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誉自己非常讨厌躺在研究室里。每次走进那间脑部检测室,他总能想到砧板、棺材、藏宝库里空旷的的高塔与白日,而他那高敏的精神力总在这种想象种暴躁不安,暗戳戳捏爆机器。
每次的维修费都无法报销。
“郝誉阁下。您还在使用九一阁下产出的药剂吗?”
“差不多吃完了。”
“哦~您们总是很不相信我们基因库。在寄生体面前,我们不应该放松前,通力合作吗?”
郝誉看着扫过的机器,幻视他们是自己飞走的积分、军功、钱。
他痛心疾首:“通力合作的话,能不能帮我报销维修费。”
随着一片机器摇晃,高精度仪器在研究员们的哀嚎中再次报废。郝誉的报销愿望再次失败。研究员一手写报告,一手写赔偿单,麻利贴在郝誉胸口,叮嘱道:“如果您能放松点,我保证,损坏率可以下降到30%。好吧,也许是10%?精神力测量本就困难,您这样伟岸的脑部每次都在挑战机器的极限……”
之后的话,又是老生常谈。
郝誉听出茧子来了。他理解基因库现在还在探索精神力,也理解要一群雌虫研究员弄清楚什么是精神力,难度约等于让寄生体做高等数学。
也是因为这帮雌虫研究员实在搞不明白,老折腾军雄,搞得军雄忍无可忍和一部分社会派雄虫鼓吹“雄虫读书论”“让雄虫走入学术圈”“精神力研究需要雄虫研究员”云云。
可惜,效果甚微。
结婚的雄虫鲜少有精力继续从事科研工作。能够在科研路上一直走下去的雄虫无一不是罗狄蒂那种家底厚实,雄父雌父鼎力支持,帮着缴纳单身罚款的。
再加上雌虫和雄虫存在夸张的数量比,基因库放眼望过去基本都是雌虫,一个项目组都不一定能找出一个雄虫。
“我真的求你们了。培养一个雄虫研究员吧。”郝誉捂着脑袋哀嚎道:“你们这样,我会怀疑你们专门来诈我工资。我还要养家糊口,我。”
罗狄蒂推门而入。
他推搡眼睛,十分娴熟地和郝誉打招呼,“郝誉阁下,您的脸色看起来十分不错。”
郝誉看看坏掉的机器,看看自己身上贴着的账单,再看看面前的雄虫研究员,脸整个扭曲起来。
“啊啊啊!基因库!你们诈我的钱,你们是不是诈我的钱——我要把你们打成小饼干啊啊啊啊啊!军雄的钱也是钱!!!!王八蛋!!”
雌虫研究员们娴熟滚蛋,把独处时间留给雄虫们。
“郝誉阁下。机器损坏是现实。”
“闭嘴!我赚钱养家容易吗?!”郝誉咆哮道:“傻卵基因库。罗狄蒂,你再说一句屁话,我连你一起打。你知道我的钱要干什么吗?我的钱都是很重要的,我的钱,我的积分,我的军功——”
罗狄蒂平静摊开本子,“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
“你已经开始分配遗产了。”罗狄蒂追问道:“需要我给你推荐遗产律师吗?”
郝誉闭嘴。
雄虫果然懂雄虫。
他们两坐一会儿,等待尴尬的气氛散开,吃点东西再慢慢聊天。
“现在要做什么测试?”
“心理测试。”罗狄蒂戳动录像按钮,道:“这一项没问题。郝誉阁下,您就可以准备进入藏宝库了。”
“随时。”
*
自上个雨夜寄生体大面积袭击大学城后,寄生体没有再出现在大学城,紧张的氛围却时刻笼罩着大学城。
所有考生都知道寄生体的存在,他们中有些人的同学、兄弟、长辈已经服役,会告诉他们寄生体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们从小到大的教育也不断提及“寄生体”这个词汇,课本上反复描述寄生体的特征、低智商、不死特征。
但,鲜少富有图片。
而那个雨夜,也鲜少有学生真正的看到寄生体。
是篆刻在他们基因里的某种恐惧,随大雨,弥漫到整个大学城,历时数天的涓涓不安,依旧流淌在考生群体中。
白岁安也是考生中的一员。不同于小有名气的修克,他显得安静、无息,彻底发挥出他雌父身上那种泯然众人矣,窃听周围一切声音。
“寄生体可能就在我们中间。唉。你说,我要是抓住一个寄生体,能不能直接保送?”
“你能分辨出来吗?还是说,你是雄虫?嗯。你身上有雄虫的味道吗?”
