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跟个地下党接头似的。
老人家里十分破旧,房子半塌不塌,屋内仅有几件家具,还缺胳膊少腿的,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木匠的家。
宋知时疑惑间,老人开口了:“我就姓王,是个木匠,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想打张床,要票吗?”这也是宋知时千方百计想找个木匠的原因,这年头买家具都需要家具票,他上哪弄票去。
王木匠说:“不用,我这里只收现钱,你准备给多少?”
“一般一张床要多少钱?”
王木匠看了一眼宋知时,可能觉得他年纪小不抗事,便随口扯了一个数字:“少说也得要十块钱。”
宋知时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不要一般的床,我是有要求的,价格方面不是问题。”说着他从兜里拿了一张大团结递给对方。
王木匠耷拉的眼皮顿时被撑开了。
多少年了,他没遇见这么大手笔的客人。
宋知时看他举着钱,看了半晌又摸了半晌,最后才默默收起来。
王木匠开始重视起了眼前的少年,他谨慎地问:“你真要找我打床?”
“当然是真的。这就是定金,做好以后送到陕甘煤矿,运费我出,你可一定要好好做,这很重要!”
这是他送顾淮的第一件正式礼物。
收了钱,王木匠态度恭敬了很多。
“您有什么要求?”
“首先要大!”
“大?双人床?”
双人床?
宋知时眼睛一亮,是啊,就顾淮这大块头,确实得双人床才行。
双人床多舒服,在上面想怎么睡怎么睡,想怎么滚怎么滚。而且顾淮那房里什么家具都没有,放张单人床也太小家子气了,他都睡了那么多年行军床,这张大床就当是补偿了。
“对,双人床,越大越好!”
“然后木料一定要好,这一张床可要睡好几十年呢。”
“是是是,这个您放心,我打的家具,木料都是我亲手选的。”
“还要豪华,我是说做点花样出来,您懂这些吗?”宋家以前的老宅有很多架子床,是江南样式,一张床抵一个房间的大小。
“我懂我懂。”
又大又要有花样,他怎么不懂呢?这个他很在行,木匠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这工期要多久?最好快一些。”
“收木料要时间,你又要好木料,怎么也得个把月。”说完,王木匠小心翼翼地问:“您要是要得急,我一个人恐怕忙不过来,我叫两个帮手过来,您看成吗?”
“只要手艺有保障就行。”
“一定一定。”
宋知时来是静悄悄地来,走的时候却是王木匠亲自送到门口的。
“这几年严打得紧,先前怠慢您了。”王木匠给宋知时鞠了个躬。
宋知时见他说话文绉绉的,想必真是个有本事的,赶紧把人扶起来:“理解理解,谨言慎行。”
等宋知时一走,王木匠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下了。
想不到他跟他的老伙计们,还有重出江湖的一天。
宋知时提着大包小包回到了矿上的家里,不出所料,这次顾淮依旧不在家。
这一天天的,忙什么呐?
宋知时在心里吐槽了一句,然后把能收拾的收拾好,拿着包好的解放鞋去了矿区。
说起来,他还没见过顾淮上班的样子呢。
他记得顾淮前世是被分在了保卫科。保卫科职责很大,小到门口看门的大爷,大到管理整个矿区的治安问题,都属于保卫科的监管范围。
顾淮是营长转业过来的,少说也得是个主任级别,坐办公室吧,宋知时这么想着便来到了矿上的办公区。
他礼貌地敲了敲门卫的窗户,然后探头过去:“同志你好,我找人。”
下午正是悠闲的时候,门卫室只剩下一个大叔,他问宋知时:“同志你是从哪里的?你找谁?”
宋知时赶紧说:“我就是矿上家属区来的。我找保卫科的顾淮,可以帮我喊一下吗?”
大叔想了想,疑惑道:“保卫科的?顾淮?我们这没有姓顾的,你找错了吧。”
宋知时一愣,他还以为自己记错地方了:“不好意思啊,可能是我记错了,我就找顾淮,他是新来的,就在这栋楼里。”
大叔摇了摇头:“什么顾淮,我们这就没有姓顾的。”
宋知时急了,一个大活人呢,怎么还能没有呢?
