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遥遥地便看见一道人影在他帐前徘徊。乌达尔裹紧袄子上前,隔着寒风看清了那人——是含玉。
“你怎么在这里?”
“王子,我们公主不见了!”含玉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带着哭腔迎上去,“我找遍了营地都没见到人!”
“这么晚了,公主会跑到哪里?”乌达尔皱紧了眉,晏棠平日里连营帐都甚少踏出,她不会无故乱跑的,“白日里可有什么异常?”
“异常……公主今日不知从哪来听来的消息,大启此番派来的主将是怀王殿下——”含玉的声音戛然而止,“不会是去找我们殿下了吧?!”
策马跑在空旷的雪原上,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被冻得青紫,握缰绳的手早就已经没有知觉了,座下的马也因为过于寒冷而发出粗重的喘息声,可是乌达尔不敢停下。
寒风夹杂着雪粒打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乌达尔努力地在风雪中睁开眼睛,四下寻觅晏棠的身影。漠北冬天的气候太恶劣了,每年都会有人被冻死,乌达尔不敢想象晏棠一个身子孱弱的女孩如何能抵挡这样的严寒,独自在暴雪中走那么远——她会不会迷失方向?
惊慌、无措,随着时间的流逝,绝望的情绪一点点攀上心头,乌达尔的心比他的躯干还要冷。
只是半宿的时间,含玉发现的还算及时,晏棠不可能走太远的。想到这,乌达尔勒住缰绳,换了个方向继续寻找,终于在天亮之前发现了一匹被独自遗落在雪地里的马。
他即刻翻下马背,大声呼唤着晏棠的名字,可是风太大了,他的声音被淹没在狂风之中,没有人回应。
乌达尔跑得筋疲力尽,弓下身子剧烈喘息着,呼出的雾气被风吹散,他隐约瞧见不远处有一个深色的点,在色彩单调的雪地里根本算不上醒目。他朝着那个点狂奔过去,终于看见了已经倒在雪地里不知多久的晏棠。
晏棠身上盖了一层雪,倒在那里浑身连一丝起伏都没有,仿佛失去了生机一般。乌达尔扑到她身边,周围没有可以避风取暖的地方,晏棠现在的情况,只怕撑不到带她回营地了。
不能再犹豫下去了!乌达尔一边呵气一边用力揉搓自己早已冻得没了知觉的双手,之后动作僵硬地解开衣袍,将人从雪地抱到自己怀里。刚一接触,他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晏棠的身子冷得像冰。他颤抖着凑到晏棠耳边,一遍一遍唤着她的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晏棠终于睁开了眼睛,她在发抖,乌达尔察觉之后,将她抱得更紧了。
“我……到了吗?”
“你要去哪里……”听到她的声音的那一刻,乌达尔红了一双眼睛,堂堂七尺男儿就这么掉下泪来,“……你不要命了吗?”
轻轻呼出一口气,晏棠望着漫天飞雪,用只有乌达尔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想见我哥哥……”
我想回家。
“阿布尔斯不会让你进入交战地的,”乌达尔说,“我带你回去。”
晏棠却忽然抓住了他的手,冰天雪地里,两个人的手一样冰得吓人。
“不要再打了……”
无尽的沉默,回答她的只有寒风的呜咽声。
我没有办法阻止阿布尔斯,乌达尔在心里悲哀地想,时机还没有成熟,现在不是动手的时候。
可惜原野太过广阔,这里离交战地还有很远,火铳爆炸的声响传不到这里,交战地惨烈非常,仿佛真正的人间炼狱,血蔓延着浸透了大片的冰雪,那底下还覆盖着焦黑的残肢。
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一路传至京城,一封接着一封,彻底打破了辛苦维持在表面的平静。
怀王晏谦亲自率兵出营,于雪原迎战阿布尔斯,不幸战败身亡,随之出战的三连一营全军覆没。漠北士气高涨,冲破了最北边的那条防线,边塞守备措不及防,因为丧失主帅而溃不成军,防御全线崩盘。阿布尔斯带兵乘胜追击,短短数日一次又一次冲击卡口,守备不敌,弃盔丢甲一路狼狈撤退,堪堪止住脚时已经被漠北向南推进了三十余里、占领一个关口要塞、两座城池。
其损失,已经不能用惨重来形容。
晏谦连尸骨都未能寻回,和那日的战士们一同被永久埋藏在雪地荒原之中。贤妃闻此噩耗几度昏厥,当晚,怀王妃临盆难产,留下一个还未足月的小世子便撒手人寰。
端平侯旧疾复发,病倒在床,满朝上下找不出一个能够委派去边关救急的将领,瑞昌帝头痛欲裂,几日不曾合眼,在朝会上几次怒火攻心到传太医,众官员跪了又跪,可他们的膝盖并不能叫停阿布尔斯前进的脚步,更不能扭转战局。
绝望笼罩着整个大启,漠北却一派欢愉。
朝鲁掀开营帐,他的脸被冻得通红,眼睛里却是掩盖不住的兴奋,“剩余的军士都已经坑杀了,王子,咱们要继续向下一个城池发起进攻吗?”
