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灰尘太重,呛得他忍不住咳嗽。但耳畔却忽然传来几声窃窃私语,苏年立刻屏息凝神,咬住下唇,仔细聆听外面的动静。
“到了汴安城门,就歇一夜吧。”
一人说道。
“车里那人儿怎么办?”另一人接话,“我看还是个小美人呢,弱不禁风的。不过,四殿下要他做什么?”
“啧。你难道还没听说?把这人大费周章弄回明州,就是为了要他相好、心甘情愿来明州献酒。”白日里打头那人转着手里的刀,又忽然阴森森笑道,“只是啊,他来了明州,还回得去么?”
“是啊,到那时,这美人不就没主了?”旁边一人奸笑两声,“殿下虽说留活口,但随意玩玩总成吧?”
“别弄死了。”
苏年面色无波,静静听完几人闲言,手指却悄悄曲起,想法设法解开绑在手腕上的绳子。
幸在他从前就被绑过,知晓怎样挣脱绳结。
一刻钟后,苏年撇下麻绳,活动了一下手腕,叹了口气,神情凝重。
他俯身靠在车门后面,衣袖底下一柄尖刀寒光闪闪,像只深夜里蛰伏的小兽,目光凌锐,死死盯着门缝散出的一丝微光。
忽然脚下一瞬颠簸,他险些跌倒,把住窗沿勉强立起。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殿下。”
苏年动作一顿。
车外声音哆哆嗦嗦传来:“殿、殿下。您怎会……在汴安城门……”
苏年眉心紧锁。
四皇子,宋亭丰?
半晌,一个清润嗓音徐徐响起:“起来吧。”
“皇兄在天坛主持祭品筹备。祭祀酒事宜,现下由我负责。”
“将军府会接手人质,你们可以回城了。”
苏年瞳孔微微放大。是……
宋亭岚。
他听见窸窸窣窣搬动兵器的声音,待到四周再度静默下来,车外宋亭岚压低声音,似乎吩咐影卫:“跟上去处理干净,不要让他们回到明州,禀报此事。”
车门终于打开,宋亭岚向苏年伸出手,微笑道:“苏公子,你受苦了。”
苏年不禁露出笑容,搭在他手上下了马车,见四周卫兵跪倒一片,迟疑了一下,道:“殿下,我……”
“不必行礼。”宋亭岚道,“你是将军府的贵客。在将军府,没有人能伤你。”
他忽然颔首,垂下目光:“只是,纪庄主怕是难逃一劫。我能护你,是因此劫风口浪尖并不在你,而在纪方酌。”
苏年沉吟片刻,开口:“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年被劫走后,纪方酌甫一回家,就被建仁候领人拦了道路,两侧齐刷刷跪下一片人,身前身后一众府兵手执长枪,要他接旨。
纪方酌心下一沉,不动声色领了旨。旋即召来赤风,就要去追苏年。
谁料刚到村口,就险些撞上个立在路面中央颤巍巍的老人。
纪方酌沉声道:“老人家,请您让行,我有急事。”
“且慢。”
白发苍苍的女人抬起头,扬尘中露出一双浑浊又沉静的眼,凝视着纪方酌,说道:“圣上念你善报累累,要你献酒。你可知,这一味酒许能挽救大俞?”
纪方酌冷冷道:“大俞与我何干。”
女人摇摇头,说:“因果缘结,循环不息。你之所以来到这里,难道就未曾想过原因?”
纪方酌骑在马上,倏然抬头望去!
他深吸一口气,道:“你如何得知?”
“天意,是天要你来此。”
“天意?”纪方酌摇头,“我不信天,更不信所谓的天意。这昏君假借祭祀天地之名,行的却是利己害民之事。大修宗祠天坛,皇城上下一派骄奢淫逸。你要我如何相信,天向的是民,而不是君?”
“天从不向任何人,”女人道,“但你可以令他向民……只要你手中一味酒引。”
“那位公子已安顿妥善,你且不用忧心。”
纪方酌一顿,眸色深深,道:“我如何信你?”
