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在袋子里,十几颗糖散发出浓烈奶香,光是看着就能让人想到那股甜味。
巫澄看看身边的人,确认他正在吃糖,而且心情看上去好了一点点,周身那层黑雾悄无声息散去些。这才放心拿出一颗糖,剥开放在自己嘴里。
奶糖吃到后面化开,变得软乎乎的,他忍不住咀嚼,牙齿把奶糖压成各种奇怪样子,吮着所有甜味。
等到奶糖只剩一个小块块,就再剥开一颗放到嘴里。
高铁即将到站,工作人员提醒这一站下车的乘客收拾东西提前准备。
宋泊简转头一看,少年含着好几块奶糖,脸颊被顶出圆包,幸福的眯着眼睛,脑袋放在车厢壁上,透过窗帘缝隙看着外面的风景。
中午的阳光灼热到几乎刺眼,透过缝隙钻进来,在少年脸上落下光斑,亮得像透明白瓷。
小桌板上都是奶糖包装纸皮,而他怀里,满满一包奶糖现在只剩下稀稀寥寥两三颗。
沉的能把人压垮的悲痛被冲淡些许,宋泊简把刚刚脑子里那些东西都先放到一边,拍拍少年肩膀,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出了车站打车去医院。
路上宋泊简接到电话。姥爷告诉他,他们已经到了。
隔着手机,宋泊简听到老人声音里的哽咽,心脏刺刺的疼,几乎喘不过气来。
从接到警察打过来的电话,确定父母死亡后,他的世界骤然阴沉下去,好像暴雨将至氧气不足,沉甸甸的发闷。
挂掉电话,他深深呼吸想调整心情。
嘴唇又被奶糖抵住。
巫澄怀里的袋子已经只剩糖纸了。
他把最后一颗糖剥开,递给自己。
宋泊简摇摇头,握住巫澄手腕,转回去,把奶糖放到他自己嘴边。
握着的手腕细细用力,好像还想挣扎。
宋泊简松开手,看到少年又把奶糖送回来。
再争执下去也没意义。
宋泊简吃掉最后一颗糖。
医院到了,离小半个停车场的距离,宋泊简看出大厅那边站了很多人。
姥姥姥爷,父母单位的领导搀着奶奶,警察和医院里的医生,还有殡仪馆的工作人员。
宋泊简带着巫澄走过去。
老人从昨天得知噩耗就难忍悲痛,现在看到宋泊简,更是完全绷不住,眼泪直直往下掉。
看着这个孙子越走越近,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小少年,自然猜到这就是他昨晚说的那个亲孙子。
本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却因为自己的孩子遭遇不幸,白发人送黑发人,只剩下无尽沉痛。甚至还隐隐生出怨怼。
如果不是他,如果没有他,那自己的孩子也不会好好的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就不会出意外。
为什么偏偏就是自己的孩子遭受意外?!
巫澄跟在男人身后,看到他朝一堆人走去,大家好像情绪都不是很高,有三位老人尤其激动。
男人一路上都沉得好像能拧出水,现在反而在给老人擦眼泪,轻拍背部,好像在安抚他们。
一群人七嘴八舌说着话,有人看到自己,好像在对自己说话。
巫澄听不懂,茫然看着对方。
但下一秒,带自己来的男人就对那个跟自己说话的人说了句什么,对方就没再说话,只是对自己点点头。
巫澄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着人群里的宋泊简。
对方在人群里看上去好像是最正常的那个,能撑起来所有东西,安抚其他人。
可从昨天开始到现在,很多对方一个人的时候,明明是寂寥悲伤甚至是痛苦的。就好像明明他情绪也濒临崩溃,却要强撑着安抚其他人一样。
而且他做得很好,把每一个人都照顾得很好,甚至还能照顾到人群外面的自己。
但他自己呢?
