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死了?”
众人忌惮他方才那一声,纷纷躲让开来,露出大堂内的一具尸身。
“本来……是在马厩发现的。”一名瘦削的马夫努了努嘴,只见那尸身仰面躺着,双目已然阖上,那把胡子愈黑,就衬得那脸色嘴唇愈是惨白,“之后我们几个把他抬过来的。”
“谁知道是不是马上风了——”
人群里有人小声嘀咕。
“马上风?他还没有那个福气,谁马上风是后腰流血的?”
“怕就是他跟那几个曹国的骚娘们儿身上染了病……”
“都少说几句吧!”应独舸难得肃了脸色,没人敢触他的霉头,他走上前,把尸体翻了过来,果真见到他后腰上的一颗血洞,血早在马厩流干了,他就是这么死的。
凶器呢?
应独舸站起身来,四下环顾一圈,只见到脸色各异的商队成员——和站在外围,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臂的图罗遮。
“要不还是报官吧……”
有人小声说了一句。
“报官?咱们的公文有几个经得住查的?!”
“官衙那群人吃人不吐骨头!保不齐拖着你不让走,榨你的油啊!”
“客官哟——我们这是小本生意……真要关门查个几天,这日子还怎么过哟!”
一时人群又七嘴八舌地嘈杂起来,大堂内的灯火幽暗不清,每个人脸上神色各异;大胡子的尸体被团团围住,成了个烫手山芋。
“要我说,咱们找个地方,每个人出一点资,买个棺木,把他埋了算了。这也算仁至义尽。”
“草席子一卷……”
“呸呸呸,你损阴德,不怕鬼找上你!”
“你们在马厩发现他的时候,地上有凶器吗?我是说,比较符合这个伤口的东西。”
一个声音又插进来,应独舸蹲在大胡子的尸身旁,低头凝视着那个血洞。
那血洞极小,也多亏他目力不凡,才发现得了。凑近了看,只见边缘清晰,伤口很深。
“不记得。”马夫咂了咂嘴,“我们刚看见他的时候还以为是他喝多了——他总干这事儿,喝多了,去笼子里随便抓个娘们儿泻火。叫了他两声,他不答应,过去一看,才知道他死了,地上一滩血——哪有什么伤口啊!我看就是马上风……我老家有个人,有五房妻妾!就是那事儿干多了,死的时候啊——”
应独舸摆摆手,示意他可以停了。他不高兴地撇了撇嘴。
“我要去马厩看看。”
于是他走在前面,一些人留在大堂继续和客店老板扯皮,一些人跟在后面。图罗遮慢吞吞地缀在队尾。
马厩里一股许久未清理的马粪气味,有几匹商队的瘦马在马槽中拱食,原本关着所谓波斯女奴的两个木笼子此刻人去笼空,什么也没留下。
“谁把她们都放跑了!谁啊!”
经过不知多久的安静,人群里响起一声叫喊。
“就指望着卖了这些回点本……”
“安静。”
应独舸的脸色缓缓沉了下来。他快步在马厩中走了一圈,除了地上那摊暗红色的快要干涸的血迹,什么也没发现。
“这么说,就是那群骚娘们杀的!怎么杀的?不知道,反正她们杀完就跑了。”
“晦气啊……真晦气……”
“谁把她们放跑的?一个个都饿得头晕眼花的……自己还能把笼子拆了?”
没人拆笼子。那笼子上的门锁还是完整的,是被用钥匙打开的。
还是他们回来得太晚了。应独舸又走回大堂,大胡子的尸体还在那里,呈现一种死亡独有的平静。尸体还没臭,皮肤稍微有点僵硬,秋日天寒,他死了绝不超过三个时辰——
他猛地回头,看向悠哉游哉地走来的图罗遮。
图罗遮一直和他在一块儿,也从未表露出过要逃跑的意思——就算要跑,也不该闹出这么一桩事来拖后腿……可是他就是疑心是他。在这个商队里,大家虽说交情不深,可得过且过,没人有什么要杀个人才能解决的矛盾。
他是怎么杀的人?
他是怎么……在他眼皮子底下……
现如今一盘散沙的商队已然没有心情再追究什么真凶——说到底,要怪大胡子自己贪色,不是马上风就是遭了美女蛇,走商队的,没有太命长的。他们本就累了,于是各自散了,客店老板要了三两银子做补偿,答应把尸身放这里停一晚,第二天,就说大胡子暴病死了,找个地界下葬了算逑。
“我知道是你做的。”
应独舸没有动。
图罗遮与他隔着哈欠连天的马夫和小厮对望,人们四散离去,幽暗的烛火照亮灰败的脸色,像败落的花瓣,缓缓散入黑暗。图罗遮的脸上现出微笑,那说不清道不明的西域香料的气味,似乎正从他的每一个毛孔散逸出来。
第二十四章 孰能无情?
