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铡暗斧已经送去寒山之北。”谢邙回答,“魔燃犀……他中了啼喑,就在这里,跑不远。”
孟沉霜喉间一滞,后脑忽然漫上麻木和冰冷。
谢邙说的确实是实情,却给他隐隐一种极度不安的预感。
在他所知的范围内,还从没有过从谢邙手中逃脱的魔族。
即使是谢邙刚接管讯狱,修为只在化神,也能孤身一人一剑,将多个穷凶极恶的在逃大乘期堕魔捉拿归案,乱剑斩首。
而之前他与谢邙的对话间,似乎已经泄露了什么,引起谢邙的注意。
孟沉霜没指望过自己能逃过谢邙一辈子,但他以为自己至少可以拖过一个月时间,等莫惊春为他解了毒,再来理清他和谢邙之间的关系。
但现在,只余下最后三天时间。
无论谢邙是将要认出、还是已经认出他是魔君燃犀,又或者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孟沉霜伪装得极好,彻底骗过了无涯仙尊。
他都不敢去赌。
孟沉霜的身影悄然消失在廊下,除了檐下风雪,从无人发觉他曾来过。
顾元鹤紧盯着谢邙:“谢督领过去从未有过玩忽职守的时候……若是栽在魔燃犀身上,恐伤督领清誉。”
谢邙的全部面孔都隐在阴影之中,只有满地白雪反射的天光从下至上,朦胧地映亮下颌,却更显轮廓锋利沉寂。
“敢问顾天尊,我还有什么清誉要维护?”他掀唇说话时,仿佛空气都凝成了冰。
“你……”顾元鹤满口酒气,舌头发麻说不清话,他弯着背使劲睁了睁眼,看着谢邙时满眼都是模糊的重影。
酒坛被他手用力一按,倾倒在地,紫红的酒液汩汩流淌而出,顺着皑皑白雪一路蔓延到谢邙脚下。
谢邙冷着脸一道剑气落地,在雪中划下一道深壑,阻止酒液沾上自己的衣袍。
“倒是顾天尊,身为天瑜宗宗主、天上都六尊之一,合该好好管束住自己。”
“管束?我做得还不够好吗……这些事本都不该由我来完成,”顾元鹤坐在地上垂着脑袋发酒疯,笑得像是哭,“几十年了,难道,难道我还不能醉一次?……他为什么要杀死我兄长……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为什么,咳——!”
顾元鹤抱着酒坛,苦巴巴地皱着脸,还没有将心中挤压的所有苦闷沉重全部发泄出来,谢邙抬脚就是往他肩上一踹,把他整个人掼倒在雪地里,冰雪飞溅。
灰暗的天空瞬间呈现在顾元鹤眼前,雪花落进顾元鹤的眼中,化开后变成水,就像是揽山堂外的大雨一般刺痛鲜红。
“孟……嘶——”他刚刚喊出半个字,一柄冷剑便贴着他的面颊落下,截断他的头发,穿破酒坛插进雪泥里。
剑意余威掀起雪浪,铮然作响,狠狠打进顾元鹤混乱的脑子。
谢邙按住剑柄,正居高临下冷眼瞧着他,片刻后,唇角溢出一抹冷笑。
在鹿鸣剑嗡然不止的鸣声中,顾元鹤听见谢邙对他说:
“你活着,是因为你是个蠢货。
“你当真以为,凡间劣酒能将大乘期修士灌醉?”
“我……”顾元鹤迷茫地看着谢邙模糊的身影,他揉了揉眼睛,努力想看清,却摸到一手滚烫黏腻的液体。
他正七窍流血,浓艳的鲜红和透紫红的酒液一起混在雪里。
-
孟沉霜要走,还要把他的大夫一起带走。
他时常怀疑自己许多世以前得罪过掌管医药的神,这才两辈子都逃不开医生在身边。
回到房中,莫惊春还缩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呼呼大睡,小柴胡横贴在一排窗户上,用自己挡住窗户缝隙间透进的寒风。
它看到孟沉霜急匆匆地回来,探了探脑袋,寒风声便钻进窗户里,发出走调的哨声。
他们没有什么行李需要收拾,孟沉霜挎上莫惊春的药箱,又抱过一件毛裘披风,来到床边拍了拍莫惊春露在外面的脸颊。
覆目白纱不知在什么时候被解去,莫惊春睡得很沉,即使被孟沉霜拍了脸颊、捏了脸蛋又摇了肩膀都没醒来。
孟沉霜咬咬牙,无奈之下,抬手一巴掌扇在莫惊春脸上:[莫静之,速速醒来!]