巫澄低头想找出一颗糖果来给对方。
可最后一个在车上就给他了,就连糖纸都丢掉了。
巫澄垂着头不说话。
好像没过多久,这群人开始移动。
他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但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就看准人群中的男人,犹豫着跟上。
他的脚走路时还有点疼,就慢吞吞的跟在最后面。
还没走两步,人群里的男人停下,目光准确穿过人群,落在他身上。然后看着他,朝他招了招手。
其他人还在往前走,男人停在原地朝他伸着手。
巫澄慢吞吞走到他身边,把手放在他手心里。
依旧是棉花一样的软绵,在外面站了很长时间,带着温热暖意。
宋泊简心下一跳。
巫澄却也顿了一下。
刚刚一直在外面的房子阴影下,虽然没有太阳直射,但中午的温度很高,蒸得巫澄都出汗了。
可男人的手,冷得像冰块。
=
宋家夫妻高速路上被大货车撞到,当时撞破高速路的栏杆,车都掉下去了。
高速路上其他路人播了警察电话和救护车电话。但根本没救回来。
做过尸检后,尸体一直在医院太平间。
巫澄被男人拉着,进入这里,他不知道柜子里是什么,只觉得很冷,冷得让人难受。还有一股很奇怪的味道。
最重要的是,男人拉着自己的手有些僵硬,弄得他有点疼了。
他刚睁眼的时候,也有个女人拉着他,弄得他很疼。
可现在这种疼又和那种疼不一样。巫澄能看出来男人不是故意要自己疼的,他好像行尸走肉没了思考能力,手指不自觉用力。
巫澄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但也没敢发出动静。只是任由他拉着。
反而是男人很快意识到什么,稍稍松手,又说了那两个字。
那两个对方经常说但他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字。
医院要把尸体交接给殡仪馆,工作人员刚把尸体运出来,老人看到尸体,又止不住激动。
奶奶更是一口气没喘上来,昏了过去。
宋泊简把奶奶抱到一边,拿出她口袋里常备的药喂给她,又做了会儿心肺复苏。
老人很快睁开眼,趴在宋泊简肩膀上止不住流泪。
巫澄一直在人群后面,但刚刚也看到了那两具尸体。现在小脸煞白,在陌生的环境里不知所措,跟着宋泊简走到一边。看老人趴在宋泊简肩膀上流泪,也跟着落了泪。
殡仪馆已经布置了灵堂,把尸体运过去,老人在灵堂里又和死去的亲人说了些话,一直到晚上,才在众人的劝说下回酒店休息。
没人有胃口吃饭,但太晚了,宋泊简把老人和巫澄送到房间,还是下去买饭。
巫澄中午去过太平间看到尸体后,脸色一直不好。
宋泊简理解。
虽然父母是在找巫澄的路上去世的,毕竟对现在的巫澄来说,那两具尸体就只是陌生人。是宋泊简执着又自作主张,非要把人带来看一看。
对方感到害怕是应该的。
宋泊简很抱歉吓到他,把他送到酒店后,给他比划手势让他好好休息。
但刚打开门走没两步,就听到关门声。
回头一看,身后坠着个小尾巴。
小尾巴脚上还有伤,为了努力跟上自己,走路一瘸一拐。看到自己回头,咬咬嘴唇放慢脚步,慢吞吞走上来,柔软掌心贴在自己手腕上。
宋泊简呼吸一窒。
他闭了闭眼,反握住那只手:“抱歉。”
对方又说这两个字了。
巫澄还是听不懂。
他在心里把这两个字重复好几遍,疑惑。
这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巫澄想来想去还是不知道。
宋泊简在酒店附近找了家餐厅,点了些清淡菜色打包。
回酒店前,在附近的便利店拐个弯,又给巫澄买了一大包糖。
奶奶身体不好,宋泊简不敢让她自己住。订了三个房间,原本是打算姥姥姥爷一间,巫澄一间,自己晚上留在奶奶房间照顾奶奶的。
但带着打包回来的食物推开奶奶的门,发现姥姥姥爷也在里面,三个人还在哭。
“就为了个孙子,女儿儿子没了。我可怜的女儿,才四十岁啊!上天怎么不把我带走啊偏偏把她带走啊?”
“我根本不想要什么亲生孙子,我只想要我自己的孩子啊。”
“是不是上天嫉妒我们,才给我们开这么一个玩笑啊!”
“什么呆呆傻傻连话都不会说的孙子?我根本不想要,我只想要我自己的儿子。泊简多好啊!怎么就听信别人随便一句话,要往那么偏的地方跑呢?如果不去找,不就没事了吗?我们一家还幸福快乐的过我们的日子。”
如果不去找,不就没事了吗?我们一家接着过我们幸福快乐的日子。
宋泊简反手关上门,看到自己身后的少年。
少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听不懂。今天从一睁眼就没休息过,撑着受伤的腿一直在路上,还被自己拉来看死去的陌生人。
可现在,抱着自己买给他的一包糖,又仰起脸,眼睛亮亮的看着自己。
第12章
异地死亡后没有特殊原因只能就近火化。可火化前,还需要带着死亡证明去销户,殡仪馆才能火化尸体。
姥姥姥爷年纪大了,奶奶身体不好,三个人昨天才从 A市过来,也经不起奔波。这件事自然也是宋泊简去做。
巫澄现在什么也听不懂什么也做不了,根本离不开人。
但老人心情沉痛尚且照顾不好自己,又因为孩子去世,有些迁怒巫澄。宋泊简索性带着巫澄一起。
一大早起床去燕城,回家拿到户口本办理销户,再返回这边,去灵堂接待赶来悼念的亲朋同事。
他做这些的时候,巫澄一直跟着。
昨天之后,巫澄心情也低沉下去,倒也不是像宋泊简想的那样被吓到了。
他对死亡只是单纯的敬重,视死如生,再加上上辈子他身体不好,自己也做好了随时病重撒手人寰的准备。只是直面别人的死亡,自然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
在陌生的世界,对这个世界甚至自己的身份,都一无所知。唯一能抓住的,就是现在身边的这个人。
而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己怎么样呢?是不是真的因为病重不在了?那自己的父皇母后应该也会非常难过。他们是会像昨天的三个老人一样,哭得涕泗横流?还是会像这个人一样,表面不动声色其实痛苦不堪?
