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在他的长官身边躺下,默默消化性交后剧烈涌来的厌恶感。
为什么?他在心里问自己。厌恶被当成玩物的自己,却还是一次次爬上长官的床。
有时他会强迫自己对安格特提起尊重,提醒自己:他为父国做出了牺牲,他是个英雄。你应当对一位立有战功的长官保持敬意,不是吗?
又是为什么,当他试图想象战场上的鲜血与荣耀,只会徒增恶感?
-尤利……
他说着那男人的昵称,替他清理面颊和鬓发,违心地亲吻对方拖着细纹的眼角,时而低语。
-我喜欢你的味道。
局长笑着拍了他的脸。
-少来这套,你想要什么?
-……你真没情调,尤利。
他笑着坐起来,从地上捡起衬衫,伸手穿进衣袖。
-拿我的睡袍过来。
威廉匆忙穿上另一只袖子,下床去拿了那件滚着金线边的黑色睡袍,回到床边替长官披上。
-我确实有点事想问你。他小心地说着,划亮火柴为情人点烟。尤利亚斯靠着枕头坐着,吸了一口烟。
-威廉,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但你的心思都没用在对的地方,懂我的意思吗?
威廉局促地笑了,装作不明白。况且他也不敢断定自己完全了解长官的想法。
-我们之间无所谓,但那些小男孩……会惹麻烦的。你大有前途,别搞砸了。
再装不懂是不现实的。他不确定尤利亚斯是真的关心他的前途还是对那些车站男孩有所嫉妒。
-现在不比早些年了,出了事很难办的。
-我明白。
尽管党内有此偏好的人一向不在少数,近年来,为平舆论,上级对同性间的不轨事抓得越发紧了,即便有组织遮掩、逃过法律责罚,也会面临严厉的纪律处分,断送仕途。
同志之间的亲密是相对安全的;一旦扯上街头那些窃贼、勒索惯犯,则容易酿成不良影响。
这些问题威廉都清楚。但廉价易得的快感任谁都很难拒绝。
局长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作罢了。
-说你的事吧。
-是这样,我有一个表弟,本来是可以上大学的,但一心想加入党卫军……
-不是又要我推荐吧?
被说穿了,威廉只好勉强笑笑。但他知道尤利亚斯对这类事习以为常,他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为了讨人情和局长上床的党员。
到家时已是深夜,他估计阿历克斯已经睡了,就放弃开灯,打算这样摸进卧室。
-威廉……?
一个小小的人影从沙发上爬起来,拉亮了台灯。
-对不起,吵醒你了。
-不,我没睡着。
阿历克斯推开被子,他稚气的脸孔和脸上那副长者式的忧虑很不相称,威廉感到少许滑稽。
-怎么了?
他脱下外衣和帽子,走近沙发,低头笑望着他的小朋友。
-你去哪儿了?
-朋友家,我不是说过吗?
阿历克斯忽然站起来,抬头凑近他颈边,猝不及防,令他失神了一瞬。阿历克斯像只小兽似的吸了吸鼻子,威廉才意识到这孩子是在嗅他衣领上的香味。
-你身上有香水味。
他回想着局长卧室里的熏香蜡烛,但没有辩解。
-你属于我们党和国家最精锐的组织,我以为你会检点作风……我很遗憾。阿历克斯用他惯有的、过于严肃的口吻说。
他猜到了什么?或是发现了什么?威廉慌乱地反思这个屋子里是否还有未上锁的不雅物品。
如果阿历克斯猜对了他的罪嫌,是该认真说谎解释,还是按住这个男孩、让他知道所谓的精英是怎样面目?
他走到炉台边去倒水,避开阿历克斯责问的目光,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如果我和你想象的不一样,你会讨厌我吗?
-不,我……
阿历克斯忙着辩解。
-我没有,我不会为这种事……我只是为你着想,那种涂脂抹粉的垃圾不值得你的钱和时间……
威廉端着水杯,忽地松了一口气——阿历克斯只是以为他出去找了妓女。
-阿历克斯,你也是男人,你该懂的。我们都有需要。
他靠着炉台,观察阿历克斯听到与性有关的话题时明显的不适——这正是他的目的,挑逗这孩子的羞耻。已经熄灭的炉柴在膛里发出余温,烘烤着他的腿。
-那么……你应该结婚。阿历克斯认真地说。-娶一个配得上你的女孩,生很多血统优秀的孩子。
威廉沉思片刻,把用过的水杯放回炉台上。
-你说的对。那种地方我不会再去了。
-真的?阿历克斯眼中有欣喜的光亮,大概他自己也没想到能这样轻易劝服一位前辈。
-被你这种小鬼开导,真是惭愧。我是该好好反省一下。
听到他自嘲,阿历克斯倒有些窘迫的意思,大概也觉得自己贸然教训前辈过于大胆。
-对了,这个给你。
他从上衣内袋里抽出一折信笺,走过去递给阿历克斯。
-什么?
