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渝找了个椅子,坐在他对面,“是我。”
“听说你是T大的。”
“嗯。”
贺云舟露出个意味深不明的神情,钟渝觉得那应该算不上赞赏。
“数学是吧?”贺云舟从电竞椅上起身,走到书桌旁,“啪”一声将数学书甩到桌面上,“那开始吧。”
他看似配合,实际上眉梢眼角充斥着不耐,接下来的教学不可能顺利,钟渝沉吟片刻:“或许我们可以先聊聊。”
贺云舟挑眉,“聊什么?”
钟渝:“什么都可以,比如刚才的游戏。”
贺云舟双手抱臂:“没什么好聊的,打发时间而已。”
钟渝并不是第一次遇见不配合的辅导对象,针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应对方法。
他环视了一圈这间宽敞的书房,布置得很符合这个年纪的男生喜好,墙上贴着球星海报,墙角立着一把吉他。
目光落在高高的书架上,钟渝微微一笑:“你喜欢科幻小说?”
贺云舟“嗯”了声。
钟渝起身,走到书架旁,征询地问:“我可以看看吗?”
贺云舟:“随意。”
钟渝抽出一本书,格雷格·伊根的《修尔得的阶梯》,他随手翻了翻便放回原位,接着又拿了另外一本,《三进数世界》,翻了翻,又放回去。
贺云舟拧起眉,不明白他到底在做什么。
“这些书会不会有点难懂?”钟渝温声问。
被说中了短处,贺云舟语气有些冲:“你看得懂?”
钟渝摇头,“看不懂。”
贺云舟轻嗤,便又听钟渝问:“知道P进数理论吗?”
《三进数世界》故事里的游戏世界,便是基于P进数理论所构建,为了更好的阅读体验,贺云舟特意查了相关理论知识,但对他一个高中生来说还是太深奥了。
书房里有教学用的白板,钟渝拿起黑色记号笔,举了个特别简单易懂的例子。
混沌的思路一下就清晰了,贺云舟嘴唇微张,不可思议地看着钟渝。他记得钟渝是建筑系,建筑系怎么可能学那么复杂的数学理论?
钟渝盖上笔帽,坦然地说:“只是一点浅显的理解,再深入的我也不会了。”他以前竞赛的时候,涉猎过很多数学理论,只是时间精力有限,并没有深入研究。
这样也挺厉害了,贺云舟心想,他来了点精神:“学好数学的话,我就能看懂那些书了?”
“我不知道。”钟渝如实说,“但总能保证你上一个好大学,才有机会接触到更高深的知识。”
他们围绕着贺云舟那堆复杂深奥的科幻小说聊了起来,时间过得很快,好在还是留了点时间讲课,钟渝的课没白备。
安珊中途借着送水果来看过,见他们相处融洽,便也放下心来。
试课快结束的时候,贺云舟问:“考上T大是什么感觉?”
钟渝被他问得一愣,仔细回想,别人是什么感觉他不知道,但他收到录取通知的时候,很……平静。
可能是他在知晓高考分数前,就已经接到了T大招生办的电话,这个结果是意料之中。
也可能是……他所有激烈的感情,在相依为命的母亲离世的那一刻,就也跟着逝去了。
“大概是激动吧。”他答。
贺云舟笑起来:“你比之前那些人有意思多了,希望还能见到你。”
钟渝松了口气,看来是通过了。
与此同时,贺云承正一脸烦躁地开着车,往别墅区赶。
“谁又惹我们贺总了?”耳机里高彦磊不着调地问。
贺云承懒得说话。
“行吧。”高彦磊也不追问,“不过那天那个调酒师,你真不感兴趣?金发佬回美国前要我一定要把人找出来,我这边帮你捂着呢!”
贺云承脑海里浮现出那人沉静的脸庞,以及那句毫不犹豫的拒绝,他撇了下嘴角:“他要就给他。”
“确定?”高彦磊尾调意味深长地上扬,不等回答便转了话头:“那你什么时候回美国?”
