀一个区区知县何在话下。
他总不能交个朋友,就为了让对方送死吧?等明天两人拜拜,下一次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要是他在那之前不幸就死了,倒不如就让秦兄以为他不守信用,将他忘了呢。
“我家里的事,总要我自己解决。”他委婉地拒绝。
秦凤楼相当知趣,没有再追问,转而聊起自己乡试时抽到臭号的趣事。不过他心里却打定主意,回头要让什五去查一查王真。
“明早为兄送你去码头,这你总不能拒绝吧?”两人回楼上休息,他站在客房门口,看着柳白真叹息,“明日一别,还不知何时能再见。”
这话说的,幽怨哀愁,柳白真顿时生出一股愧疚,主动握住秦凤楼的手:“秦兄,我正想赖你送送我呢,省得我再遭人坑骗,那可等不到第二个秦兄救我啦。”
秦凤楼顺势反手包住他的爪,轻轻一捏,笑得十分温柔:“这叫缘分天定。”
柳白真傻眼。
他怎么觉得自己……被占便宜了?
一定是错觉吧?
两人磨磨唧唧告别,各自回房休息。柳白真这间屋子还是什五特地分给他的,先前也没有死过人,干干净净,秦凤楼就住在他隔壁。
他躺在床上,瞪着床帐足有十来分钟,才渐渐放松下来。与此同时,身体腾起强烈的酸痛,他不由轻轻呻,吟一声。
“咚、咚”——
左侧的墙壁传过来两声敲击。
柳白真慢慢地转过去面对着墙,伸手也敲了两下。
“真弟,没事吧?”
他听到秦凤楼的声音隔着墙传来,很模糊,可是里头的关心清晰可闻。
“我没事,”他有点不好意思,指甲无意识挠墙,“就是骨头有点酸疼。”
秦凤楼似乎轻笑了几下。
“好好休息,若是还难受,为兄过去替你上点药油,推拿几下。”
听着似乎是很正经的关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柳白真脸又红了。他猛地把被子拽上来蒙住脸,大声道:“我、我睡了!”
隔壁响起某人开怀的大笑。
柳白真头顶冒烟。
第11章
第二天一大早,众人整装准备出发。
柳白真站在前院里回头看这客栈,心里一时感慨。
他那天夜里走进来,以为可以好好休息,没想到竟一脚踩进陷阱,差点死在里面。虽然他最终没死,但是他这两天的经历堪称血浆片。他竟然没有因此精神崩溃,自己都感到很吃惊。
“这家客栈怎么办?”他搓了搓胳膊。
秦凤楼换了身华服,手里依然摇着他那柄扇子:“客栈既然是你那小娃娃家里的产业,自然要替她看好。我已经遣人去通知官府,毕竟除了命案,那三个男女如今说死没死,说活着也算不上,只能让官府找到他们家中人,再去安排。”
他顿了顿,“若是查出小娃娃还有什么亲戚,你想把孩子交给他们吗?”
柳白真闻言震惊地看他:“要是我不想,还能拒绝?”
秦凤楼:“……”
他一时无语。饶是他见多识广,此刻也迫不及待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能养出这样的……人。
“你不想,就没人能夺走她,”他不算隐晦地提点一句,“为兄这点还是能和你保证的。”
“不不不,”柳白真连忙摆手,“我确实不忍她年幼失怙,可我毕竟是个单身男人,照顾小姑娘也不太方便,若是她有亲人爱护当然更好。”
他想了想强调,“若是她有亲人,秦兄还要看看是不是靠谱,若人不好,那也不行。”社会上那种吃绝户吃保险赔偿的也不少,他救小姑娘,可不是为了看她陷入另一个坑的!
秦凤楼含笑看他不语。
“……”
柳白真被他看的,简直忍不住想摸摸自己的脸,看它是不是又红了。
“若让那孩子选,她定然愿意跟着真弟。”秦凤楼低声说。
换成是他,他也不会考虑什么亲人。寄人篱下怎能比得上跟着王真这么一个善良温柔的人?
秦凤楼让什七带着大部分人手在客栈等待,他和什五送柳白真去码头。
什七运针叫醒小女娃,让两人好歹能面对面告别。柳白真抱着她哄了半天,又保证了一大堆,这才让孩子乖乖待在马车里。
“妞妞,你把哥给你的钱收好,”他叮嘱小孩,“记得你不是寄人篱下,只是暂时留在秦哥哥那儿治病,回头等哥哥来接你。”
小名妞妞,大名陈慧儿的女娃娃含泪点头,怀里紧紧抱着母亲的骨灰坛,她的怀里还塞着哥哥给她的小荷包。
“要听话,好好治病。”柳白真也要哭了,眼睛红红地摸摸她头发。如果他有妹妹一定也是这么可怜可爱!
兄妹俩依依不舍地告别,秦凤楼维持着基本的笑容,最后干脆一把揽住他的腰,把人掳上马就走。
“哎————”
柳白真懵逼地声音飘在空中。
“不是说让我自己骑马的吗——吗——吗——”
什五默默背着包袱翻身上马,慢吞吞地追前面那两个人。然而众人不由心里升起一个疑问:这速度,能追上吗?
今天天色晴好,官道两旁绿树红花掩映,快马疾行,暖风扑面而来,十分惬意。
柳白真努力挺直后背,试图找一个体面的姿势。他两辈子都没想到竟然会和人同骑一匹马,还是男人!
“真弟,”秦凤楼胳膊用力,就把人弄回怀里,低声说,“小心掉下去。”
他的声音就在柳白真耳边,又热又沉,顺着他的耳朵,仿佛有一只虫子沿脊背往下爬,痒得不行。
太热了。
柳白真双目无神看着前方,不知不觉间,一双大手握着他的手一起拿住缰绳,那股子热浪将他牢牢地包裹住,从头到脚。
“真弟,你真的要走吗?”秦凤楼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感觉到怀里的人在细细地抖。他突然兴起一个念头,就这么掉头回去,把人带回山庄。他如此可怜,还喜欢自己,只要他稍稍强硬,他一定……反抗不了。
他不得不承认,他对这个人,连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已经不仅仅是兴趣。
柳白真后背都湿透了。
“我——我得走,”他反复暗示自己不要被美色迷惑,“谢谢秦兄……”
秦凤楼蓦然沉下脸,搂他腰的手狠狠收紧,怀里人发出虚弱的呜咽。
虽软但拒绝。
两人快到码头时,什五才赶了上来。
青山码头不大,途径的运河也不在丰水期,故而此时停靠的船只最大也不过一千五百料到一千八百料。若游仙岛在近海海湾,从运河一路往南,到达海口还要转乘更大的海船。
柳白真不敢暴露自己的目的地,只说自己要去钱塘江一带寻亲。什五买好了充作船票的铜笺,又递给他一只包袱。
“王公子,这里头有两身替换的衣服,还有几瓶常用的解毒止血药粉,一些盘缠你也收好,穷家富路,小心为上。”
他看了秦凤楼一眼,见对方负手站在一旁,并不看自己,只好接过包袱。
“多谢什五兄弟,我一定尽快办完事去找你们。”
秦凤楼冷冷道:“你去哪儿找我们?”
什五刚要告诉他府衙的位置呢,这下也不敢吭声了,悄悄地退到几仗远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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