“清点人数和物资,留下一部分人看守营地,其余的做好准备,休整五日之后随我出发。”阿布尔斯有条不紊地安排着。
“您真是天神赐予漠北的英雄!”朝鲁由衷赞美道。
阿布尔斯笑起来,这些事情发生得太快,他直到现在才有功夫回想几日所来获得的荣耀。
“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你知道吗,雪原那一场仗,我没想到我会赢。”
在此之前,他已经见识过了火铳的厉害,那个出自大启的新玩意,其威力强过阿布尔斯所见过的一切武器。晏谦已经在交战中试用过火铳,而事实也证明,火铳对于大启而言简直是如虎添翼。所以在晏谦带着一整支装备火铳的队伍站在对面时,阿布尔斯承认他害怕过,甚至生出过即刻撤兵的冲动。
然而他按耐住了这个冲动,即便是以一种近乎消极的态度下了进攻的指令。他想,如果这一场仗以失败告终,或许恰恰证明大启是不可战胜的,从他的父亲开始,漠北就始终无法越过那条防线,这大概是天神的惩罚,让漠北人注定不能拥有肥沃的土地和充足的粮食,只能在荒漠和草原上逐水草而居。
可是当火铳炸响的时候,阿布尔斯从震惊转为狂喜。火铳的作用出乎任何一个人的意料,阿布尔斯在那一刻,甚至从晏谦踌躇满志的脸上看出了茫然。
没错,就是茫然,大启人手中一支支强大的火铳,首先炸蒙了他们自己。
漠北的刀收割着大启军士的性命,阿布尔斯亲手割下了晏谦的头颅,欣赏着他眼底的不甘。雪原上铺满了大启军士的尸体,阿布尔斯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没有让自己被这突如其来的胜利冲昏头脑,急不可耐地进行着接下来的交锋。
大启这个庞然大物,努力了这么久,他终于给了它重创,亲手为这个骄傲的国家降下了来自草原的凛冬。
“可您就是赢了!”朝鲁兴致勃勃地道,“这是连大王一生都没有完成的事情,而您完成了——如此年轻。从今天开始,漠北所有人都会以您为骄傲,您将获得所有人的敬仰与爱戴,您的后辈也会以您为榜样!”
“好了。”阿布尔斯抬手止住了朝鲁的赞扬,“不要再夸了,这些话等到我们返回营地再说也不迟。现在还不是松懈的时候,趁着大启阵脚大乱,他们的皇帝也没有派新的将领来,我们要尽可能地拿下更多的土地!”
“哪怕有新的将领,也不是您的对手。”朝鲁轻蔑而狂妄地道,“大王曾经的对手也已经老了,那样的人还能上战场吗?放眼整个大启,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止您了!”
阿布尔斯眼中也满是野心,曾经他礼貌地向大启索要城池,却遭到了拒绝,那就靠自己的刀和拳头去抢夺,他想要的终究会得到。
“从战场上和营地里搜缴到的那些——大启的厉害家伙,”阿布尔斯还不知道火铳的名字,只能这么称呼它,“都让人收好。”
他不舍得丢弃这些东西,却不允许漠北使用火铳,火铳的威力他已经见识过了,他不想让晏谦所经受的发生在自己的军队里。阿布尔斯有足够的自信,如今的大启在他的力量和刀下不堪一击。
第62章 凉薄心
包括阿布尔斯自己在内,所有人都以为他很快就将会进行和大启的第二轮交锋,然而老漠北王古赤那的身体已经不容许他撑到来年的春天,于是阿布尔斯被紧急叫了回去,离开了交战地。
漠北需要准备迎接新王,因此阿布尔斯不得不放弃了进攻的计划,只能选择安排人守好这刚刚打下的三十里。大启就这样艰难地获得了喘息之机。
晏谙想不通为什么,明明在此之前万事向好,晏谦有足够的本事,在战场上和阿布尔斯势均力敌,并且他现在还有数量庞大的火铳作为辅助,这些威力强大的军火足以支持他打赢这场仗——至少不会这么轻易地输掉!