“后天。”贺云承说,下周就是圣诞节了,每年这个时候,他都要回去陪他亲妈过节。
前面有人加塞,贺云承骂了句脏话,踩油门加速超车。
老头子一定要他今天回去吃饭,他真是腻味去看那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每次都食难下咽。
他把车停在别墅门口,随手把车钥匙扔给佣人,刚进门就对上了迎面走来的两人。
青年穿着白毛衣,臂弯搭着件长款黑色羽绒服,正侧过头,微笑着和安珊说话。
他嗓音轻而温和,唇角笑纹牵动五官,整张脸便愈发生动好看。
烦躁的情绪莫名消散了。
紧跟着心头一热。
安珊看见了他,“云承,你来了。”
青年转过头来,认出他的那一瞬,笑容逐渐消散,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这感觉实在太新奇,贺云承笑了,“安姨,这位是?”
安珊说:“哦,这是钟渝,云舟的新老师。”
老师?
贺云承笑容愈深,伸出手去:“原来是钟老师,你好。”
青年只好跟他握手,手指修长掌心干燥,但微微有些凉。
被他深邃的眼神盯着,钟渝不太自在,掩饰性地看了眼时间,对安珊说:“我先回学校了,明天见。”
“好。”安珊点点头,“路上注意安全。”
贺云承看着青年离去的背影,他虽然讲究你情我愿,但既然这样一而再地撞上来,就别怪他忽然想强求一下了。
他拿出手机,快速打字:帮我查个人。
第5章
贺云承靠着椅背,双腿交叠搭在桌沿,懒洋洋地翻助理刚发过来的资料。
钟渝,男,19岁,籍贯……
比自己还要小3岁。
市高考理科状元,T大建筑系大一在读。
他啧了声,学霸啊。
就是这家庭情况也太惨不忍睹了,过奈何桥的时候踩狗屎了吧?
赌鬼父亲欠债离家,搞得众叛亲离,母亲扛下所有,养出个优秀的儿子,本以为好日子要来了,谁知重病离世,又留下一笔债。
原来是孤儿吗?怪不得性子这么冷淡。
资料整理得很详细,连钟渝的亲属关系都罗列了出来。
他父亲前几年谎称做生意向亲戚朋友们借钱,钱到手后就搞了个人间蒸发,所以钟渝家和其他亲戚关系都闹崩了,只有一个舅舅来往多些,不时会接济他们母子。
至于他舅舅,资料里显示他经营了一家小公司,最近因为经营不善导致资金链断裂,要是短期内筹不到钱,就破产倒闭了。
他很缺钱。
贺云承下了定论。
那就好办了,这个世界上,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
他看了眼资料右上角的照片,蓝底的1寸照里,青年不苟言笑地看着镜头,五官俊秀脸型流畅,黑发清清爽爽——很少有人能把证件照都拍得这么好看。
心情变得很好,贺云承收起双腿,转过身看窗外飘落的雪花。
加州的冬季气候温和,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陪母亲到这边度假,今年倒是不同寻常,竟然飘起了小雪。
和那人一样冷。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回国了。
——
元旦到了,学校放了三天假,加上周末,刚好凑了个五天。
学生们回家的回家,旅游的旅游,转眼间整栋宿舍楼变得冷冷清清,似乎连空气都低了几度。
杜少恒收行李的间隙都不忘对着手机乐呵,离开前神神秘秘地告诉钟渝,说他可能要脱单了,等他好消息。
钟渝祝他顺利,杜少恒笑呵呵地拍他肩膀:“承你吉言。”
钟渝家在临省,本来打算留在学校,但中介打了电话过来,有人想趁元旦假期去看看房子,据说意向比较高,说不定能当场定下来,他在现场的话也好谈价。
电话打得突然,他随便收拾了身换洗的衣服,运气好抢到了回家的高铁票。
人多的地方就容易出事,车厢里小孩嬉笑跑动,惹得其他乘客不快,不知怎么就吵了起来。
一时间车厢里哄闹无比,吵架的、劝架的、看热闹的、录视频的……钟渝皱了下眉,把手机音量调大,耳机里英文歌再次循环,温柔的歌声盖过了嘈杂——
“May be surrounded by ”
“A million people I”/我虽处在人潮汹涌中
“Still feel all alone”/却依旧深感孤独
“I just wanna go home”/我只想回家
……
到家的时候是傍晚,进小区大门时保安大爷一眼就认出了他,和蔼地笑道:“我们状元回来了。”
钟渝回了个浅笑,“嗯。”
老小区没有电梯,他缓缓步行上五楼,楼道里灰扑扑的,墙上还印着黑色的小广告——办.证开锁、家电维修、通下水道,新痕盖旧迹,但无非就这几样。