“哈哈。但是我这里有些疼。我雌父说是刺激神经后诱发出的疼痛。”
这些声音之外,是更远的一些关于这场考试的讨论。
“终于要到这一关了,深空机甲模拟机考试。”
“市中心那个深空模拟机,你们有没有去过。效果真的烂透了。”
“你们知道修克吗?据说他天赋很好——还有小灶。”
白岁安脸色没有一点变化。在郝誉看不到的地方,他听过太多关于修克的天赋、修克的成绩、修克在考生中越来越大的名气。在他们这个年龄层中,修克仿佛一匹黑马,在即漫长又短暂的考学期中,用一场场考试实现自己的神话。
在疗养别墅里也是。
除开偶尔几次胜利,更多时候还是修克赢下决斗。随着修克赢下的次数越多,白岁安也终于察觉到他与他天赋之间的绝望。
——令白岁安更绝望的是,修克似乎保持着他自己,就能吸引小叔的注意力。
而他,连恨意都显得那么渺小。
那么的不堪。
特别是,那一夜后。
“天才毕竟是天才。”白岁安听到周围考生酸溜溜地说道:“修克的天赋有目共睹。他的异化能力还没完全激发出来,要是得到一个好能力,我们还考什么。”
“真是羡慕。这种天赐的才华。”
“几大军校似乎抢着要他。唉。如果是我就好了。”
白岁安扫一眼说话的考生,下意识觉得这身板还不够小叔按在地里邦邦两拳。这也是他最变扭又最奇怪的时候:每次看到郝誉小叔拖着修克去训练,邦邦把修克揍一顿,边揍边教育时,白岁安心里说不上的失落,又说不上的开心。
修克能行。
我不能吗?
论文化考试、实战……好吧,短短半年的考学期,白岁安煎熬着承认了一个现实:他就是没有修克的天赋,他的努力也需要时间堆积才能追上修克。
也有可能,追不上。
“请全部考生进入考场。请全部考生进入考场。请全部考生进入考场。”电子音重复三遍,接着宣读考试序号和规则。
【……十个考生为一批,依次进入模拟机……】
修克一定会考得很好吧。白岁安静静地想道,是了,这家伙第一次上模拟机就拿到不错的成绩。他一定会考得比任何考生都要好。
【考生:190242】
白岁安起身,递交考号、验证眼膜、指纹、面容,换上通用模拟服,进入深空模拟机。
他会成为所有深空机甲专业的第一名,会成为所有军校争夺的天才,会远远地把自己甩到身后,会得到小叔的夸奖?
深蓝色的模拟机盖缓缓下降,源源不断的蓝色模拟液注入舱体内,倒映出白岁安的面孔。他看到自己与雌父相似的部分,也有不相似的部分,而那些部分,白岁安想不起来,是更像自己去世的雄父,还是小叔。
【考生请准备,倒计时开始】
白岁安在模拟舱内握住控制器。
随着倒计时,他清空大脑所有的杂物,默数倒计时。
【三】
会赢的。
【二】
就算比修克差一时,差一期。
【一】
他也不会,差修克一辈子。
*
与此同时。
已结束考试的修克走出考场,坐在茶厅里,仿佛受到什么重大打击般,看着面前的雄虫、面前的绒布盒,呓语般重复道:“你说什么?”
“两件事情。”
雄虫桑.亚岱尔扣子扣到最顶上,衣物整洁严禁,如同最老派的教师,一板一眼道:“首先,我是你的亲生雄父。其次,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不。”修克尖叫起来,“我是说这个!这个是什么?”
“深空机甲的操控匙。”桑.亚岱尔打开绒布盒,展示里面精巧的操控匙,“不要害怕。这点东西,不算什么。”
似乎怕孩子还不接受,桑.亚岱尔补充道:“家族的老库存,不是什么昂贵的东西。”
第八十八章
虫族是个制度非常混乱的大型混居种族。他们曾经很苦恼如何和外来种族解释自己的政治、经济、文化体系——漫长的平均两百年寿命和超速迭代让每一个雌虫雄虫都至少亲历三种不同政治文化,而虫族的扩张文化又让每一个地域与地域增加理解文化。
哪怕是同一年出生的蝎族雌虫,也会因居住在首都圈和传统蝎族聚集地,而产生迥然不同的认知。
例如,在修克就没有什么贵族的具象概念。他孤独地长大,同龄雌虫多不看重身世,他们之间拳头比什么都有用。
一个深空机甲。
至少是他们这些学生从小期待、花费十数年走到今日,迈入考场,坐在模拟机里,忐忑不安许久才能得到的机会。
“不喜欢这个款式吗?”桑.亚岱尔询问道:“你想要进行改装吗?还是不满意这个机型?”
