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终书一本,他只看出幽冥九泉的天又黑又绿,下面的深渊又绿又亮,北边的魔域花不注泽又冷又荒凉。
以及……书里的两人玩得真够花的。
孟沉霜差点没半路把书从窗户里扔出去。
他白天没这么干,换成夜里直接找了个角落,把买回来的话本一把火全烧了个干净。
不知道为什么,路过的顾元鹤十分欣慰地看了他一眼。
孟沉霜不明所以,思绪混乱地回房睡了。
谢邙从天上都返回玉台时,在半空中望见孟沉霜房中隐隐魔气缭绕,他的心陡然猛撞,差点要冲破胸膛。
落地之后又发现隔壁屋里,莫惊春正在给顾元鹤正骨,后者时不时痛呼,两人都没注意到孟沉霜房中的异常。
然而刚刚放下一半的心在推开门看见孟沉霜时骤然提起,仿佛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谢邙瞬间背后冷汗淋漓。
只见暗红魔气在屋中肆意流淌,像毒蛇一般爬上人的脚腕,而魔气源头就在床上那把自己埋进被褥里的孟沉霜身上。
谢邙反手甩上门,双手翻飞掐诀结阵。
耀目灵光刹那间裹挟着繁复符文如海浪般奔涌而出,将全屋包裹得密不透风,不让一丝一毫魔气泄露出去。
他掀袍快步奔至床前,还未触碰便感到蒸腾着的热气,可孟沉霜还用锦被像茧一样紧紧裹住自己,连被角在哪都找不着。
魔气源源不断地从被中流泻而出,如同掩盖博山炉的缕缕烟浪。
谢邙不知道他离开的日子里发生了什么,竟然让孟沉霜连抑制魔气的伪装都维持不住了。
谢邙没能扯开孟沉霜的被子,只觉得手按上被子时,里面的人一通乱滚,怎么也控制不住。
他薄唇紧抿,迫不得已挥手释放灵力撕裂布帛,飞散的丝絮纷纷扬扬飘散慢床,落在孟沉霜脸上,仿佛红帐飞雪一般。
当谢邙看清帐中人的面容,瞳孔猛缩。
孟沉霜就连李渡的易容也无法维持下去,掩在飞絮之中的,是孟沉霜自己泛着热红的面庞。
从发鬓中流出的汗水打湿他的眼眉,把发丝粘连在脸颊上。
飞絮形状如雪,却无法融化,被吸入鼻腔后,引得本就昏昏沉沉闭紧眼的孟沉霜剧烈咳嗽起来。
他的面颊脖颈耳垂都在胸腔剧烈的同时浮上血红,像是一朵将要打开花苞的艳烈芍药。
谢邙为他扫开飞絮,却在手指触上芍药花瓣的前一刻触电般弹开,给自己的手丢了四五个除尘术,才敢去碰孟沉霜的脸,如同轻轻抚摩过一件稀世的脆弱珍宝。
孟沉霜陷在昏沉发热中,不停扭动呢喃着。
谢邙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种情况以前也出现过,但那是修炼无情道导致的某种“并发症”。
孟沉霜现在是堕魔,怎么也会……
不……谢邙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堕魔的情况,恐怕要比无情道修士更严重。
蓦然间,滚烫的热度裹住了谢邙的手指,孟沉霜抓住了他的手,原本握在掌心藏在怀中的东西便落了出来。
是那件曾穿在谢邙身上的正红绣鸾凤衣裳。
第22章 欢愉旧梦
孟沉霜蜷缩着身子, 整件鸾凤红袍被他无意识揉成一团,压在颈边胸前,他用侧脸贴在红袍领口, 呢喃磨蹭着。
但一件只穿了一夜的衣衫上能留下的气息太单薄, 当他终于抓住谢邙的手掌, 便迫不及待地探首去够, 几乎要把整张脸埋进谢邙的手里。
像某种毛绒绒的亲人小兽,鼻尖在谢邙的掌心腕口蹭来蹭去,仿佛是在期待被触碰和抚摸。
热气如同滚烫的酒,泼洒浸透谢邙的皮肤。
他低头一看, 才发觉掌中人的眼睫上沾着几滴模糊的泪珠, 仿佛晶莹琉璃碎屑, 一碰便沾在谢邙指节间,火烧般的触感刹那间莫名窜上心头。
无情道, 无情道……人要无情, 哪有那么容易。
即便无心如孟沉霜,也难逃□□纠缠。
谢邙轻笑一声, 唇边泄出几分讥诮,只是不知是笑话眼前人,还是笑话自己。
窗外夜色笼罩四野,凉风掀动床帏, 却吹不散孟沉霜周身热气,玉台仙都中灯火长明,耀耀生辉光, 将穹盖染得紫红如铜炉。
三百年前, 破军山西脉的夜晚却是黑暗难挡,穹庐似铁, 寒星缀缀。
零落的光辉穿不透山中茂密的林叶,树影之中,谢邙看不清孟沉霜的面色,但却听见他的呼吸忽然间变得混乱。
身旁的孟沉霜似乎在努力调整呼吸的频率,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他一个踉跄差点跌倒,谢邙立刻上前揽住他的腰腹,把人扶正后正要抽开手,然而孟沉霜膝盖打颤站也站不稳,重又扶住谢邙的手臂。
“沉霜!”
