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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屋也如同外面看上去的那样简单，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一盏小烛台，一张仅仅够一人睡的小床，和一叠看上去不那么厚实却叠的整齐的被子，还有一副富贵得与整个屋子格格不入的棺材和一块镶金带银的排位。
徐湘灵素衣白裳，一头及腰的长发只用一根黑色的发绳低低束起垂在脑后，她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正在往火盆里面丢纸钱，火焰在她面前熊熊燃烧，她的脸上没有悲伤，只有无穷无尽死一般的安宁与寂静。
这种情绪颜稚秋最能明白，前世梁雁的棺木被送回靖远将军府之前，颜稚秋无数次幻想自己会崩溃大哭，会歇斯底里地大喊，可是真正看到遗体的时候，他却要命的平静。
棺木里面的梁雁浑身是血，那张他日思夜想的脸也被伤口模糊到看不清楚，颜稚秋清楚地记得自己一个人，打了一盆又一盆的热水，一遍遍帮梁雁把身上的血迹擦干净。
颜稚秋比徐湘灵先红了眼眶，梁雁感知到他的异样，伸出手握紧他冰冷的手。
徐湘灵平静地烧着一沓又一沓的纸钱，对着面前的火盆口中振振有词：“穷家富路，到了下面要聪明一点，我给你烧了很多钱，一应器具也是最好的，路上遇到严苛的鬼差学着打点打点，别到了底下还叫人难为你。钱不够了呢，你就托梦给我，我再给你烧，别抠搜着舍不得给自己用，家里不差你这一口饭。”
语调温柔，仿佛是妻子殷殷叮咛即将要远行的丈夫。
烧完最后一沓纸钱，徐湘灵终于抬起头，对颜稚秋扯出一个惨淡的微笑：“忠叔说他是在清早太阳升起之后发现尸体的。”
忠叔是个瞎了一只眼睛的老人，是薛寺多年前在前往京都赶考的路上救下的拾荒人，后来就一直跟在薛寺身边。
忠叔老泪纵横，止不住的泪水从唯一可以睁开的那只眼睛里面汩汩淌下：“大人是被害死的，大人是被害死的。”
颜稚秋：“是谁？”
徐湘灵：“忠叔说，是一个看上去比我年纪小的女子。”
颜稚秋的情绪有一些激动：“让影九来画像，找出来是谁，薛寺不能这样无缘无故地死了！”
徐湘灵努力保持着微笑：“不必了，江南的事该到此为止了，如今形势不利我们，再追查只会惹火上身。”
她抬起头用力咽下喉咙口哽咽的情绪：“你们马上走吧，不要多做停留了。”
“大姐姐。”颜稚秋还想说什么，被徐湘灵摆手止住。
“盘缠我早晨出门前就让江冉准备好了，回去和祖母还有二位叔叔道个别，走吧。”
颜稚秋咬住自己的嘴唇。
徐湘灵道：“忠叔，送客，我要一个待会。”
“是，大小姐。”满头白发的老人抹了一把脸，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梁雁推着颜稚秋出去，忠叔替徐湘灵关上门，颜稚秋扭身回头，穿过门关上前的缝隙他看见徐湘灵颤抖着肩膀，捂住自己的嘴，终于支撑不住地跪倒在棺木面前的蒲团上。
随后，身后紧闭的门后传来一声声隐忍又痛苦的哭泣声。
颜稚秋的食指勾上梁雁的食指，他抬起头，一双眼睛恳求般看着梁雁：“你不能死，知道吗，如果你死了，我会比大姐姐痛苦千倍百倍，你死了，我也会死的。”
“我们都会好好的。”梁雁轻轻蹭了蹭颜稚秋的眼角。
马车还没有来得及回到徐府，他们就被人拦了下来。
“梁将军，八百里加急！”身骑黑马的传信使将红封卷轴呈递到梁雁的面前，“将军，西北边境战报，西羌蛮族前日突然袭击我国西北边境，来势汹汹，接连攻下边境三城，忠勇侯现下带兵死守祁州城。三皇子任监国之职，现已经下令让将军带关中军前去支援，这是虎符。”
关中军，梁雁接过信使递来的一半虎符，登时明白了三皇子的用意。
关中军，由各大家族的氏族子弟组成。武帝与各大世家马上打来的天下，念着与兄弟们之间的情谊，这才有了关中军。近几年氏族子弟过多了好日子，大多懈怠懒散，靠着家族恩荫，有一点报负的入仕，胸无点墨的纨绔。嫡子们身份尊贵，家中不会让他们去关中军历练吃苦，所以这支军队里面的兵士大多数是世家大族中不受宠的庶子，没有强大的母族，被家中视为弃子。
没有正规的教头和导师教导他们，可以说这是一支上战场必死的队伍。
周祈骁是要梁雁带着他们一起死在西北战场上啊。