巫澄不想让父皇母后因为自己的去世过于难过。
但每次在灵堂看到来祭拜的人,都能再一次意识到男人的痛苦。他不会像其他来祭拜的人,说着说着哭出来,他看上去甚至是有些平静的,但每次没人在的时候,他仰头看着棺椁,眼里流露出来的难过都能把人淹没。巫澄就会想,在自己的世界,自己的亲人是不是也这么痛苦。
他不想让自己的亲人这么痛苦,也就不想让男人这么痛苦。
男人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大,未及及冠。而和他一样感情最深最真实的三个老人已是头发花白,应该是祖辈。
那灵堂上两个棺椁里的人是谁就不言而喻。
巫澄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不知道为什么男人要把自己带来双亲葬礼。
但花费那么长时间穿越那么长距离,自己应该算是很重要的人。
男人对自己很好,巫澄不想让他失落,也不想让已逝之人失落。
-
一整个下午断断续续都有人来,晚饭之后灵堂才安静下去。
外面天色渐渐暗下去,殡仪馆的工作人员点上蜡烛。
民间习俗说人死后三天内会回家探望,子女要在灵堂内伴守。
宋泊简知道都是迷信,但今天就是父母去世的第三天了,他坚持在灵堂守夜。
长辈们年纪大了身体不好熬不住,被宋泊简劝着回酒店了。
他想让长辈们把巫澄也带走,但和巫澄比划了好几遍,巫澄都躲在他身后,朝他摇头,态度很坚定的样子。
宋泊简也就让巫澄也跟着留下了,看巫澄好像很满意的样子,还去给他买了包糖。
天色彻底黑了,灵堂内的蜡烛发出莹莹烛火,被中央空调的风吹得左右飘荡。
宋泊简跪坐在蒲团上。他旁边,巫澄跪姿端正表情尊敬,但微微低着头,手上认真剥糖。
空气中奶糖味道越来越浓,他还在剥。宋泊简就听到他剥糖果时糖纸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和蜡烛燃烧时灯油的哔哔啵啵声掺在一起,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一样。
分出一丝心神看过去,随后愣住。
宋泊简第一次剥糖给他吃的时候,把糖纸剥开却没有拿走。现在巫澄也是,只是剥开,把糖果放在糖纸上。半透明的糖纸上躺着白胖奶糖,四个放在下面,一个摆在上面,是摆放贡品的样式。他摆得很认真,圆柱形奶糖并排贴整齐,最上面那个奶糖正正好放在中间。
供台上除了橘子苹果和满满的花朵,就是这样整齐的小糖堆。
——宋泊简只是想,把巫澄带回来,给父母看看。如果可以,让巫澄给父母送束花。
这两件事,巫澄都已经做了。
昨天在医院太平间见过父母,今天白天也跟着其他人在棺椁旁边放了白菊花。
那都是在宋泊简的引导下做的。
可现在,这些小糖堆,是巫澄自己剥给他们的。
巫澄什么都不知道,他受伤了,手背上还留着淤青伤痕,光线晦明不定,照得伤口像一朵小花。
他听不懂别人说话,也不会说话。他只知道糖是甜的,吃糖就会开心。然后把糖都剥开,供上去。
宋泊简眼眶一热,狼狈偏过头去。
祭品五个一组,巫澄把这一组也摆好,放在供台上,接着去袋子里摸糖果。
摸了一下没摸到。
他把袋子整个拿起来仔细摸,才从边边角角里摸出最后三个糖果
把最后三个糖果都剥开,拿起一颗递给旁边的宋泊简。
侧过头的瞬间,看到男人眼里莹亮一片。可能是房间昏暗自己眼花,也可能是烛火飘荡倒映在男人瞳孔。
但在看到这片莹亮的时候,巫澄心里发酸,还是觉得是他在流泪。
而宋泊简借着低头的动作眨掉眼泪,看着递到唇边的奶糖,接过来吃掉。
巫澄又给他一颗。
宋泊简依旧接过来吃掉。
巫澄又递过来一颗。
嘴里已经有两颗了,宋泊简摇头拒绝了第三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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