他拿出钥匙,先打开最外面的防盗铁门,然后才是内门。
一股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
钟渝在黑暗里准确地找到了电闸开关,接着开灯,屋子亮堂起来,一切都是他离开时的模样。
“我回来了。”他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说。
再也不会有人应答他,他垂着眸子,面无表情地站了会儿,走去把所有窗户都打开,冷风透了进来。
暖气早已停了,室温很低,他把家里仔细打扫了一遍,反倒忙出一身汗。
好在还能烧热水,他洗了个澡,吹干头发就缩进了被窝。
房子其实也不大,统共就五十多平,但胜在位置好,学区房。
钟渝母亲是高中老师,也是那时候为数不多的大学生,这套房子是学校当年为了留住人才,以优惠特价分配给他母亲的。
他在这里出生、长大,经历离别与死亡,现在他连这套房子也留不住了。
第二天一早,中介就带着买家来敲门。
是一对夫妻,看着斯斯文文,很好说话的样子。
钟渝沉默地跟着他们,大多时候是中介在沟通,问到他了,才会答一两句。
“别看这楼龄虽然大,但地段非常好,周边都是市里的好学校,交通也方便,当年可是香饽饽,很多人想买都买不到。”中介热情洋溢地说。
女买家点点头:“我们也是看中这点,旧没关系,房间都很干净,翻新一下装修就可以了。”
钟渝的呼吸突然有些急促。
他母亲有非常严重的洁癖,印象里她无时无刻不在打扫卫生,就连什么东西该摆在什么位置都有严格的要求,甚至也不欢迎有人来做客。
钟渝上小学的时候,有次带了个同学来家里玩,谁知他妈妈一直围绕着同学擦擦扫扫,甚至连掉了根头发都要立马捡起来,把同学给吓坏了。
从那以后钟渝再没带人到家里过,别人知道他妈妈的怪癖,也不会上赶着来。
等房子卖出去,买家势必会重新装修,那些填满记忆的痕迹也就不复存在。
那他也就真的无家可归了。
心脏一阵抽痛,钟渝弓起背缓了缓,中介转过来和他说话:“钟先生有没有什么补充的?”
钟渝走神了,没注意听他们说话,停顿一秒,说:“没有。”
“那好。”中介又转向买家,“两位呢?”
女买家和她丈夫对了个眼神,说:“都挺好的,就是有点超我们的预算。”
意思就是想讲价。
“这个价格已经非常低了。”中介说,“隔壁小区位置差一点,这个价都还要往上加……”他手指比了个五。
买家夫妻又对了个眼神,中介察言观色:“那两位预算多少?”
“五十以内。”女买家说。
钟渝抬眸看向她,太低了。
中介也露出难色,“确实有点低了,两位再考虑考虑?”
“那我们回去考虑吧。”男买家终于开了口,“有结果了联系你们。”
中介赔笑:“好嘞!那等您消息。”
把买家送走后,钟渝泄了气般坐在沙发上,中介大概知道点他家的情况,不由暗里叹了口气。
“虽然地段好,但大家都倾向电梯楼,毕竟谁都想偷点懒。”中介斟酌着劝道,“现在房子不好卖,急售容易被压价,我再跟他们沟通下,争取往上加点,实在不行咱就再等等。”
钟渝颔首,“麻烦了。”
房子挂牌是六十万,其实是一个比较合理的价格,他们这里也不是什么繁华大城市,房子虽不值钱,可对方压价也太狠了。
钟渝在家里住了两天,买家态度暧昧,迟迟没给个准信,眼见假期快结束,回学校前他去看了母亲。
他把白色桔梗放在墓碑前,这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花。
墓碑上的照片是钟渝选的,年轻的女人眉目清秀,笑着看向他,岁月还没在她脸上留下痕迹,而不是后来被生活和病痛折磨得面容枯槁。
记忆中,母亲总是严厉而不苟言笑,很少会有温情的时候,但在许多人的回忆里,她曾经也是个天真烂漫、为了追求爱不顾一切的人。
钟渝对父亲钟展庭没有太深的印象,因为钟展庭很少会回家,说是在外面跑生意,但他其实从来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
可以说钟展庭除了有副好相貌外,一无是处。
至于母亲,那个年代的大学生是凤毛麟角,她本来可以有令人羡艳的人生,直到遇见钟展庭,不可救药地爱上他,甚至不顾家人的反对,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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