老者杵着拐杖,微笑说:“在下镇国寺,华仪。”
十日后,纪方酌携祭祀酒,独自前往明州城。
高高的祭祀台之上,白烟袅袅升起,两旁稚童手捧红烛,虔诚低头默念。
远处咚、咚、咚传来击鼓声音,为首着面佩奇形面具,高举彩旗,身后人抬起一面巨大铜鼓,鼓面上几人跳起傩舞。
据说可召唤神灵降世,保佑五谷丰收。
这是明州年年都要进行的祭祀大典,随着一声长腔亮起,两旁官员齐齐跪下,俯首叩地,无人胆敢抬头,目视天子龙颜。
銮仪卫官跪进水盘奉巾,皇帝盥洗毕。
“陛下。”太监佝偻在天子身后,双手接过宫女盘中瑰宝,“这是南悯候所献,金银珠玉。”
“戍边大将军,傅廷所献,麋鹿皮氅。”
“北境建仁候所献,绫罗织锦。”
“这是四殿下所献,”宫中大太监笑道,“从西洋远渡而来的灵丹妙药,能治皇上顽疾,只需服下一粒即可重筑元气。”
“哦?丰儿有心了。”
他捻过一粒放入口中,不知是否心中作用,竟真觉神清气爽,肺腑畅意许多。
然而也并无什么用处,他马上便可行夺舍之术,换取一副新的躯体,在意这小小几粒药丸做什么?
太监拉长嗓音,大呼:“草民纪方酌,献酒。”
纪方酌面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腕缚镣铐,捧着盅酒,颔首上前,跪于坛下。
太监从他手里接过酒,刚想转身,却听皇上道:“慢着。”
他向太监耳语几句,太监了然,令纪方酌倒出半杯,要他自己饮下。
宋亭岚身着华服,低眉顺目立在旁侧。皇上厌他,却为膝下子孙环绕以祭天地,而将他召回宫中。
他看着太监倾倒半杯祭祀酒,递入纪方酌口边,让他饮下,心中一跳。
唯恐他献来鸩酒。
然而纪方酌却从容自若喝下那酒,抬起头时并无异色。
宋亭岚松了口气。
太监这才将酒盛入杯中,恭恭敬敬踏上天坛。
“陛下。”他笑道,“祭祀酒。饮后,便可向天陈功过、祈祥福了。”
这便是能够消弭灾祸的正引。
天子接下一饮而尽,然后放声笑道:“朕在位三十余年,节俭爱民,睦邻安边。内政修明,明章之治。”
“只是劳心劳神,伤了身体根本。”
华仪国师上前一步,徐徐声道:“陛下病体无医,实乃国之悲恸。皇恩浩荡,国泰民安,今有百余人自献躯体为祭,助圣上法事顺遂。”
“——请开祭坛。”
话音一落,宫人便将幕布拉下,露出下面巨大的祭祀坛,竟是百□□人绑束其间,人人昏迷不醒,个个正值壮年。
天子之心昭然若揭,底下一老臣登时起身,怒目直言:“天地眼前,怎能行如此荒谬之事?往年以牲口为祭,今却以人为祭,难怪,难怪避开礼部筹备祭品,原来是……”
皇帝猛然冷了神色,喝道:“拿下,当街斩首示众。”
“陛下!”
旁边一人突然扑通跪倒:“礼部尚书是为忠臣,陛下万万不可杀他,杀他,是杀灭民心啊!”
“民心?”他大笑两声,“民心向我,才为民心。”
人群之中一阵骚乱,卫军执起长矛狠狠刺去,只道这时!
华仪缓缓开口:“陛下,祭祀礼尚未完。天地神在,你为何只陈功,不陈过?”
皇帝陡然拔出佩剑,指向华仪:“尔敢……”
可话未出口,他忽然身体一僵,直直向后倒去,双目圆睁,手腕颤抖,佩剑“砰”地一声落在地面,朝坛沿那百来口人的脑袋滚了下去!
有人截住那剑,轻而易举勾起来,挽了个剑花拎在手里。
宋亭岚抬眸一看,欣喜道:“九安!”
九安是傅玦的字。傅大将军之子一向喜怒无常,行事来去无踪,谁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潜入了祭祀天坛。
“陛下!陛下!”大太监惊慌失措,抖着手站在皇帝身侧,打了个趔趄,“传,传太医!”
“咳,咳咳……”
皇帝大口呼吸,好似快要气绝,宫女连忙上前去扶,无一不是面色惶恐,涕泪满面。
“是,是药。是宋亭丰……”
他艰难抬起脑袋,哑声怒道,“你竟敢害我……”
他只饮一酒,服一药丸。若酒无毒,定然是——
“不,我没有,父皇!”