不过，他别无选择，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点，梁雁攥紧虎符，觉得去西北说不定还能拼出一线生机。
“臣，靖远将军，梁雁，接旨。”
不过这样的话，他就不能把颜稚秋一起带去西北了。
江南暂时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风浪，又有徐家的庇护，颜稚秋待在这大概率是安全的。
似乎是感应到了，自从见梁雁接下了虎符，颜稚秋的情绪就变得非常的不安，他坐在轮椅上，视线随着收拾东西的梁雁挪到这里，又挪到那里。
梁雁收拾完行囊在他面前蹲下：“前线打仗了。”
颜稚秋：“所以你不能带我一起走了，对吧？”
梁雁：“对。”
颜稚秋看着梁雁的眼睛：“那我该去哪里？”
梁雁回答他：“留在江南，留在徐家。”
颜稚秋：“你会回来接我的对吧？”
梁雁：“我会的。”
颜稚秋低垂下目光，他突然伸手，双手摸上梁雁的胸口：“护身符呢，在哪里？”
“在这里。”梁雁把藏在胸口的护身符扯出来给颜稚秋看。
心慌慌的，颜稚秋觉得不够，他把自己脖子上带着同心锁的璎珞圈取下来：“把这个也带着，把我的这条命，也系在你的身上。”
“好了，好了。”梁颜抱住颜稚秋，拍着他的后背，安抚骗他说，“我不会有事的，关中军是朝廷最厉害的军队，这么多年未曾有过败绩，我定能凯旋而归的。到时候，我带着关中军，杀回去，把京都也一起夺回来。”
颜稚秋什么话也没听进去，他自顾自地说：“梁雁，你不能死，你死了，我也会死的。”
第八十三章 徽柔郡主
梁雁陪颜稚秋用完晚膳，再耐心地把人哄睡才离开，离开前他把颜稚秋强硬要塞给他的长命锁重新挂回颜稚秋的脖子上，在他的额头上深深地落下了一个吻。
夜幕笼罩，梁雁离开徐府的时候恰巧遇上了处理完薛寺丧事回来的徐湘灵，徐湘灵已经知道他要领兵出征的消息。
徐湘灵掀开马车的帘子，看了一眼骑在马上的梁雁：“放心去吧，稚秋是徐家的孩子，在江南有徐家一口饭，就不会亏待了他。”
“多谢大姐姐。”梁雁手中攥着缰绳。
徐湘灵：“梁雁，如果你战死，我不会要求颜稚秋替你守节，若是你回不来，他也不该永远被困在过去，希望那天到来的时候，你不要怪我。”
徐湘灵没想到梁雁听到此处竟是爽朗一笑：“他的心只属于他自己，如果我真的回不来了，烦劳姐姐替他寻一个好去处，早早忘了我。”
“我便把稚秋托付给姐姐了，不多说了，大姐姐，就此别过。”说罢，梁雁策马向城门处疾驰而去，其余驻扎在城外的部队已经拔营启程，梁雁特地走城门的这一条大道就是为了能和徐湘灵碰个面。
徐湘灵的一番话让梁雁放下心来，她是真正用心待颜稚秋好的，江南的风波暂时平定，从前兴风作浪的神社教徒也被驱赶了干净，城中百姓如今民心正齐，暂时也不会有人打这里的主意。
徐湘灵目送梁雁出城，那句“早早忘了我”在她耳畔萦绕，久久不能散去。
爱一个，哪有那么容易忘记呢。
她只期盼这位远征的将军能早日平安凯旋，让她那可怜的弟弟不必遭受她此时经受的这般痛苦。
徐湘灵的手里多了一串熟悉的串珠手捻，是她从薛寺的尸身上取下来的，徐湘灵拽住串手捻的绳子，用力一拉，线断开，珠子从上面一颗颗落尽徐湘灵的手心。
颜稚秋没有睡着，梁雁关上房门的那一刹那，他睁开了眼睛，身上的长命锁还带着梁雁身体的余温。
一夜无眠。
颜稚秋握着长命锁，看着天，一点点感受着上面的温度消散，最后只留下一片冰凉。
梁雁留下了影九和阿鸢扮作侍女护卫在他的身边，睡不着的时辰里面，颜稚秋的脑中又回想起了前世，那时候的他在梁雁走后又做了什么呢。
抄经书，颜稚秋想起来了，他曾经抄写经书为梁雁祈福，抄了整整一箱的《金刚经》，但是佛祖最终也没有保佑他的爱人。
睁眼到天亮，颜稚秋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徐家老太太醒了。
叶无恙连同两个小朋友也被一起留在了徐家，叶无恙替老太太扎完最后一次针，本已经半只脚踏进黄泉府的老太太竟然奇迹般地苏醒了过来。
颜稚秋激动不已，让影九推着自己到老太太的房间里去探望。
徐湘灵比他先到，此时正在给老太太一口一口地喂食汤药，她拣着一些重要的情况把江南以及徐家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讲给老太太听。
老太太的身体还很虚弱，她伸出手，慈爱地摸了摸徐湘灵的头：“灵儿，不要强撑着，想哭的时候，就哭出来吧。”
徐湘灵只是笑笑：“祖母，我还挺得住。”
