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的声音发虚,好像随时都要栽倒。
“我明天一定给你买。”
小蛇缠着他的脖子,磨蹭着他脸上的泪痕。
火苗高低窜动,祠堂里慢慢有了热气,权青实坐在茅草堆上,借着火光搓手取暖,仰头看向倾塌的房顶,盯着那黑洞洞的窟窿越看越出神……
是了,难怪这地方废弃多年没人敢来,因为这祠堂废弃与他有关。
事情还要从他出生说起。
那日原本艳阳高照,万里无云,可是他刚刚降生,天空中就乌云密布,黑风大作,数十道天雷劈天裂地,给一屋子产婆佣人全都吓得不轻。
屋外轰雷掣电,不一会就有人嚷着救火,是祠堂被雷劈了。
几十道雷,不偏不倚,直劈宗祠,桌椅板凳不烧,唯独先祖灵位全被烧成了灰。
发生了这等异事,镇上族人心惶不安,生怕预示着天灾人祸,四位族长急忙请来了一位神通广大的术士。
这术士开坛做法,测算天意,咿咿呀呀念了半天的经,最后下了结论,说是有妖孽灾星于此地降世,故而引来天罚,宗祠风水已遭断绝,不能修缮,必须改址重建。
族长又问,这镇上最近生了好几个孩子,哪个才是灾星?
术士大手一挥,写下了一组生辰八字,恰好与权青实的生日时辰相合,所以他出生十天不到,就成了镇上人尽皆知的祸害。
当时他差点就被亲爹掐死,多亏娘亲拼死护住。
但是娘亲势单力薄,总有看不住的时候,一个婴儿不知道经受了多少回折磨:被丢到井里、灌毒药、打到浑身一块好肉都没有再扔到野地里喂狼……经历了无数的恶毒对待,他竟然还是活下来了。
一个小孩死里逃生的次数多了,灾星的名声更盛,都说他灾星命硬,刑克周围,等他稍微记事,就记得娘亲常在夜里哭泣,背着他哭湿了枕头。
他还以为只要自己离开此地,跟师尊去妙乙宗,娘亲的处境就一定会变好,可惜事与愿违……
权青实抱着膝盖,呆呆坐着。
迟来的死讯让他心如刀绞,就算他想要祭拜,却连母亲葬在何处都不知。
豆大的泪珠噼里啪啦往下掉,可他却哭得一点动静也没有,好像他没资格委屈,没资格伤心,必须生生受着,因为他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小黑蛇再次钻了出来。
它形似蛇类却不吐蛇信,两只眼睛黑亮亮的,用脑袋去撞权青实的手,见他不理自己,就冲上去把下巴上几颗泪珠一口吞了。
冰凉的泪珠入腹,原本手指粗细的蛇身慢慢增大,渐渐变成手腕粗细。它身体盘踞,背有逆脊,头顶两侧带着凸起,比寻常的蛇类明显不同。
权青实勉强擦掉眼泪,摸摸它身上的毒瘢,哽咽问:“你毒还没解,急着变身做什么?”
黑蛇开口说话,声音怪异沙哑:“你这傻子,怎么哭得没完没了?”
见他如此伤心消沉,綦妄自然担忧,怕他生出不好的念头,虽然小蛇更利于恢复伤势,但只有这般身形才能勉强发声。
权青实摇摇头,藏起脸:“不用理我,我没事。”
黑蛇卷着他的胳膊:“蠢蛋,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这事若说是有人造孽,一定算到你亲爹头上,不如咱们提着淬狩去把他打杀一通,给你娘亲出气,现在就走。”
权青实埋着脑袋:“这事怪不了别人,全都怪我。”
娘亲是他害死的,若不是因为生了他,就不用受那么多苦,更不会被休妻,客死异乡……
“我若是没出生就好了。”
黑蛇急道:“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本来就是人生常态,如何到了你娘身上,就都成了你的错?恶缘造化,趁早了结,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她能离开那个无情无义的丈夫,她都未必伤心,你在这里哭什么哭?”