他那种口气,修克上次还在厨房里听见。那时,白宣良问他今天晚上的菜肴是否可口,更喜欢甜味还是咸味,更喜欢肉类还是蔬菜。
“不……”修克拧紧裤子,“我自己可以考进去。”
“我知道。”桑.亚岱尔像是看修克,目光却游离到对方僵硬的尾巴尖上。修克沿着对方的目光看下去,惊得把蝎尾塞进双腿之间,扭捏起来。
桑.亚岱尔至此,终于收起目光。他看向窗外,一点都没有亲近的意思,道:“我懒得想送你什么东西,是我的雌君挑的款式,他说,你一定能考进去,不能没有机甲练习。”
修克呆愣在原地。
接着,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这个雄虫面前是什么东西,低下头,掩盖表情。
“我。”
“我不在乎。”桑.亚岱尔打断道:“我不在乎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要和我说你的雌父,我不想见到他——至于你。我来见你,是因为孵化你的雄虫,还有给你提供助学资金的雄虫。”
窗外不断有航空器起飞的声音,旋转的机械声放大数倍落入修克耳中,随之是他自己身体内骨骼撕扯的声音:每一次他以为依靠自己的努力得到某种东西,都会有更加庞大的力量从他身上碾压过去。
他年轻、渺小、因为亲生雌父所背负上的一切原罪,便在诸多庞然之物中碾压成粉末。
“郝誉……叔叔?”
“我可以补偿他所有的损失。”桑.亚岱尔道:“你给人家添了太多麻烦。之前的钱和资源,亚岱尔家会全部补偿回去。你也不需要和亚岱尔家、那些军雄扯上什么关系。我只希望你以后自由的活着。”
不要和亚岱尔家有关联。
也不要和郝誉有关联。
成为一个完完全全的没有任何连接的个体。
“雌父。”修克用匮乏的思维找出点借口。他艰难道:“雌父,还是郝誉叔叔的雌奴。我不可能。”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桑.亚岱尔道:“修克,你以为靠你自己可以弄到一张干净的准考证吗?”
“你想一辈子,和一个罪犯捆绑在一起吗?”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修克急促又结巴地辩解。他脸上闪过斑驳阳光,嘴唇干涸,“郝誉叔叔和雌父。他们。他们。”
他们有了小孩。
有了我的弟弟。
修克找回点底气,似乎是作为一个兄长,他忽然找到自己未来可以做的最亲密的事情——替要执行任务的郝誉,替要继续坐牢赎罪的雌父抚养一个年幼的孩子。
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与他微妙关系的孩子。
“他们肯定和我有关系。”修克道:“我是郝誉叔叔的徒弟,是我雌父的孩子。你呢?你是什么家伙?把这东西收走。”
装有深空机甲操控匙的盒子一扫落地。
数千万、也可能是数亿叮当摔到门口,旋转着碰到墙壁。
桑.亚岱尔纹丝未动。
他的冷静让修克更加躁动。年轻雌虫站在原地发泄般说着宣誓主权的话,提起自己的备考包,用脚踹包厢门。他猛烈拧手把,哐哐撞着大门。
桑.亚岱尔为自己倒一杯茶,目视不远处的深空机甲考场。诸多考生从大门鱼贯而出,不少盖着毛巾和换下的外套,交谈刚刚的模拟机考试。桑.亚岱尔轻而易举从中寻找到郝怿的亲生雌子,那个他多年来无比关注又无比失落的真正孩子。
偏偏什么都没有继承到。桑.亚岱尔心里想道,样貌、性格、虫种任何一个都好。
只要郝怿的亲生雌子有任何一点相似之处,桑.亚岱尔都不敢说自己不会做出道德败坏的事情。可偶尔,他内心又会升起报复一切的仇恨:要把郝怿的雌子收为雌侍,在自己的雌君和弟弟面前疯狂做一切能做的欢爱。
——如果郝誉是个普通雄虫,那更不得了。
修克终于砸累了。
愚蠢孩子意识到自己被彻底锁在桑.亚岱尔手中,他气喘吁吁跳到桑.亚岱尔面前,还试图恐吓对方得到自由,“快放我出去!我没回家的话,你、你就完蛋了!”
桑.亚岱尔听笑了,“是嘛?”
“当然。”修克背后也是有人的,他道:“我现在就把郝誉叔叔叫过来。你完蛋了,现在快放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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