阿历克斯展开他的推荐信读起来。威廉在一旁静观惊喜诞生,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个男孩脸上看到近乎微笑的表情。
第七章 - 真心
离开“城堡”前,威廉去陆军指挥部的厨房拿了一条猪腿骨。因为阿尔弗丽前一天说,如果能在黑市上买到大骨,他就可以做个美味的焦葱骨汤。
这地方是个宜人的城市,但从来不是战略要地,威廉所在的指挥部包括他只有两个高官,因此并未单独设立厨房,通常和同驻在城堡的陆军校官一起吃饭,有什么临时需要都是从陆军后勤顺手牵羊,尽管对方就此类行为一再提起异议。阿尔弗丽拿到肉骨时难得露出的微笑当然足以抵消陆军厨子的白眼。
入夜时,阿尔弗丽暂住的阁楼里飘满骨汤的香气。威廉坐在窗边的小圆桌前等待,乳白色的浓稠汤汁在他眼下冒着热气。阿尔弗丽端来面包、奶酪和腌菜,摆好晚餐后在餐桌另一侧坐下。
威廉吃了几勺热汤,尝出髓油的浓香和圆葱的清甜。他感到额头微微发汗,窗口吹进的晚风不够凉爽——1944年的春天就要结束了。
“夏天要到了。”他说,“如果我能弄到几天假期,一起去海边吧。”
“好。”阿尔弗丽柔声说。
附近的街道很静,衬得墙根下的虫声异常尖锐。威廉望向窗外青黑的夜色,呼吸这虚幻的和平,想象阿尔弗丽穿泳装或水手服的样子。
劫后余生。他忽然这样想。
就像已经死过一次,此时眼前的亮色不过是往日欢愉的魅影。有时他凝视自己的手,或鞋尖、衣角,感觉所有这些都不真实。
他本该庆幸。作为千万人中的幸存者,从无望的远征归来。他所在的原部损失过重已不成军,受命撤回后方休整,与斯大林格勒的炼狱擦肩而过。
但他无法感到幸运。他知道,他自身的一部分与战友和敌人们一同死去了。
可笑的是,他仍然牵挂着阿历克斯,在某些时刻,偶然地,毫无征兆地,像被夏日的雷电击中,胸中的恐惧猛烈而短暂地复苏。他害怕阿历克斯需要援助的时候无人赶到,害怕——在那些争吵与咒骂之后——阿历克斯仍然需要他。
也许阿历克斯已经不在了。但他不敢去看阵亡名单。
那个人有他的生存之道。威廉这样劝说自己。更何况,作为殉道者被铭记是一个真信徒最理想的结局。
-我们发过誓的,这对你没有意义吗?那时,阿历克斯这样质问他。-面对面的承诺,可以当作空话吗?对于我不是的。我向元首和人民宣誓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的,“至死不渝”就是至死不渝。
他嫉妒阿历克斯的信念。如果他也能深信不疑,也许就可以逃脱痛苦。
“佐培尔队长,你是哪里人?”阿尔弗丽忽然问他。
“汉诺威。”他的注意力回到面前的男孩身上。
“那里什么样?”
“嗯……多数人会说是个无趣的地方吧。但我觉得那里很自在,像我们这样的人很多——也许没有柏林那么多,但也不难找到陪伴。”
那个繁忙、肮脏的城市,给了他无忧的童年和少年时光;第一次领到薪水那天,他鼓起勇气去了火车站旁的酒馆,在一个技巧娴熟的外地男孩身上花了三十马克。
他也去过慕尼黑,但终究难于欣赏南国城市那种雅致的天主教氛围。
“你想家吗?”阿尔弗丽说。
“当然。要不是为国效力,我不会离开那里。”
“等到不打仗了,会回去吧?”
“可能不会。”
“为什么?”
他放下餐具,缓缓地说:
“因为我弟弟死了,而我还活着。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父母。”
阿尔弗丽捏着汤勺怔住了,一时不知所措。
“……对不起我不该问。”
“没什么。”
死亡是战争里最寻常的事。更何况,正如他无法在自己的生活中感到真实,休伯特的死同样不像真实发生过。没有葬礼,没有遗体,甚至没有军牌。埋没在斯大林格勒的废墟下,就像不曾存在过。
“可是,”阿尔弗丽思又开口说:“如果你不回去,他们不是又失去了一个儿子吗?”