然而晏谦就这样惨烈地败了,失去将领的守备军在阿布尔斯面前不堪一击。
在雪原上对战阿布尔斯的那场仗无人生还,大启自顾不暇,更无能力再派人清扫战场,除了漠北的士兵,只有死人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晏谙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撬开死人的嘴去探究原委。更何况他这里也是一团乱,唐鸿汝的冤屈还没有澄清,晏谙的首要任务,是避免剩下的人步入唐鸿汝的后尘。
战场上瞬息万变,即便是曾经屡立奇功的端平侯,也不可能保证打得每一场仗都有把握。那本就是一个充满未知和杀戮的地方,踏入那里的人没有办法掌握自己的生死,胜败都是赌局。
或许是阿布尔斯真的太过强大,又或许是晏谦一时轻敌指挥失误,事实摆在眼前,活着的人只能被迫接受。人们对于这个结果议论纷纷、胡乱推测,甚至有御史站出来试图将责任推到晏谙身上,声称原本怀王一切顺利,是晏谙不清楚局势,非要给军队加配火铳,耗时耗资巨大不说,还令怀王及守备军难以驾驭,这才导致了战败。
对于这种无稽之谈,晏谙懒得开口分辨争执,没想到御史竟一改往日穷追不舍的态度,奇异地闭上了嘴,不再重提此事。若真要说有什么奇怪的地方,那就是孔令行在听到这话时,向该御史丢去了一个充满警告的眼神,随后这个御史就为他这个本欲讨好的举动而付出了代价。
就在晏谙已经放弃了对战败缘由的探查之时,边关一道迟来的消息重新激起了他的疑心,给一切带来了转机。
监军只负责押运火铳,无权干扰作战——这是魏兴的承诺。按照原本的计划,这位监军在将火铳顺利交到晏谦手上之后,便应该启程返京复命,可是他却没有回来,在晏谦拿到火铳、分配操练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留在军营里。
一个宦官的去留自然不会引起重视,可是就在雪原战败之后,这位宦官跟随主力部队后撤时,竟然自尽了。
“晏谦对守备军全权掌控,按照魏兴的意思,监军手中也没有一点权力。军营里没有人听他的,而且按照一贯的风气,那些血气方刚的军士不会对一个宦官太客气,他宁愿待在军营冒险也不愿回到京城这个安全地,这本身就已经很可疑了。”晏谙拧着眉。
“除非京城有比刀剑更令他恐惧的东西,”故岑接着道,“他害怕回京。”
“仇家、把柄?”晏谙猜测。
故岑摇头:“没有查到。”这个年轻的宦官身家很干净,看起来是个很本分可靠的,所以魏兴才将押运的事情交给他办。
“那就是掌握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晏谙指尖轻叩桌面,“而且随着晏谦战败,这件事一定会暴露,他首当其中,与其牵扯颇多,极容易被怀疑到身上,而且没有活路,这才选择自尽。”
沉默片刻,晏谙倏地抬眸,和故岑异口同声道:“火铳!”
“我早该想到,晏谨不会无缘无故为难寒门,既是孔令行的授意,又没有做到十分绝,就是要绊住我的脚,免得我一直将注意放在那批火铳上。可是,”晏谙眸中压抑着怒火,“只怕他也没有想到,事态发展到如今这一步,监军扛不住压力,就这么自尽了。”
“那是几万将士的性命!这一场战败的代价如此惨重,孔令行他怎么敢?!”故岑双唇紧抿,愤怒和痛惜在心头交织,为了达到目的不计后果,他们简直丧心病狂!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从前的敕令军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将士们的命在这些人眼里从来都只是筹码,”晏谙垂下眼皮掩盖眸中神色,“我只恨自己千防万防,也没能守住当初对晏谦许下的,后方无忧的承诺,是我害死了他。”
“王爷已经处处谨慎了,还是防不胜防。真正该为怀王殿下和枉死的战士们赎罪的,应该是这背后的始作俑者。”
“我知道轻重缓急,”晏谙深深地吸了口气,“取纸笔来。”
故岑依言呈上,见晏谙落笔,不禁询问道:“王爷不将此事告知皇上裁决吗?”
“我没有足够的证据,孔令行一定还有后招,此时贸然托出只会打草惊蛇。”晏谙迅速修书一封,加盖都察院的章,“尽快送去边关军营,切记,不要惊动任何人。”
与此同时,孔令行也得知了监军自尽的消息。
“魏兴就给我推举了这么个不堪用的东西,真是误事!”
“监军自尽,定要惹人怀疑了……”孔修尧不可避免地慌了神,“父亲……”
他也是刚刚才知道孔令行在做的事,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做到这个地步,外敌当前,最重要的难道不应该是一致对外吗?现如今怀王战败,边关死了那么多人,大启被掣肘到眼下这个局面,他想不出父亲还能如何收场。
“慌什么?”孔令行瞥了儿子一眼,“怀王已死,端平侯病重,谁敢生事?衡王因为寒门尚且自顾不暇,也未必起疑,遇事先稳住阵脚,不要什么都还没发生,就自己吓自己。”
“……寒门?”
“有些事不用你掺手,我就不曾与你明说,可局势就摆在那里,你不会自己看么?”孔令行对儿子今日的反应很是不满,“我不是已经让太子拖住他了?”
孔修尧倒抽一口凉气,原来只有他天真地以为唐鸿汝是真正德行有亏,才惹恼了太子,这根本就是为了拖住衡王而做的局?
发觉儿子的眼神不对,孔令行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冰冷地质问:“你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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