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玻璃会议室的门。
里面坐着一个身穿白色长袖T恤的青年,肤色很白,体格纤瘦。见贝季风走进来,他有些慌乱又无措地起身,尴尬得连手放哪儿都很迷茫。
“你好……”他开口问候的声音很轻、很轻,几乎到了听不见的程度。
坦白说,上一秒站在会议室门前的贝季风同样紧张,不过在待人接物方面,他比对方老练而镇定得多。贝季风绕到会议桌的另一端,说道,“你好,坐吧。”
那人缓缓坐下,却不知该如何挑起话题。
贝季风率先开口,“林希老师……”他唤了一声对面的青年,“谢谢你发了视频,对我们帮助很大。”
“我只是说了事实。”林希说道,他的声音就和他的体格一样轻飘,仿佛一阵风就能被吹散,“简安楠已经转达过你的谢意。我今天来是想说另一件事……”话至此,林希又歪了歪脑袋,犹豫不决,“可能也不算另外一件吧。”
贝季风体谅地笑笑,“没关系,你直接说就好。”
他看得出来,与人沟通这件事并不是林希的强项。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林希低头,视线集中在自己的指尖,“我想问,你还愿不愿意把《亲爱的犯人》拍成电影。”
始料未及的话题令贝季风难以掩盖自己的惊诧。浅棕色的眼瞳微瞪着。
林希没看他的表情,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去电影院看了《破光》,很好看。”
“你拍的东西根本不能看!这是什么玩意儿?你真的会拍电影吗?你知道自己在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吗?”
两年多前,同样的人,截然不同的评价浮现在贝季风的脑海。
对于当时林希的愤怒与贬低,贝季风依旧历历在目。即使后来他明白对方针对的是糟糕的抄袭剧本,而非他的电影,可如此直白的打击还是曾让贝季风一蹶不振,不断怀疑自我。
大约是想起了相同的事,林希的脸颊因羞愧而有些发红,“两年前的事,对不起,也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及时发现,我或许已经……”他没说下去,顿了顿,转而道,“我说的那些话、我无法接受的东西都源于陆俊的剧本,与你无关。”
“我知道。”贝季风平和地回答,“你不用向我道歉或抱有歉意,是剧组有错在先。”
林希抿着唇,“那你还想拍它吗?”他抬起眼眸,像警惕的小兔子,又似是纯真的梅花鹿,观察着贝季风的反应。他明白,在贬低过贝季风曾经的作品后,如今再提出这样的疑问,着实有些不合时宜,可这么多年,林希始终保留着那部作品的影视版权。
不是不想看它被拍成电影,相反——《亲爱的犯人》这部作品于林希而言有太过沉重的意义,所以,他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导演完成它。
贝季风沉默了片刻。
半晌,他的肩膀松了松,目光闪烁,“想。”他坚定地回答道。
第53章 讨论
最初收到陆俊递来的剧本的时候,贝季风只以为那是一个扣人心弦的奇幻悬疑故事。
主人公岑月在一家Live house的后台离奇中毒,陷入昏迷。尽管他的心脏还在跳动,但已经被医生认定为脑死亡。岑月的灵魂离开了插满仪器的肉体,在街道上飘荡,机缘巧合之下,偶遇来到人间摸鱼的孟婆阎思,误喝了其携带的孟婆汤,致使生前记忆残缺不全。
阎思为避免被顶头上司酆都大帝知晓自己偷溜到人间,而将岑月的灵魂依附到乐团主唱秦风的身上,并协助岑月找回自己的记忆。而秦风,在孟婆的忽悠下,逐渐接受了与自己形影不离的岑月的存在。
两人在一点一滴拼凑过去的同时,互生情愫。在秦风的追问下,孟婆告诉他们,只有找到毒害岑月的凶手,通过以命抵命的方式,才能让岑月的灵魂返回肉体,而他们才有在一起的可能。
于是,秦风开始调查岑月被毒害的真相……
故事至此,剧本与原作产生了不可调和的分歧。
当时《亲爱的犯人》尚未公布真凶,而在陆俊剧本中,毒害岑月的凶手被设定成了秦风。
坦白说,贝季风曾认为这个反转很漂亮,也解释了为什么茫茫人海中,阎思偏偏选择秦风作为岑月暂留人间的媒介——因为他们通过杀害与被害的关系有了不可分割的牵绊,而悲剧性的结局往往更令观众意犹未尽。
可是——
在林希找到剧组之后,贝季风仔细拜读了原作小说《亲爱的犯人》。
尽管连载尚未结束,但只要反复阅读、用心探索,就不难发现结局其实早已注定,压根不是与陆俊续写的结局南辕北辙。
“为什么不请简安楠拍?”贝季风问出心中的疑问,“你们合作过很多次,每一次的票房成绩都很漂亮。”
林希低头,闪了闪眼眸,“他拍不出我想要的感情戏。”他说得很直白。
这话不假。