哐当——
孟沉霜连手里的剑都握不稳了,浮萍剑摔进林下碎石堆里,滚出去三米才停下。
孟沉霜靠着谢邙跪倒在破军山林地间,埋头喘息着抵在谢邙肩头:“谢南……澶……”
“我在,”谢邙一只手被孟沉霜拉紧,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背,滚滚热气透过背后的衣料烧进谢邙的手掌,孟沉霜整个人就像一块发烫的碳火,“沉霜,你有什么地方不适?是刚才杀死妖兽时受伤了吗?”
“嗯……”孟沉霜从胸腔里挤出一声嗡鸣般的声音,谢邙一时间分不清肯否。
孟沉霜的脑子似乎都被烧糊涂了,双手扒紧了谢邙的手臂,力道颤抖着似有若无,仿佛手掌也使不上力了。
他的脸颊贴在谢邙肩上,缓慢地挪动蹭着,柔软温热。
谢邙握紧他的肩头:“沉霜?你……”
他的声音在孟沉霜抬起头看他的瞬间停住了,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星光淡薄,穿过碎叶间的缝隙,摇摇晃晃地落了一点在孟沉霜仰起的脸上,蒙住他半边眉眼。
昏暗光芒中,他的脸仿佛一块深蓝洁玉,上面盛着两汪迷离的秋水。
点点艳红似桃李,在眸光中忽明忽暗。
抖动的眼睫像是蝶翼般,扑闪着拂动谢邙的心脏肺腑,某种细微而真切的痒意在他的肋骨间瞬间泛滥成灾。
谢邙的喉结动了动,莫名的干涩让他微微启唇。
孟沉霜望着他,声音沙哑无力:“谢南……”
谢邙抬手,想拂开散落在孟沉霜面上的几缕鬓发。
“沉霜,孟沉霜!”
山林中传来的喊声让他手一抖,落回孟沉霜肩上,谢邙回头,只见一褐一红两道人影飞驰而来。
临近时,他们看清孟沉霜和谢邙的状态,红衣少年猛地冲谢邙大喊:“谢邙!放开他!”
“什么?”谢邙瞬间皱眉。
另一个青年人见状也是一惊,急切吼道:“危险!谢仙尊,快退开!”
孟沉霜靠在谢邙身上,抖了几下,似乎被接连的吼声惊醒,但意识还没恢复清醒。
褐衣顾元松飞奔上来把谢邙扯开时,孟沉霜还抓了几下,不愿意放手。
别南枝道:“我来!这回我来!”
孟沉霜没了谢邙的肩膀支撑,将要倒地,别南枝几个箭步上前,眼疾手快一掌落下,在孟沉霜倒地前把人劈晕。
紧接着立刻蹦出十米之外,好似在躲避什么恐怖的鬼怪,一身红衣在风中猎猎作响。
山风咆哮着摇动巨木,树冠晃动如浪,别南枝躲到一棵古树后面,顾元松拉开谢邙,手中握紧不问剑,如临大敌。
数息以后,山林黑暗如旧,风声仍烈,可除此以外,再没发生任何需要严阵以待的大事。
孟沉霜被打晕,倒在枯叶之中,无声昏迷,浮萍剑也安静地躺在碎石间一动不动。
谢邙不明所以地看向身边人:“顾道友?”
顾元松和别南枝也没料到现在的情形,一脸茫然惊讶。
别南枝又捡起一块石头,抛向孟沉霜的方向。
拳头大的石块砸上孟沉霜左腹,在白衣上留下一块土渍,石块滚落在旁,无事发生。
谢邙蹙了蹙眉。
“奇了!”别南枝跳脱感慨一声,往前走了几步,捡过一根长树枝,蹲在一边用树枝戳了戳孟沉霜的手臂。
黑夜安然,一切如旧。
别南枝又靠近了一些,用自己的手碰了一下孟沉霜的手臂,而后瞬间缩回去,孟沉霜仍昏迷着,什么反应也没有。
“沉霜这回恐怕是忘了开护灵阵了。”别南枝扭头对两人念了一句,继而又用手指戳起孟沉霜的脸颊玩,一戳一个坑,然后又弹回来。
“好了鹊音,沉霜难捱得很,你别在这时候招惹他。”顾元松道。
然而别南枝并不听,但总归只是些小孩子把戏,顾元松叹口气,不管了。
“沉霜经常这样身体不适?”谢邙问。
顾元松和谢邙一起站在婆娑树影里,看着谢邙遥遥凝视孟沉霜的肃然神情,他抱剑沉吟片刻,方才开口缓缓道:“这是无情道‘兴发’。”
“什么?”