“他真的是这里的,就叫顾淮,您能帮我找找吗?”
大叔怪异地看了宋知时一眼,差点以为他是来捣乱的。
架不住宋知时的请求,大叔拿出一本通讯录,像模像样地翻了起来,最后在宋知时期待的目光下,冷冷地吐了两个字:“没有。”
“同志,你真找错地儿了,我们这压根就没有这号人。”
怎么可能呢?难道顾淮不在这个矿上班?但整个矿区只有这一个办公楼啊。
宋知时迟迟不走,门卫大叔也有些不耐烦了:“同志,你真的找错了,我们矿区就这么一个办公楼,一个办公楼就这么点大,我做了几十年了,这里所有工作人员我都一清二楚,真没有你说的这号人。”
“可他真是你们矿上的,我还住家属区呢,他每天都下矿的……”宋知时喃喃道。
“下矿?那你找错地方了,这里都是坐办公室的,少说也得是个科员起步,科员哪里会下矿,你要找矿工去矿里,别来我们这。”说罢,对方便毫不留情地关上了窗户。
宋知时一个人站在原地,他攥紧了手里的纸包,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第44章 敌人
路过矿区的时候,宋知时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他没有通行证,根本就进不去,只能站在大门口向里面张望。
里面是连绵起伏的黑色露天煤山,每一个矿工都全身焦黑,像煤堆里捞出来似的。他们渺小得像一只只勤劳的蚂蚁,推着独轮车把煤倾倒在山脚。时不时还有阵阵爆破声传来,每一次爆破都伴随着地动山摇,但所有人都早已习以为常了。
宋知时就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一个又一个汗流浃背的矿工把煤运出来,然后堆起来,重复循环着这样枯燥的劳动。
天气炎热,阳光火辣地照射着煤山,地表被晒得滚烫,温度攀升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宋知时只是站了一会儿就受不了了。
恍惚中宋知时感觉自己看见了顾淮,他的身影正一点点跟面前的矿工们重合。
原来在自己看不见的时候,顾淮过得是这样的日子。
当自己在璀璨的舞台上表演的时候,顾淮在暗无天日的矿井里挣扎。
难怪那天他是这样出现在礼堂的……只是自己当时太激动了,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
现在想起来,其实有很多地方都暴露了顾淮并不在办公室上班,比如他明明跟自己说过在第八分队,如果坐办公室,根本就不需要这个分队,更不会浑身脏污地出现在病房里。比如他还经常上夜班,昼夜颠倒的,是自己太粗心,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宋知时说不出自己此刻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就好像第一次看见明明是高材生的表哥在学校扫大街,是学者的姨夫去应聘工人,却被工厂赶了出来。
他的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揪起,揉成一团再重重摔下,想张嘴说点什么,嘴里又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哽得什么都说不出来。
忍了又忍,宋知时最终还是控制住了继续前进的步伐,他强迫自己转身往回走。
只是明明是走在人来人往的家属区,他却感觉自己游离在所有人之外,惶恐、痛苦、内疚、焦躁……几乎快把他淹没了。
宋知时机械性地回到了属于两个人的小家。
他站在沙发边,伸手去触摸每一件家具,在自己走后的那些年里,是这些家具陪伴着顾淮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寂寥忙碌的日子。
当时的顾淮在想什么,宋知时想,他再也不会知道了。
傍晚,天终于擦黑了,家属楼陆陆续续地亮起了灯,矿工们辛苦了一天,迎着饭菜的香味踏上了回家的路。
顾淮摸黑回到家里,他视力极好,很快就在黑暗中捕捉到了一个身影。
“怎么不开灯啊?”说着他就要去按开关。
“不要——”宋知时把人喝止。
宋知时沙哑的嗓音把顾淮吓了一跳:“怎么了?”
“不要开灯,就这样说话。”宋知时自欺欺人地觉得,看不见顾淮的脸能让心里舒服一点。
“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顾淮,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说什么?”
宋知时轻声道:“我今天去办公楼找你了,没找到你,你是在矿区里上班是吗?”