老太太却是心疼地红了眼眶。
徐湘灵思考了片刻，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对老太太说：“祖母，我想薛寺的牌位入徐家的祠堂。”
老太太问她：“你想让他以什么身份入徐家的祠堂呐？”
徐湘灵坚定道：“我的丈夫，徐家大房的女婿，您的孙女婿。”
老太太：“想好了？若他真的入了徐家祠堂，你可就再不能……”
“我是他的妻，这辈子也只会是他的妻。”徐湘灵打断老太太的话，“薛寺没有亲人了，我不想让他成为孤魂野鬼，找不到回家的路。”
老太太点点头，算是同意她的做法。
“祖母。”少年清脆的嗓音打断了房间里悲伤的氛围。
“秋哥儿！”老太太听到颜稚秋的声音也是十分欢喜。
徐湘灵找来两个枕头给老太太靠着让她能够坐直身体。
颜稚秋的轮椅被推到老太太的面前，老太太急切地想去拉孙子的手，颜稚秋乖乖地把手送上去，老太太搓了又搓，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颜稚秋关切地问道：“祖母，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祖母都好，倒是你，我听你大姐姐讲，你被贼人绑了去，可有受伤啊？”老太太道。
颜稚秋：“我一切都好，托您的福，我的这双腿也被那神医给医好了，我给您瞧瞧。”
颜稚秋从轮椅下面抽出那根桃木拐杖，双脚落地在老太太面前走了两步，老太太见此情形心中更加欢喜。
儿孙绕膝，老太太只觉得上天眷顾，她还想同孙子、孙女多说上几句话，奈何刚刚恢复的身子撑不太住，只好作罢。
“秋哥儿，放宽心，这些天跟着你姐姐，莫要多想，你与梁将军都是有福之人，老天爷都看着呢。”老太太道。
颜稚秋听了老太太的话，后面几天一直跟着徐湘灵做事。
第一天，徐湘灵盯着薛寺的灵柩下葬，将他的牌位摆进了徐家的祠堂，全程她都平静得可怕。
第二天，徐湘灵带着颜稚秋去药铺帮忙向百姓分发药材。
第三天，徐湘灵领着颜稚秋去城口门施粥。
第四天，徐湘灵把善堂重新建了起来。
第五天，江南的学堂里有了新的教书先生。
第六天，……
颜稚秋看着徐湘灵像个不会累的机器人，没有把自己的时间安排的满满，江南的一切被她在很短的时间里处理的井井有条，江南百姓无不对她赞不绝口。
如果不是徐湘灵的手上带着一串由她自己的手捻珠子和薛寺的手捻珠子组成的手串，颜稚秋真的要以为她已经把薛寺的死给放下了。
老太太的身体也在叶无恙的调理下日渐恢复，已经可以下床走上几步了。
颜稚秋本以为在梁雁回来以前他的生活就会这样平静安宁，直到一封来自京都的圣旨打破了所有的美好。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江南徐府嫡女徐氏湘灵，秉性端淑，持躬淑慎，温香恭淑，有徽柔之质，安正之美，特封为徽柔郡主，兹指婚三皇子正妃，前往京都，责有司择吉日完婚。”前来送旨的是颜稚秋从来没有在宫中见过的一个太监，“郡主，接旨吧。”
徐湘灵面无表情，礼数周全地行了个礼，双手接过圣旨：“臣女谢陛下圣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八十四章 他们早有苟且之行
“郡主，快请起。”那前来送旨的太监殷勤地双手扶起徐湘灵。
徐家一众家眷也都跟着站起来。
徐湘灵面上莞尔：“大人们舟车劳顿，随管家一道去领赏吧。”
那太监也是笑意盈盈，他娘气地翘起兰花指，说道：“咱家谢过郡主，这次来江南，咱家就先不忙回去了，待郡主收拾准备妥当，随郡主一道回去。”
“这样啊。”徐湘灵道，“殿下同皇后、淑贵妃娘娘有心了，有劳几位大人了，那就让徐府来替诸位大人安排食宿吧。”
传旨太监：“谢郡主。”
徐湘灵回头对徐家二叔微微点头：“麻烦二叔了。”
徐家二叔也是个活灵人，领着那浩浩荡荡的一大波人就要出门去让他们下榻的酒楼，那太监的目光落在徐湘灵身旁被影九扶坐到轮椅上的颜稚秋身上，他又看了眼徐湘灵，似乎是还有话没有讲完。
徐湘灵：“大人还有什么事吗？”
传旨太监笑了笑，脸上的褶皱像一朵难看的花，他道：“咱家这次来江南呢，有两件事，传赐婚的圣旨是其一，这是其二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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