图罗遮也曾望见过被分割成块的天空。
那时他对自己出生以前时母亲的故事,并不了解。他只是善于在笼中的世界朝外望,找寻母亲的身影。其实很好找,母亲舞跳得最好,在一群舞妓之中,唯有她最为夺人眼球。
母亲跳舞,是为着他。
他在笼中观望,有几次找寻得太过入神,不小心把脑袋卡在木栅之间,不由得啊啊大叫起来;母亲的舞跳不下去了,频频向他张望,甚至想要奔来帮助他,于是人牙子给了她一个耳光。她在天旋地转中倒下,又忍痛站起身来,继续旋转那缀着铃铛的裙摆。
据其他奴隶说,母亲是在笼中生下他的。她们和母亲一同被抓来,关在笼子里,从此吃喝拉撒都在这一方天地里。
笼生,笼生,汉人们这么叫他。母亲不认这个名字,母亲只对他说婆罗钵语,唯有他的名字来自梵语,意为大罪。
“我知道是你做的。”
“怎么,要押我去送官?”
空气里是汗味、晚上的粥味、马厩里带来的臭味。应独舸深吸一口气,图罗遮身上的气味钻进他的鼻子里,让他的脑子忽而清醒得如同那夜的湖水。
“是你给了她们凶器——”应独舸突然开始说话,尽管他知道,他手头没有任何证据,“筷子?……不对,她们没有武功,把筷子磨尖也需要时间……这件事,你早就想做了,不是从今天开始的。”
图罗遮微微笑着,并不言语。于是应独舸继续说下去。
“商队不止运送奴隶,还有些布匹和首饰——那些东西在女奴笼子前面的货箱里,前几天,你一直缀在队尾,就是为了这些东西。我想,那应该是一根簪子——银的、金的、铁的……都可以。不,铁的最好,最不易引人注意。在沙漠的那天夜里,你去……湖边的那天夜里,你偷了大胡子的钥匙——”
图罗遮脸上的笑容扩大了。
“不……钥匙只有一把!他今天还在用……不是钥匙。对,你根本不需要钥匙!”
应独舸突然一震,几乎跳了起来,背着手在尸体跟前走了一圈。
“你只需要那根簪子!”
应独舸缓缓坐下了,嘴唇抿了抿,脸色凝重。
“那根簪子,可以在大胡子放下警惕的时候插进他的后腰。簪子很细,他过会儿才察觉到,但是还没等他走出马厩,就倒下了……凶手,凶手把那根簪子插进了自己的头发里……没人会疑心一个女奴的发型。等到,等到大胡子被人发现,抬走,客店里闹哄哄的,她再用那根簪子撬开门锁,放走自己和同伴……
“至于她怎么知道下手的地方——是你用那种语言悄悄告诉她的,对吧?”
夜太深了,连守门的黄狗都不再吠叫了。
“好,很好。”图罗遮抬起手,懒洋洋地拍起了巴掌,“就算你说得都对,现在也死无对证了。”
“就算我把你送官,商队的人也都会说,大胡子是暴病而亡,只想速速了结此事吧。”
图罗遮依旧微笑着,他慢步走到近前,目不斜视地抬脚跨过那具庞大的尸体,坐在了另一张椅子上,为自己斟了一杯冷掉的茶。
“你真觉得,是我杀了他么?”他呷了口茶,仿佛喝的是名贵的庐山云雾,而不是粗粝的大碗茶,“我武功尽失,现今是你的阶下囚、死刑犯。说到底,其实我什么也没做。就是这个——”他用脚尖踢了踢那具已经开始有点胀气的尸体——“——人,色欲熏心,把自己给玩儿进去了。怪得了谁?”