简安楠的风格就是在庞大的世界观中上演一个个紧凑又快节奏的故事,剧情往往跌宕起伏,反转再反转,一层层抽丝剥茧,吊足观众的胃口,但在人物与感情线的刻画方面,贝季风略胜一筹。
简安楠的作品能让观众屏息,却很少产生共鸣。而贝季风仍旧坚持好的电影,即使结局落入俗套,也必须让观众在镜头中找到共鸣,在共鸣中寻到慰藉。
而《亲爱的犯人》,它不仅仅是一个有趣的悬疑故事,更是像林希一样的人的写照。
被岑月遗忘的记忆里,有一件最重要,也是最关键的事——他是一个重度抑郁症患者。
秦风不是凶手,而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最后,杀害他的人就是他自己。
可惜——
本应最熟悉林希的陆俊却读不懂这一点,他的肤浅狠狠摧毁了林希寄托在这个故事里的希望——离开肉体的岑月终于有机会摆脱抑郁,以一个正常人的视角去和喜欢的人相处,去审视自己的一生,并接纳它。
前文中有许多隐秘的细节都暗示了这一真相。
林希不认为简安楠能拍出岑月这个人物的细节与变化。
但看完《破光》后,他觉得贝季风可以。
事实上,两年前,林希就有这样的预感,只是他无法接受以扭曲的剧本为底拍摄出来的影片。
林希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贝季风,“如果……你愿意拍,我可以把影视版权送给你。”
“我会买。”贝季风说道,他靠着椅背,打量坐在对面的白净青年。看得出来,林希并不熟悉、也不擅长商业上的交易,更对贝季风的背景与财力毫不关心。不过,贝季风话锋一转,“但我需要和我的团队聊聊,再给你答复。如果能成功立项的话,希望您能参与剧本的写作。”
林希的目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那……我什么时候能得到回复?”
“下周吧。”贝季风说道,淡然的表情中很难判断出他此刻的情绪与态度。
贝季风亲自送林希离开了工作室,回头就见楚沐懒洋洋地倚靠在休息室的门边。
“聊了什么?”男人问道。
贝季风皱了皱眉,没有心情细说,“就工作上的事。”
他不太愿意与工作室以外的人分享、讨论还没有板上钉钉的事,即使是楚沐也不例外。贝季风更倾向于自己独立思考,恪守工作与生活的界限。
楚沐也没有执拗地追问。
两天后,贝季风找来陈依、许越与郁夏,召开了一个四人的高层会议。听贝季风说完林希的意思后,陈依露出了凝重的表情。
许越却截然不同,“这是好事儿吧?”他打量着其他人的表情,不过看起来唯有自己感到兴奋,“林希的每一部作品都是爆款,简导不就凭借一部《孤岛游戏》拿下了百花的最佳影片吗?而且,现在合作也能冲淡之前抄袭热搜带来的负面影响。”
“没有那么简单。”陈依叹了一口气,“你只看到好的方面,却没想到这其中蕴含的风险,说不定林希决定来找我们是因为简导根本不想拍。”
“那倒不会。”贝季风说得很笃定。
一来,林希不是这样的人。
二来,依照简安楠的性子,越是拍不得的东西,反而越能激起他的挑战欲。
“为什么?”许越有些想不明白,“林希帮他拿下过百花,他们合作过很多次。”
“我看过《亲爱的犯人》,”陈依逐一分析道,“这部作品如果要改拍成电影,存在两个很严重的问题。首先就是感情线,岑月与秦风之间有很明确的感情线,而且不可删减。”
在陆俊的剧本中,这条线就曾被模糊。然而,如果要将《亲爱的犯人》原原本本地拍摄出来,那岑月与秦风的感情线就必不可少。
“这有什么?”许越不以为然,“同性婚姻法马上就要通过了。”
“正因是‘马上’就要通过,才会让这个话题变得更敏感。”陈依说道,“你仔细想想,如果婚姻法没有通过的希望,那些反对的人会吱声吗?根本理都不会理,但在这个节骨眼,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被拿去作文章,说什么电影教坏小孩,给青春期教育带来负面影响等等。”
许越缩了缩脖子,“不、不至于吧……”
“有什么不至于的?”陈依提高了音量,“大多数人的立场仍然是‘不反对、不支持’,你明白不支持是什么意思吗?就是不能大声地谈论,不能宣扬,不认同同性之间的交往与异性交往处于平等地位,他们的不反对仅仅是不反对同性交往以少数者、弱势群体的身份存在。”
“这不是我们要讨论的问题。”贝季风适时制止偏离的话题。
陈依却不服,“怎么就不是了?你有没有想过这部电影很有可能因此通不过审核,上不了院线。”
“或者更糟,”郁夏插话道,“如果最后上了院线,激怒了反对者导致法案通不过……”
“倒也不至于……”许越的声音有些抖,“一部电影而已。”
“一部电影,”陈依冷笑一声,“那为什么大陆地区至今仍然没有院线导演去拍同性题材?这个碰不得,加上抑郁症就更碰不得了。”
“抑郁症又怎么了?”许越问道。
“敏感话题。”陈依回答,换来许越懵逼的表情。
“这怎么就敏感了?”