顾元松解释:“无情道法,以绝情断爱为要旨,但情丨爱为人性本常,日日生发,在真正弃绝情感之前,无情道修士所能做的也只是削弱压抑。压抑久了,本性难免反抗,因此每隔一段时间,便有‘兴发’之症。”
“如何化解?”
谢邙的问题引得顾元松转头看向他,谢邙眉头紧拧,目中思虑复杂不似作假,但又隐隐有某些异常情绪浮泛起来,让顾元松感到极为熟悉。
顾元松低头闭眼轻声自嘲一笑,随后道:“不必解,这又不是什么毒药。若是真顺着他‘兴发’去……化解,反倒要以情丨爱耽搁他道行了。所以,他一般叫我和别南枝见他‘兴发’,就把他打晕扔那别管。”
“若是他一个人呢?”
“打晕或不打晕,他都会触发护灵阵,十米之内鬼神难近,因此刚刚鹊音才那样害怕,只是没想到这次没打开……”
“‘顾元松!别鹊音!快把我打晕!快快快!’”别南枝一遍模仿孟沉霜往日行径,一边做鬼脸忽然跳出来,吓了顾元松一跳。
顾元松作势要打人,别南枝立刻转身又跑。
“就让他这么躺在地上?”谢邙在这时问。
别南枝奇怪地看向这位被孟沉霜带来的谢仙尊:“修仙之人,幕天席地而眠,有何不可?”
谢邙不答,径自走了过去,把孟沉霜抱了起来,召出一辆紫骝车。
别南枝看着他的背影,思索片刻,随即对顾元松说:“我们之前把他放那不管好像是不太兄友弟恭,下次咱也给他抱起来送进灵辇里睡?”
别南枝半天没等到顾元松回答,又补充一句:“你那桂棹灵舟也行,够大。”
顾元松看着谢邙抱着昏睡的孟沉霜上了紫骝车。
车中铺满软垫毛裘,烛光柔软明亮,孟沉霜还在发烫,谢邙为他擦去额边汗水,留着门窗敞开透风。
凉夜凄清如水。
半晌,他才干涩道:“你想再遭护灵阵的罡风撕烂一次衣裳,被山里的顽猴嘲笑没长毛吗?”
别南枝捂紧自己的红衣,狂乱摇头。
然而谢邙的心绪,却不似顾元松以为的那般冷静温和。
十年以后,合籍大典前夜,当谢邙在剑阁琅環塔中读至太上无情道经终章时,他望着沉眠在黑暗中的莽莽雪山,就像望着徐徐向他张开獠牙的命运。
破军山中那个风平浪静、烛火葳蕤的夜晚将重又浮现眼前,谢邙胸中久久翻滚沸腾的罪恶愧怍之情,终于可以在穿心刺骨的剑阁寒夜中得到饶恕和宽慰。
他的情意不会损伤孟沉霜的无情道。
只需数百年后,孟沉霜亲手将他斩于剑下。
然而命运颠簸的车轮却最终压上另一条谢邙从未想象到的车辙。
三百年后,玉台仙都月下,谢邙轻柔地抚过孟沉霜湿漉漉的眉眼,掐诀重新掩盖好从孟沉霜身上泄露出来的魔气。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片刻,谢邙掐诀的右手刚刚落下最后一划,盖在孟沉霜脸上的左手就感到一阵灼烧氤氲,紧接着便是连片钝痛,仿佛电流般窜上谢邙的脊骨。
是孟沉霜咬住了他的手指,拿他的指节当磨牙棒,像只不听话的猫一样。
谢邙没有反抗,任由孟沉霜咬他。
又换做右手去帮孟沉霜拨开脸上头上的棉花絮,可还没拨开多少,孟沉霜又抓牢了他的右手,靠在颈后。
谢邙顿了顿,跟着轻轻拍抚他的后颈做安抚。
可是突然,孟沉霜的腿开始乱踢,胸膛剧烈起伏,似是想要努力呼吸,可脸上却憋得青紫,将要窒息一般。
但谢邙落在他颈边的手根本没有用力!
谢邙撤手向上,捏住孟沉霜的脸颊,强迫他张口:“孟……吸气!快!”
孟沉霜辨不清时间与空间,他浸没在另一个梦境世界中,眼前的一切都如浮光掠影般闪烁着。
梦里光芒与画面似白翅般在狂风中扑动飞散,潭水冰冷至清,看不见半分尘埃。
只有他口鼻中的气泡扭动着上浮,在触碰到落水天光前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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