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逐渐陷入呓语的状态。
军部代表提前支开白宣良和白岁安,此时伊瑟尔还没有被赎出来。他们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等待郝怿缓过神。
“不用着急。您可以慢慢说,那个雌虫怎么了?”
“我见过那个雌虫。”郝怿模糊不清,他竭力思考那个雌虫到底是谁。他听到军部想要郝誉留下子嗣,他便想起那个久远的梦,他在白陶盘上绘制过的巨大彩色太阳、拖着长长蝎尾的弟弟、一个美丽的雌虫与蛋状物体。
精神力引导他记住这个梦。
他看见桑.亚岱尔,一瞬间,郝怿后知后觉察觉到桑.亚岱尔也是个美丽的雄虫——他夸赞桑.亚岱尔的容貌,询问他身边的雌虫——很快,郝怿又将这种小事忘记。但他猜想桑.亚岱尔知晓这个梦境,解梦师与他手指相触的瞬间,他们完成雄虫与雄虫之间的精神交互。
“桑.亚岱尔。是与桑.亚岱尔有关的雌虫。”郝怿模糊道:“也与我有关。”
他的精神状态好起来了,两针下去后,坐起来听军部解释文件《引导》是什么?在他死后会起到什么作用,又是如何帮助他的弟弟。
“第一部 分是组建家庭。”军部对郝怿道:“我必须告知您,和军雄待在一起会有风险。您在这份文件上填下的每一个名字,都可能遭到寄生体的报复。”
郝怿长久地看着这份文件。
他请求医生给他再打一针,在医生面露难色后,他再次要求,语气变得强烈。而在针管扎入血脉后,郝怿握紧了手上的笔,写下了自己雌君的名字。
“誉誉不会排斥他。”郝怿对军部道:“小时候,誉誉排斥其他雌虫,也不会排斥宣良。”
然后,他放下笔。
不再往上添加名字。
“您的雌君会和您的弟弟睡觉。没关系吗?”
“没关系。”郝怿道:“不用管我。谈谈《引导计划》。”
五针下去,郝怿精神好多了。面对自己的死亡和弟弟的未来,他展现出前所未有的果断与决绝。
郝誉也终于在漫长的黑暗中,捕捉到回忆。
“队长——队长——”
他听到死去的同伴们喊着自己,碰撞中残留下的声音纹路,带上嘶嘶的扭曲与损坏效果。
很快,声音摔在地上,破碎与扭曲随传递的距离不断扩散,直至音色完全变形,失去留存的意义。
郝誉站起来。
他睁开眼,注视着太阳,无声地明白藏宝库摧毁他生命中一切美好的存在,一切最值得怀念的浪漫。未来,他踏上藏宝库的土地,留下来的只会有杀戮,也只有杀戮。
“啊。好想……”郝誉什么都听不到了,周遭异常喧嚣,喧嚣到成为平静的白噪音。
他自然什么也听不到,任由心底那个绝望的声音流淌出来。
“好想死啊。”
没有什么意义了。
探索藏宝库对他自己,没有什么盼望了。
“可是。还有任务。还有芋芋,白哥,还有修克……伊瑟尔,算了。就当有个孩子吧。”郝誉嘴唇嚅动,没有发出声音。随着一个一个名字报出来,他挣扎着走到墙壁,双手攀附在上面,脚掌发力,蹬上去。
——是的。
——外面,有芋芋、白哥、修克、欠揍的伊瑟尔。
——还有等着与自己合作的亚岱尔。
“不能死。”郝誉用力一甩蝎尾,绳镖甩出钉住墙壁,破空声刺穿回音,郝誉不断穿梭在两面墙壁之间。他极快往上前进,在三十千米处看到寄生体留给他的第二道礼物。
密密麻麻攀附在墙壁上的寄生体。
他们全部是寄宿在有翅种雌虫的身体中,随着郝誉的到来露出切掉前半段的脸,无声无脸。
郝誉将绳镖镖头钉在墙上,直起身站稳。
长而黝黑的隧道,放眼望去,无数双翅膀立起,圆形太阳切割成线状。
被寄生的受害者们还存有意识,他们在此刻被寄生体激活,绝望呼叫着雌父雄父或伴侣孩子的名字,万千滴鲜血从他们脸上掉落,汇聚成血雨,淅淅沥沥浸透郝誉。
“我听到了。”
郝誉面无表情。他并非有翅种,不坠落全靠腰上的绳镖弹性,他蝎尾刺穿两个雌虫咽喉,绳镖洞穿十数双翅膀,又在抽出的时刻,蝎尾勾出绳镖,快速踩着降落的尸体们前行。
“我会让你们安息。”
第九十九章
白宣良趴在病床边,手虚虚握住白岁安。孩子臂膀到肩膀处用刀划开,各种器具填充在其中,腹腔内纳米机器以蜘族形态不断搭建神经网络,一次又一次止住内脏大出血。
军雌亚岱尔查阅修克发来的消息,关掉屏幕。
他给白宣良带了点东西吃,白宣良半点胃口都没有。
“我是不是做错了。”白宣良捂住双眼,闷声道:“郝怿说得对。我不应该掺和进来……他提醒过我。”
“如果军部没有找你,你也不要主动上来。”军雌亚岱尔将压缩营养条递到白宣良面前,劝诫对方多少吃点,“是这样吗?”