权青实微微抬头,神情低落,许久才说:“我跟你说实话,我从小就被镇上当做灾星,所以才被父母送走……妙乙宗因为我被青楼缠上,你被我害得身受重伤,鬼府都没了……这都怪我……娘亲……也是被我害死的……”
他说到后面,已经泣不成声。
“青实,灾星这种鬼话你千万不要相信!难道没有你,怨都鬼府就太平了,天下就安宁了?明明是凡人懦弱自私,想让无辜者承载天灾人祸的骂名。”
黑蛇蛇尾扯着他的手腕:“青实,黑塚那帮青鬼都死了几十年,早该过桥投胎,若能趁机了却旧冤,重新做人,这不也是一件好事?而且斗船是我让做的,命河是我要跳的,鬼府是我弄丢的,你不要胡思乱想。”
权青实沉默不语,对他的劝解无动于衷。
黑蛇沉吟片刻,换了一种劝法:“青实,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你从没做过一件坏事,而且救了那么多人,那么多孩子,你怎么可能是灾星?”
权青实还是不应声,是不是灾星,岂是他能决定的?
他若不是,母亲受的苦又该怪谁?
只有他承认下来,才能替这份苦难找到一个负罪之人,若是敢生出一点推卸的心思,就更加痛苦难熬,像是一个无法逃离的怪圈,多年以来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权青实抱着膝盖,挡着脸,自责是一道沉重的刑具,拖着他,锁着他,要把他拆骨削肉,再将残躯拖到悔恨的深渊之中碾成粉末。
綦妄连哄带骂,软硬兼施,也难将这陈年累月的死结打开,他知道这样还远远不够。
黑蛇一扭头,重新钻回衣服里。
等权青实意识到不对劲,想推开黑蛇已经来不及,蛇身在他脖子上越缠越紧,如同绞首酷刑。
权青实无法克制地绷着身体,想抵抗强劲的绞杀。
他结结巴巴说道:“綦妄,你……放开,我喘不上……气了……”
蛇身勒紧他,故意压迫着他的呼吸,冷冷质问:“你说,你是不是灾星?”
血涌上头,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权青实手上挣扎,咬着牙不说话。
黑蛇不断收紧,毫不手软:“快说!你是不是灾星?”
权青实脸色涨得通红,喉骨发出吱吱闷响,“你……放开……”
黑蛇稍稍放松,给他一点喘息的机会,“青实,我这样折磨你,你尚知道疼,知道求饶,为何非要以灾星之说折磨自己?你答应我再不做这样的傻事,我就松开……否则,我今天就勒死你这灾星儿子,替你娘亲赎罪!”
权青实被绞得脱力,眼前阵阵发黑,泪珠从眼眶落下,还有一股悲愤凝在胸口,他用尽力气说道:“我娘是无辜的……她没罪!”
黑蛇松了劲:“青实,你也是无辜的,世上根本没有灾星,只有无辜受苦的母亲,和想要替母亲受苦的孩子。”
权青实垂着脑袋,肩膀耸动几下,突然间凄声大哭。
十几年无处发泄的愤怒和悲伤,藏着掖着羞于人言的自卑和怨恨,终于有了一个宣泄的机会。
他哭苍天无眼,哭命运不公,哭人情冷漠,哭弱小无助,哭他心里一切一切的委屈,这些心思太过沉重,早都把他压得喘不上气。
若能救人而亡,是不是就足以证明他不是灾星降世?
娘亲也会以他为荣?
可惜这些孤注一掷的努力,早就没有了意义,娘亲已经离世,谁又会在乎他是不是在背负着不属于他的罪责?