威廉没有回答。
又或许这些和父母无关,只是关于他自己。他沉浸在一种临时生活里:战争还在继续着,未来不可预知,这停滞的不确定的生活可能持续数年,也可能在几个月间剧变。在这生活里所做的决定,只有临时效期。就像是,只要停在这个临时的世界,就不必做长期打算——例如,面对失去手足至亲的事实,以及他余下的人生。
休伯特一直认为他和阿历克斯之间有点什么,父母也知道他是“那样”的人,尽管他们从不谈论这些。他快满三十岁了,尚未结婚生子,大大有悖于组织的要求,只是借口一切“临时”因素拖延着。如果战争结束,生活回到常态,很快他将需要一个木偶妻子,一个虚假的家庭,只是想到这些就令他郁躁交加。
但……这人生真的还有“常态”吗?
在远离前线的占领区很难听到关于战局的真实消息,得到的都是宣传机关对一些具体“胜利”大书特书。但体系内的私语足以拼凑出不祥的预兆。
他知道国内的征兵程序已经简化到敷衍,不论病史如何,只要“看上去还好”就可以入编;HJ的孩子们也被委以真枪实弹。尤利亚斯·安格特差点被派去大西洋防线带新兵,他不得不在某个冒失的新上司面前忍着屈辱脱下衣服证明他的伤残程度。他在上一封来信里以戏谑的口吻讲了这件事。
战争会如何结束、在那之前是否还有不可避免的献祭,他无从得知。
只有肉体的快感能暂时冲淡他的遗憾和焦虑。交欢之后,阿尔弗丽很快入睡了,梦中的容颜平静得令人向往。
威廉仰望着倾斜的阁楼顶,疲倦但缺乏睡意。他的手在被子下面拢着另一个人下身的珠坠,没有性爱意味,像抚摸一只新生的小动物。
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失眠。入眠后的一切可能性都让他恐惧:被战友叫醒;被敌人叫醒;被电令叫醒;被炉火熄灭后的寒意叫醒;被梦中的血影叫醒。
他常常梦到阿历克斯。有时是美梦,有时是噩梦,有时两者皆是。
在一个远方的冬日,阿历克斯裹着仿佛是他纤巧身材所不能承担的厚重冬衣,大檐军帽上的鹰徽映着雪光。
他在向手下的士兵示范:如何用枪托有效重伤俘虏的后脑,让他们快速休克死亡。补给一直跟不上,阿历克斯认为他们不该为战斗以外的事浪费子弹。
那个年轻的红军士兵在他脚下哭喊——非常年轻,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阿历克斯双手倒握着步枪,一击下去,哭声消失了。
-威廉,你在发什么呆!叫你的人动起来,快点!
这意味着他要实施同样的谋杀。不同于其他军队,在党卫军的阵营里,长官不是差遣他人的角色,当有工作需要执行,他必须身先士卒。
他不确定自己能做到阿历克斯的冷静和残忍。
-如果他不是说着另一种语言,你会这么轻易下手吗?他没能控制自己,问出这句话。
阿历克斯有一瞬间困惑地看着他,又很快转为无奈。
-他说他不是自愿当兵的,他不想来。他不想死。
-你懂俄语?!
-懂一些。
-你刚刚杀了一个孩子。
-我替他免了更惨的下场。我们没有时间和资源处理俘虏,你知道的,这是他们的幸运。我们的人落在他们手里也是一样,如果我有一天被俘,比起战俘营我宁愿来一发痛快的。
说这话的时候,阿历克斯是微笑的,一种冷漠、嘲讽的微笑,因为这是一个玩笑,他不相信失败是一种可能。
雪光越发耀眼了,几乎抹白了视野,越想看清越痛得睁不开眼。这不是雪,威廉想道。这不是真的。忽然他感到脚下的雪地不再平坦,被阿历克斯的军靴踩着的不再是那个苏联孩子,而是他自己。
-下流的同性恋!我相信比起集中营你宁愿来个痛快的!
威廉从梦中惊醒。
恍惚中,他看到阿历克斯在他的房间里:金棕色头发和清瘦背影。仿佛梦中虚构的恐怖尾随他来到人间。
他坐起来喘了口气,才意识到那是阿尔弗丽空身穿着他的制服上装。听到身后的人坐起,阿尔弗丽转过身来,对他来说过于宽大的战袍并未扣紧,敞开的衣襟中间看得到白软的身躯。
“你的阿历克斯,是这样吗?”
第八章 - 圣子
初次目睹身披这肃杀制服的阿历克斯,是在1938年秋天。
就在阿历克斯去学校报到后不久,威廉也收到了编入武装部队的调令,离家去往法兰克福的军营。在那之后的一年里,休伯特和阿历克斯的来信向他描绘了巴德托茨军官学校的生活:刚入学时,阿历克斯是那个最年轻也最瘦弱的“奇怪的小东西”,所有人都认为他不该出现在这里,但他的训练成绩和课业表现很快证明旁人的看法错得离谱,其他学员开始围绕在他身边,请教他的意见,邀请他打球、游泳,淋浴时替他擦背,盼望在演习中和他分到同一阵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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