白宣良第一下没有撕开包装。他沮丧地尝试两次,眼泪再次掉下来,支支吾吾说不出完整的话。
“我知道。我知道那个计划。”他对军雌亚岱尔道:“比起和其他雄虫在一起,和郝誉在一起也不错。”
郝怿并没有瞒着白宣良。
签署《引导计划》后,他和白宣良说起这件事情。双方大吵一架,白宣良完全不理解郝怿为什么要把自己推给没怎么见过的军雄。他十数年来压抑的痛苦和不甘完全发泄出来,他对难得恢复起来的郝怿破口大骂,骂他为什么不想点好的。
今天的郝怿面色红润,能坐起来,还能与自己说这么话。
为什么不能说点好听的祝福他自己康复的吉祥话?
白宣良那时还不清楚这是“回光返照”,他也不理解医生往郝怿身体里扎了多少针,加速郝怿生不如死的生活。
作为雌君,他只是单纯愤怒自己的雄主将自己让给一个未曾谋面的雄虫。
“宣良。”郝怿轻轻道:“誉誉是我弟弟。”
“我不管。我照顾你不是让你把我送给别的雄虫。”白宣良咆哮道:“郝怿。我们结婚是为了这一刻吗?”
他们结婚是因为彼此相爱。
对吧。
郝怿抬起头,他长久看着白宣良,抿嘴笑了下。那久违的温和笑意让白宣良心脏收缩,雌虫心虚到不敢看雄主,他低下头寻找某种勇气后再抬起头,“雄主。你是为我好,对吗?”
“宣良。”郝怿道:“不要问这种问题。”
在死亡面前,没有意义。
郝怿牵住白宣良的手,贴上脸颊,“不要问这种问题,不要问了。”他们抱着彼此,躺在床上,什么都没做。郝怿陷入昏睡,他难得睡一个安稳的好觉,没有因惊厥无法入睡。
白宣良端来早餐时,郝怿已经起来。
“我好多了。”他对白宣良道:“我感觉自己好多了。”
他断断续续说了很多类似的话,说干嘴,又喝了不少水,和白宣良说要出门半点事情。
二天,伊瑟尔登堂入室。
白宣良不理解。
实际上,他直到郝怿死后才感觉自己真正认识对方,到亲生子躺在病床上,他才重新燃起对雄主的怨与恨,伴随数十年的爱意,轰轰烈烈烧干净一切至灰烬。
“伊瑟尔也是那个计划的一环吗?”白宣良抓住亚岱尔的手,“你也是那个计划的一环吗?亚岱尔。”
亚岱尔没有说话。
他的身份让他不能说话。
会议还在进行。
桑.亚岱尔简直不敢细数《引导计划》里的白骨。他抬起头,精神力挥洒中众生都呈现出模糊的血肉状。三维立体颗粒中,死去的雄虫平躺在白沙里任由火焰烧干净他的尸骨。
他永远睡去。
他的死亡才是《引导计划》的开始。
一切都是为了他亲手带大的弟弟,从小被军部带走的弟弟,要一生都与血腥绝望并行的弟弟。
“我有个问题。”协会代表合上文件,“郝誉会不会识破这场骗局?”
“很重要吗?”
协会代表道:“一个为种族奋斗至今的战士,意识到他最爱的长辈之死是编造的谎言,会动摇他战斗的信念,而他的信念直接影响‘斩首计划’的胜负。你们确定要这么做?”