每一次孟沉霜下了手术台,却久久不从麻醉中醒来,护士只要给他几巴掌,大多数时候都能赶在出现麻醉医疗事故之前把他叫醒。
果不其然,莫惊春整个人抖了一下,从睡梦中艰难醒来,迷茫地睁开眼,露出两只覆满白翳,不见眼珠眼白的双目。
他漆黑如鸦翅的双睫颤抖着,直到孟沉霜把他从床上拉起站直,套上衣服又披好披风后,莫惊春才稀里糊涂地反应过来:“李前辈,发生了什么?”
莫惊春觉得自己的脸有点疼,似乎李前辈刚才扇了他一巴掌,但他怀疑这是幻觉。
毕竟李前辈不会无缘无故扇他一巴掌。
[跟我走,离开这里。]
“为什么?”莫惊春问出口时,整个人已经被孟沉霜拉着往外走。
小柴胡歪头看了孟沉霜一眼,似乎懂了现在发生的事情,向自己点了点头,上前去帮着孟沉霜把莫惊春往外推。
[是时候离开了。]
孟沉霜拉着莫惊春,避开谢邙和顾元鹤快速去到白府后门,解下停放在此的铃骊辇,两匹漆黑骏马低下头用鼻尖去贴孟沉霜的脸。
孟沉霜提起之前谢邙给他的铜骨朵,往铃骊辇车辕上刻画的封印阵法一砸。
登时两股灵力相撞,骤然炸裂,骏马扬蹄长嘶。
小柴胡把莫惊春扶进车厢,孟沉霜跳上车架,一拉辔绳催动黑骊马奔驰而出。
莫惊春一个不稳,摔在车厢里,他忙乱地爬起来,扒着窗框问孟沉霜:“李前辈,我们不等谢仙尊和顾天尊吗?”
[他们会跟上来,坐稳。]
孟沉霜只有三天时间,或者更短,但愿雪席城中异状能拖住谢邙一段时间。
他只需要一旬,再有一旬,他身上的啼喑之毒就能解干净。
不用再想什么尸身金丹,雪席城中一切怪异得如同虚幻,孟沉霜甚至怀疑即使他找到自己的尸身,也不过是又一场镜花水月。
铃骊辇四角铃声清脆作响,伴着急促的马蹄声穿越雪席城熙攘的街市,行人慌乱地避让开这架华丽车辇,滚滚车轮之后雪水烟尘四溅飞散。
[好,我知……]莫惊春忽然没了声音。
孟沉霜一惊,转过头去看,发现莫惊春竟然又靠着车壁,脑袋一点一点,打起瞌睡来。
狂奔中的铃骊辇奔波动荡如巨浪中小舟,莫惊春的脑袋在摇晃中不断撞上车壁,却还能陷在梦乡中。
他这个年纪,他怎么睡得着的?
莫惊春最近怎么会这么嗜睡?
修仙者无需睡眠,疲倦时打坐调息即刻。
莫惊春全心全意投入研习医术,在修炼上常有懈怠,但这么多年在剑阁被孟朝莱投喂灵丹灵力,眼下也有元婴修为,怎么会困得闭眼就昏睡过去?
前方就是距离白府最近的雪席城东城门,高大漆黑的城墙伫立着,如同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般,向城内投下沉默浓重的阴影。
执着白氏旗帜的四位守卫战如雕塑般肃穆挺立在门洞之下,手持兵戈,如同一对对獠牙刺穿黑暗。
铃骊辇即将踏入城墙阴影范围。
但莫惊春的情况让孟沉霜不得不返回车厢内,把他扶起来,探了探他的鼻息脉搏。
都没有问题,莫惊春只是睡了过去。
可怎么也喊不醒他。
莫惊春左脸上还留着几道散不去的红痕,孟沉霜总不能再给他右脸一巴掌。
他怕之后把莫惊春送回剑阁时,孟朝莱看了要大逆不道提剑欺师灭祖。
孟沉霜只能再度探入莫惊春的神识,深入其中,看是否能从内唤醒他。
这一看,孟沉霜才发现莫惊春的神魂此刻虚弱至极,似乎有什么力量在不断攻击消磨莫惊春的神魂,使他撑不起精神,不断坠入梦境。
然而莫惊春自幼耳聋眼盲,他的梦境中一片黑暗无声,怪异的感知扑向孟沉霜,却让他无法分辨莫惊春到底梦到了什么。
孟沉霜眉头紧拧,神识在莫惊春神识中猛刺一刀:[莫静之,别睡了,有东西在侵蚀你的神魂!静之!]