顾淮其实没想过瞒着宋知时什么,只是当时自己转业,他发现少年比自己还要难受。是内疚还是什么,顾淮不得而知。但没过几天对方就开始安慰自己,话里话外就说不用风吹日晒也蛮好的之类的,当时顾淮就知道他肯定是误会了什么,但却没有解释。他想总有一天宋知时会知道,那时候他忙着自己文工团的事业,也不会再来管自己了。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那么快,而他做矿工的事情对宋知时造成的影响,显然比自己想象的严重。
顾淮晦涩地张了张口:“……嗯,是我不好,没有说清楚,让你白跑了一趟。”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悬了一天的刀子,终于重重地落在了宋知时的心上。
黑暗中两人都没有说话,只余呼吸声,轻不可闻。
过了良久,宋知时转过身,他眨了眨眼,努力把眼角的泪珠逼回去。
“是因为我对吗?”
顾淮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不是,你别乱想。”
宋知时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他现在急需一个宣泄口,于是不管不顾地把想了一下午的心事,一窝蜂地倒了出来。
“因为我的出身,因为我爷爷是资本家,因为你跟我是一对,所以你受到了牵连,先是转业,然后说好的去保卫科坐办公室也变成了一级工。”
“你每天都下矿是不是?”
顾淮第一次被质问,不知道该说什么的他只能讷讷解释着:“下矿有补贴……一天有八毛。”
“八毛……为了八毛钱你要送命吗!”最后一句话宋知时几乎是吼出来的,可他知道自己完全没有立场去说顾淮,因为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你知道矿井下面有多危险吗?”
察觉到宋知时的情绪过于激动,顾淮上前把人安抚住:“知时,我跟你不一样,我是苦出身,做什么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不一样,你不应该这样的……”你本来应该有更远大的前程。
宋知时感觉自己的心脏在一抽一抽地痛,又像是针扎了似的,源源不断地把痛感传向四肢。
他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样,他好内疚,好不甘心,又为顾淮觉得好不值得,整个人完全陷入了自我怀疑。
顾淮完全愣住了,他想过会迎来责怪埋怨,却唯独没想到宋知时会哭。
那个记忆里娇蛮矜贵的小少爷,此刻完全没有形象地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这让顾淮手足无措,生来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竟然如此笨拙。
“别哭——”
下一秒,宋知时感觉自己被一具火热的躯体包围了。
贴着这具炙热的身体,宋知时瞬间僵住了,这还是两个人第一次这么亲密地接触,他甚至能听到顾淮的心跳。
“知时,你听我说。”
顾淮沉着的声音,让宋知时恢复了一些理智。
“你知道这里的煤都要运到哪里去吗?”
“知道,川省攀市。”
“你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吗?”
不等宋知时说话,顾淮又道:“那里是三线建设的中心,如果说它我们国家的心脏,那我们矿区就是无数经脉中的一条,每一条都需要为心脏输送血液,每一条都至关重要。”
“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工作。”
“知时,我甘之如饴。”
宋知时沉默地听着顾淮的诉说。
他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像我一样的人,在一个默默无闻的角落做着默默无闻的事情,这没有什么好不好的。”
宋知时还想说点什么,他哭得嗓子都有些哑了,只能支离破碎地问了几个字:“可是……我还是……我觉得……”
顾淮突然伸手放在他头顶,动作温柔而又带着能够抚慰人心的力量。
宋知时第一次被人这样抱住,白皙的脸蛋瞬间涨得通红。还好屋内没开灯,他可以像个鸵鸟一样,静静享受着这不属于他的怀抱。
“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我会转业成一个普通的工人吗?现在我就告诉你。”
顾淮的声音很轻,却格外郑重,宋知时感觉,他接下来会知道一个大秘密。
“我能知道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能,我已经跟上面申请过了,你是家属,你有权知道。”
家属两个字极大的安抚了宋知时,让他感觉自己不是一厢情愿地把顾淮当成家人。
接着顾淮跟宋知时讲述了关于那段被隐去的历史:“我们国家虽然暂时封锁了,但依然有不少国家想探听我们的秘密,所以他们就派了……”
“特务?”宋知时脑子转得很快,随即他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了,又赶紧小声地问:“你不要告诉我,我们矿上有敌人的人?”
第45章 相识
终于说出积压在心中许久的话,顾淮也是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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