陈依长长吐出一口气,露出几分不耐烦的神色。她看向贝季风,后者说道,“第一,我们不能感同身受,所以肯定不好拍。第二,如果拍不好,很有可能会成为社会上的众矢之的,说我们扭曲抑郁症。”
“可我们有林希啊。”
“你能保证以林希的性格能在拍摄过程中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吗?”贝季风反问。
许越回想起那个说话吞吞吐吐的青年,顿时哑口无言。
“再退一步说,正是因为有林希这个招牌,加上之前的风波,观众对这部电影的期待必然不会低。”说到这儿,贝季风顿了顿,半晌,给出总结,“如果要拍,压力肯定不小。非成即败,没有中间地点,拍不好就是千夫所指,拍好了……这会是一部很有意义的电影。”
他的话音落下,会议室里暂时沉默了片刻。许越的兴致低了下去,郁夏从始至终都没表达过明确的态度,而陈依——她看了看贝季风低垂的眼帘,两人早已形成绝佳的默契。即使贝季风同样没有明确表态,可陈依还是或多或少地预感到了他的决定。
“有意义的电影。”
这个评价于贝季风而言几乎等同于“我想拍的电影”。
“《破光》的势头很好。“陈依打破沉默,语重心长道,“这场翻身仗我们打得很漂亮。按照原本的计划,工作室该进一步扩大规模,转型成更专业的电影公司,这个时候冒险,得不偿失。”
贝季风抿了抿唇角,保持沉默。
陈依明白,纵然大部分的时候,工作室的运营与决策都出自她之手,可论最终的拍案,到底是投钱最多的人最有话语权。
面对青年的无声,她仍想劝说,“我知道你想拍,但是……”
不等她说完,被说中心思的贝季风就笑了。陈依瞪圆了眼睛,显然被他坦然的反应惊到,也气到了。
贝季风克制地抿抿嘴,“你接着说,我听着……”
陈依在心里骂骂咧咧,听什么听,她还不了解他吗?真遇到一件想做的事,哪怕冲破南墙,这人也不会回头。越是坦然的态度,就越代表贝季风已经做出了决定。
她无力叹息,“你想想清楚,如果电影拍出来上不了院线,我们就等于走了回头路,这一年算是白干了。”
“不要那么悲观。”贝季风说道,“路不止一条,导演也不止我一个。明年你的工作重心就放到战略投资部上,我这边的行政事务郁夏可以学着负责。”
“涨工资啊,老板。”郁夏见缝插针。
陈依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小姑娘吐吐舌头。贝季风接着说道,“行,身兼两职是要双倍工资。”他看向陈依,“电影的周转周期不短,以后不可能就出我一个人的作品。既然要往影视公司的方向发展,就多投点好的项目,我又不差你钱。”
“行,你是老板,你说了算。”
贝季风唇角挂着笑,“我也不想凡尔赛,但我确实有比别人更多的试错成本。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做一件我想做并且认为是正确的事情呢?不去考虑能不能上院线,观众会不会买账,就只看这个作品本身有没有拍的价值,我想我们的答案是一致的。”
陈依的肩膀松了松,终究是妥协了。
贝季风很快将结论告诉林希,陈依带着郁夏走完了合约上的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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