车厢在此时忽然倾斜,黑骊马长长嘶鸣一身,被阻住了前路,一双手猛地掀开车帘。
雪光一下子刺在孟沉霜眼中。
“要出城?”窗外,城门守卫用粗粝的声音询问。
孟沉霜看着他,一切焦躁的棱角都被瞬间掩去,慢慢露出一个笑容,对守卫说道:“嗯,想出城看看石胆油井,以前在南地很少见。城外油井多吗?应当不会花太长时间。”
守卫的粗声粗气一下子卡壳,顿了一会儿才说:“还有一刻钟就城门就落锁了,明日吧。”
孟沉霜的眼睫抖动了一下,余光瞥见东城门根本就没有打开过,遑论落锁。
他笑了笑:“好,多谢大哥。”
守卫轻咳一声,放他走了。
车帘放下,孟沉霜面色瞬间阴沉,扯起辔绳调转车头,风驰电掣穿过街巷,朝着南城门奔去。
石胆油井大都在南城门外,在那劳作的力夫都住在城里,假如城门马上落锁,他们也该回来了,南城门一定被打开着。
铃骊辇如利箭般穿越雪席城主道飞驰向南城门,果然,城门大开,无数力夫正在惨淡的夕阳下涌向城池。
高头大马踏街而去,逆着人潮冲向城门,人们胆战心惊地躲开马蹄,如分开的海浪般让出一条道路来。
就在孟沉霜驾车进入门洞阴影中时,一刻钟到。
城中守卫推动厚重漆红大门,即将关闭。
孟沉霜当即反手一把拽断窗上珠帘作鞭,打在黑马背上,催促它们跑得快些,更快些。
夕阳倾斜的光芒落在门洞右侧壁上,在沉重吱呀声中不断变窄,成为一道细长的金线。
人群已经进入城中,被甩在奔驰的马车之后,汇聚成黑压压的一片。
有那么一瞬间,孟沉霜觉得身后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他。
该回家的人不再往家走,他们转过身,聚成一片浓郁的阴影,定定地注视着城门之间不断变细的门缝,目眦欲裂。
雪席城……这座城池在注视着他,它发现孟沉霜想要逃离的意图了!
啪——!
孟沉霜一鞭打在马背上,斑斓珠玉在夕阳下四散飞溅,黑骊马张嘴嘶鸣,加快速度冲向沉闷。
最后一步!
城门已经狭窄到无法容许铃骊辇通过!
孟沉霜咬紧牙关,将手中蕴藏着灵力的铜骨朵一掷而出,撞在城门之上,霎时间木屑飞射。木门震动如同佛钟长鸣,半臂厚的城门硬生生被铜骨朵砸出三米宽的空档。
黑骊马在此刻马蹄不歇,向着城门外夕阳下的原野猛然一跃!
铜骨朵飞抛在前,铃骊辇破门而出,强烈的光亮瞬间将孟沉霜包裹,逼得他一瞬之后再睁不开眼。
下一刻,车轮轰然落地,空气中滚烫的温度贴上他露在外面的皮肤,烫焦发卷的头发散发出一股糊烟味。
孟沉霜一下子反应过来危险,翻身向后一滚逃回车厢中,躲开飚飞的巨火。
他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隔着铃骊辇的灵力结界观看外边的剧变的怪异情景。
几息之前,尚且是夕阳雪野的地方,在铃骊辇破开城门奔出的瞬间化作一片被烈火覆盖的黑土焦原,滚滚浓烟遮天蔽日。
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绵延数十里的火海却将飞烟天际烧得火红,焦臭的气味弥散在不断消耗的空气中,可这场火永远也不会熄灭。
孟沉霜愕然发现燃起大火的是泼洒遍地的漆黑石胆油,靠近城墙的石胆油井喷射出滚烫发蓝的高耸焰头,炸开土层时,把更多的石胆油泼洒到四野。
来自南方骋平关的呼啸狂风把更多空气卷来,使熊熊大火烧得更猛。
孟沉霜嘱咐小柴胡保护好自己和莫惊春,接着催促黑骊马继续向前。
大火使黑骊马惊恐万分,近乎疯狂地向前奔跑。
车窗外的景象在高温扭曲中变得模糊怪异,仿佛有凄厉的嘶吼传入孟沉霜耳中,他甚至看见滔天火海中有尖叫扭曲的人影在奔跑。
转回头去,雪席城城墙已被火焰掩盖难辨,但更加狂乱的大火在城池之中高扬沸腾,痛苦的吼叫穿越猎猎火声奔涌而来。
就连明武天王塔也被点燃,在此刻熊熊燃烧如高耸的火炬,咆哮着直伸向被黑烟压低的天空。
整个雪席城内外都被大火倾覆,孟沉霜几乎无法分辨此前祥和的雪席城和如今的滔天大火究竟哪一个才是幻境。
但无论是哪一个,都有力量在攻击神魂,莫惊春毫无知觉,只觉得昏昏欲睡,被幻境拖入梦想。
孟沉霜意识到这点,猛地扑过去,摇动莫惊春的肩:[你不能睡!莫静之,不要睡!这里的幻境在侵蚀你的神魂,再睡下去你会死!]
莫惊春朦胧皱眉,却仍醒不过来,孟沉霜又是一巴掌扇在他的右脸,莫惊春的眼睛终于迷迷糊糊地睁开了半条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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