宋亭丰吓得扑通跪倒在地,“儿臣不敢!那药是,是……”
那药是华仪令人献来的,他知道,也知祭祀之礼都是华仪国师出谋划策。
父皇相当信任华仪,如今他那个令人嫌恶的五弟被召回宫,定给他埋下祸患,他必须讨得父皇宠幸,因此在华仪献来灵丹妙药之时,他也令华仪当场服下一粒,见人无恙,才欣然接了。
难道是华仪在里面下毒?
可她为什么没事?
“来人,咳咳……”皇帝呼吸愈渐急促,像是要将肺脏咳出,“四皇子宋亭丰欲毒害朕……咳!”
他双目通红,死死盯着自己儿子:“弑君弑父,罪不可赦,押入……”
“押入……”
宋亭丰彻底慌乱:“我没有,药是华仪国师——”
然而皇帝再吐不出一词,听不见他的解释,脑袋歪歪斜斜垂在一边,没了声息。
“陛下!太医马上就到,陛下!陛下?”
“陛下!!”
纪方酌怔怔看着眼前一切。
方才两侧以刀挟持他的卫兵不知何时已卷入混乱人潮,无人睬他,他慢慢吞吞从地上站起。
那酒确是他酿的不错,但是,他自己确信,皇帝猝然倒下绝不因那酒有毒性。
那只是一盅再普通不过的酒酿。
忽然背后现过一个纤纤人影,纪方酌手腕一松,低头一看,绳索已被匕首直直截断。
他一转身,就见面前立了个头戴斗笠、轻纱遮面的男子,不是苏年又是谁?
纪方酌顿时眸光一闪,喜道:“老婆!”
“快走。”苏年抓住他手腕,“不能待在明州了。”
纪方酌俯下身撩开他的面纱,在他唇角落下一吻。
“赤风就在外面。上了官道,我们就走。”
祭坛之下一片恐慌,好似雀鸟惊乍而起,人人跌跌撞撞,官员起身不知撞到了谁,又是一阵骂声,地上乒乒乓乓丢着兵器。有人偷偷爬上祭坛,解开绳子,一桶凉水泼去,昏迷者渐渐醒来。
“惟天生民有欲,无主乃乱。”
俯视坛下,华仪喃喃说道。
她转过身,看向身后系着霞披的男子。出声唤他:“殿下。”
男子单薄身形隐在宽大华服之下,静静地目视底下混乱骚动,眼神竟生出几分悯然。
“是你做的。”宋亭岚没有看她,静静地说。
华仪不置可否。
“如何做到的?”
“二者本无毒。可若心贪,相依服下,便致障碍,蓄积生毒。”
华仪缓缓说道,“圣上肝肺已入膏肓,夺舍不过借词。若要溯因,便问天意吧。”
祭祀台下,象征召唤天地神的奇诡彩面落了满地,不知是否真的召来了神仙。
华仪催促道。
宋亭岚叹了口气。
宋亭丰没了继位的权力,而圣上子嗣单薄,皇后早亡,嫔妃所出多数在权斗之中早早夭折。
唯有一个曾被废黜的太子,逃离明州留了性命。如今立于众人之上,俯瞰一切,目光沉静,无人知他在想什么。
“等等!不可,不可!”
大太监这时才从阶下爬上来,跳起身慌忙道,“您不能继承大统……”
“放肆!”华仪冷声斥道,“谁允你对殿下不敬?!”
“可他,他……”
他是哥儿,哥儿不当是被踩在脚下、任人欺侮的吗?哪怕他出身皇室,他是哥儿,就注定不能——
然而他话音没落就僵在原处,愣怔看向不远处策马而来的骑兵,千声驹鸣破出凛凛尘埃,立着傅家的军旗,要来保宋亭岚继位。
大太监两眼翻白,几乎晕厥,抬起手指不住哆嗦:“大俞,大俞要……”
不需他讲完,傅玦已出现在他身后,干脆利落将他结果。而后撕下一片衣角,面露嫌色擦过佩刀。
“你父亲,”宋亭岚顿了顿,“何时带兵潜来明州的?”
“前夜。”
宋亭岚皱眉道:“这是大罪。若是父皇在侧,定给扣上谋逆罪名。”
傅玦却笑,说:“功高盖主者莫不穷途,他已动了心思释傅家兵权,既然如此,我父亲乐意改换主君,为民尽忠。”
宋亭岚无奈勾起嘴角,没再多言,只是望向阶下众臣。
一个太监慌忙手脚并用爬上天坛,叩头道:“殿,殿下,那献酒者已经,已经到了官道口,似要逃离明州!陛下猝然昏厥,大抵乃他之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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