应独舸仿佛说完那一大段话之后便失语了,只是怔怔望着眼前虚无的昏暗。半晌,他似乎叹了口气。
“若不是你武功尽失,还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果真,就算是放一匹满口无牙、爪子尽断的狼在羊群中,那狼也是会吃羊的。”
大罪。
图罗遮忽然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说话。母亲为他取的,这梵语的名字,异域的诅咒,还嵌在他的骨血里。她是圣女,她却犯下大罪。
“不错。一日是魔头,终身都是魔头。”他站起来,海藻一样的蜷曲的黑色长发带着那香料的气味,缓缓流淌过他的肩膀,“既然官爷不抓我,我也要睡了。”
他转身向楼梯走去,靴底踩过尸体的衣角,他头也没有回。
“是母亲犯下大罪了……”
她一面说,一面把他蜷曲的长发一缕缕用手指梳到脑后,泪珠子如同一场大雨,瓢泼落在他与中原格格不入的面庞。
她说婆罗钵语时,是很优雅高贵的口音和用词,将她无形中与其他波斯奴隶分隔开来。于是在汉人之中,她是身卑位贱的奴隶,在奴隶之中,她又是难以亲近、形单影只的。
“但是不要怕……图罗遮。不要怕。母亲把一切都教给你,一切都……”
她低声在他耳边念他听不懂的词句,要他背下来。背不下来,她就掐他、拧他,比人牙子还狠地打他。他在笼中背诵谁也听不懂的语言,直到他能感到第一缕真气从丹田之内生发出来,如同一颗颤巍巍的新芽。
人都道他欺师灭祖,可谁也不知道,他杀的第一个人不是苏伯彦。
他的内力从新芽长成小树,母亲掐他的次数越来越少。那是个新月之夜,抬起头,支离破碎的天空上缀着星子。母亲将他从睡梦中唤醒,她衣衫不整,露着半个乳房,头发都乱了,嘴角红肿,但是手里攥着一把钥匙。
“来,孩子,来。”
他们蹑手蹑脚地走出牢门,天空不再支离破碎,分隔成块。他仰头看,母亲却叫他低头。他们弯着腰,潜入人牙子的帐篷。
他瞄准了,然后高举起母亲为他准备的石头,很沉,但是他举得很轻松——
砸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那人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
他很快就认不出那人本来的面貌了,母亲把他搂在怀里,亲吻他沾染着血液与灰白色浆子的嘴唇,如同神启般满面红光,泪水流过她的脸颊,如同洪水决堤,她却是欢笑着的。
“太好了,图罗遮,太好了——成功了,孩子!我们很快就能……”
他闭上眼。
那女孩似乎还在用乱发后麻木的眼睛望着他。他将那枚簪子放进她的掌心。谁也听不见,应独舸的后脑勺对着他,远远的。
“这个给你,只要成功了,你很快就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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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侦探应独舸!
第二十五章 惊马
“咱们就到这儿吧。唉,要我说,这一趟真是不该来。我说他这个色欲熏心的样儿,早晚要出事。”
马夫用掌心抹了把脸,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大胡子的尸身一大早被运走了,统共又搭进去二两银子。应独舸不说话,一夜之间,少年人青涩的胡茬长了出来,让他显出几分和年纪不相符合的沉重。
他和图罗遮两个和商队作别,一人一骑,往高昌的城门外去。两日内便到龟兹,尔后越过伊犁河,一切就都了结了。他怔怔望了一会儿,只见图罗遮留给他一个懒怠的背影,骑在马上,信马由缰。
“去伊犁河?这几天天凉了……”马夫点上烟袋锅子,深吸一口,“快要入冬,这野外的飞禽走兽都断粮了,你们小心些个吧。”
两个人和商队分道扬镳,一路西行往龟兹而去。所幸他们的文牒看不出端倪,便从龟兹过往伊犁河去。越是向西北,秋风越是冷凛,依稀已有了几分冬日的肃杀;四野无人,唯有风声与秃鹫在半空盘旋。这回应独舸走在前头,图罗遮弯腰,从砂石之中捡了一小块碎石头,轻轻一抛,正中前面的马屁股。
马儿受惊,嘶声而起,应独舸牢牢攥着马疆,未被甩下来,别着马头的劲儿,原地转了半圈,对图罗遮怒目而视。
“怎么?哑巴了?”图罗遮吹了声口哨,抚掌大笑起来,“还是昨日大胡子死在你跟前,叫你丢了面子,恼羞成怒了,所以才不肯说话了?”
应独舸安抚好了马,那马喷着响鼻,依旧是惊魂未定的样子,他捋着它的鬃毛,脸色还是沉沉的,早失却了彼时他带图罗遮出牢笼时的快活和轻浮。
“咱们本就没什么交情。”半晌,他沉沉地说,拧着眉头,“是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多说无益……下午到了伊犁河畔,便是你的死期。”
两个人不再插科打诨,马蹄下的砂石越走越潮湿,果真在下午便到了伊犁河。
应独舸回头看时,只见图罗遮正安安稳稳地坐在马背上,随手抛着一块鹅卵石顽儿。
“你还要耍什么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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