“亚岱尔阁下。你看到昨天的情况了吧。”军部雌虫推开窗,遥遥指向窗外巨大的阴影——站在他们的角度,并不能窥看高墙的全貌。阴影与墙体本身融为一体,除边角透露出的零碎光芒,谁也看不出这是个大晴天。
“寄生体依靠本能猎食虫族。在他们眼中,我们就是家畜。”军雌道:“他们至强者随手一挥,就杀死数千雌虫。我们的军队和武器还没有来得及出发,他们便施施然离开。”
高墙下,本体百米高的深空机甲只有米粒大小。
他们急速升空,在远处的会议室看来有种具象化的残忍。
“您觉得,是什么力量支撑虫族一直战斗到今天?没有灭绝,没有被寄生体当做家畜驯养。”
寂静。
风声吹来浓厚的血腥气,大学城所有考试暂停,72所学校不论门类、所属部门,全部鸣奏默哀铃。行驶的救援机甲亮起红灯,为所有死者哀悼30秒。
“仇恨。”协会代表道:“是仇恨的力量。”
不是为大道理,为世界为种族为利益,是为亲眼看着身边挚爱死去,朝夕相处的同伴死去而无能为力的仇恨。
这种仇恨一代又一代贯穿军雄、军雌、每一个遭受不幸的雌虫与雄虫。
极致的仇恨,极致的暴力。
在所不惜。
郝怿允许军部用他的死亡做任何事情,这是他默许的给郝誉最残忍的遗产。
“来不及用爱拯救郝誉了。那就让恨促使他活下去,可以在藏宝库里面对强敌一直活下去——”军部代表一锤定音,“各位,行动起来吧。”
“让我们真正启动郝怿阁下的‘遗产’吧。”
诸位散去,一切淹没暗处。
会议室的灯光下只有协会代表和桑.亚岱尔。
“看清楚了吗?”代表询问,“你喜欢的雄虫到底是什么样子。”
桑.亚岱尔嘴巴长大,咬住,努力抿却怎么也合不上,豆大的眼泪从眼眶涌出,掉在印刷纸上。
纸张上,字迹到达时限正逐渐消失,会议结束后再有人进来收拾纸张,也只会看到一张白纸。
“啊。啊啊厄啊啊。”桑.亚岱尔痛苦地嘶吼起来,没有人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也没有人在乎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喝下的哑药会让他沉默很长一段时间。
“桑。”协会代表拍拍他的肩膀,“还有一件事情,我必须告诉你。”
和桑.亚岱尔类似,郝怿也是精神力进化具象化的雄虫之一。可惜的是,他死后协会与基因库整理资料库才发现这一点。郝怿生前,以普通雄虫的姿态度过一生,他没有发现自己的天赋,也并未知道自己可能拥有多丰富的未来。
“郝怿的精神波动极容易与雄虫引发共鸣。在他的一生中,有不少雄虫爱慕者。当他们的精神力与郝怿在同一磁场时,会自发靠拢郝怿,制造出精神交互……从而产生你说的那种精神快感。”
“桑。承认吧。”
“你并不是爱上郝怿,你只是爱上那种精神交融的快感。”
这种快感,目前只出现郝怿一例,未来可能有,也可能没有,谁也不知道。但体验过的雄虫却对其念念不忘。
例如,桑.亚岱尔。
“郝怿拥有让雄虫爱上他的精神力。按数据推测,他极容易爱上雄虫。”代表轻描淡写道:“可他最终选择一个雌虫……桑。郝怿没有选择你,他非常清楚自己要什么,做什么。你不要再沉溺进去了。”
郝怿真的爱过白宣良吗?爱过桑.亚岱尔吗?爱过伊瑟尔吗?还是说,他从始至终只爱过一个存在?他亲自孵化的弟弟郝誉。
都不重要。
郝怿死了。
这就是事情的最终答案,没有谁能质问一个死者爱不爱的问题。
因为他死了。
他的爱会变成另外一种仇恨,促使郝誉继续活下去,无论结局怎么样,活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郝誉用绳镖勒断面前的寄生体脑壳。他咆哮着,试图再发射绳镖,装甲却卡壳般半天发不出东西。他只能挥舞拳头,拽住腰部的绳索,一拳一脚击落垂直扑向自己的寄生体们。
那些被郝誉击落的寄生体们坠入一万五千千米的高空,翅膀扇动的声音在墙体内反复响动,重新杀回来撕咬住郝誉的肩膀和后勃颈。郝誉蝎尾竖起,尾勾末尖刺扎破寄生体脑壳,白花花的脑浆一层一层覆盖在尾部,郝誉已然没有感觉。
他趴在墙体上,拔出之前自己发射出去的绳镖镖头,一点一点努力攀爬上去。
他不能松手。
这两面高墙完全针对他非有翅种的身份,郝誉每一次攻击和发射绳镖都是摧毁自己与同伴留在墙壁上的声音。
但,完全顾不上了。
“芋芋。”郝誉不断喊着,“哥哥。芋芋。白哥。”他斩断寄生体的脑袋,艰难往上爬,体力逐渐不支——军雄除了精神力外,原始体质和普通雄虫差不多。郝誉经过锻炼已经非同寻常。可身心受创后,他已变杀边爬到一万五千千米。
太阳依旧遥不可及。
还有多久。
到底,还有多久?
“啊!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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