无所顾忌的痛哭让那些堵在心里,黑压压、沉甸甸、烂泥一样、毒瘤一般折磨他的东西,全都被眼泪冲刷殆尽,流泄而去。
黑蛇用尾巴一下下拍着他的背,就像母亲的手在轻柔抚摸。
“长相思,捶心肝,曲有心意无人传,长相思,摧肠断,与君迢迢隔云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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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乡音小调”化用自李白《长相思》,12章也出现过,补标一下
第五十二章 避难(四)
转天一早,权青实顶着两只肿成桃子的眼睛起了床。
一起来,就看见鸡蛋和红薯还放在火盆边上,火苗虽然细小却始终燃着,祠堂里很是暖和。
黑蛇昨夜守了他一宿。
綦妄伤情未愈,勉强变身,这会儿身体瘫软缩成小小一条,趴在火盆边上,虚弱得叫人心疼。
权青实赶快拿起熟透的鸡蛋,三两下把壳剥了:“綦妄,你快吃点……”
他一说话,先把自己吓了一跳,声音沙哑得像是吃了一捧砂土,估计是心火太盛,悲怒过度,把嗓子急坏了。
小黑蛇慢悠悠抬起脑袋,朝鸡蛋瞥了一眼,就疲惫地缩回去了。
看来是非要吃肉不可。
权青实收拾一通就要出门,谁知东流突然推门进来,与他打了个照面。
东流今日的模样比权青实还要憔悴,整张脸乌糟糟的,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你怎么了?”权青实关切询问。
东流目光呆滞,喃喃回答:“我救出了骨达,还找出了许多黑塚的青鬼,他们现在都藏在安全的地方,暂时不会有危险。”
权青实不解:“这些都是好事,你为何愁眉苦脸?”
东流犹豫着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锦盒,小心地问:“权道长,你是仙门道士,见多识广,你帮我细细看看,这宝贝是不是真的?”
他打开锦盒,里面放着一颗暗红色的丹丸。
权青实面色平静地看看:“这是什么药?”
东流有些急躁,“这是霑雷丹!我在紫荣阁找到的,我那天溜进去的时候,这颗丹药就摆在大礼盒中央,我就取出来了。”
上回当着他们师兄弟两人,东流怕万一拿出来被抢走,所以一直藏着,想偷偷留给綦妄治病。
权青实:“既有来源,你为何怀疑这是假货?”
“因为……昨晚我又去紫荣阁翻了一圈,意外发现了一个匣子,这种红丸封在里面,数量很多,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才觉得是被骗了。可是我也不确定,所以你快帮我看看,到底是不是仙丹,能不能给尊上治病?”
权青实没见过霑雷丹,一时拿不准主意,他想了想,取出同心镜,“……咱们来验一验。”
他把丹丸放在镜子表面。
东流歪着脑袋看了半天,除了镜中倒影,什么也没发现。
权青实又把淬狩放在镜子上,与丹丸挨在一起,“你再看。”
淬狩是灵宝法器,在镜中的倒影萦绕着一圈闪亮的灵气,而另外的药丸并没有这种现象。
若是神丹,为何毫无灵气?
东流垂下脑袋,不得不承认他看见的事实。
“说不定紫荣阁为了防贼,特意摆上了假的药丸,把你骗了。”权青实把丹药放回锦盒里,还给东流:“这颗药丸你先留着,找机会再托别人鉴别鉴别。”
东流把锦盒推回去:“假货我留着做什么……”
权青实轻笑:“你就不怕我扯谎,故意骗你仙丹?”
东流抬起眼皮,盯着权青实看了一会儿:“权道长,我虽然没读过书,也知道患难见真情的道理,我们尊上现在失了鬼府,虎落平阳,你还一直护着他,应该不是坏人。”
他站起身,低声说道:“那天我骂你的话是气昏了头乱说的,宝珊不是你害死的,你也不是克星。”
不等权青实回答,东流又拿出一个小钱袋,“我们这些青鬼凑了点钱,你先留着过年,尊上就拜托你了,你一定要治好他的伤,我去找回流散的青鬼,大家一起等他回来!”
东流怕暴露行踪,不敢久留,放下钱袋就走了。
怀里小蛇不安分地扭了扭,抗议一样在权青实身上咬了一口。
身上一疼,权青实才猛然想起綦妄还饿着,赶忙揣着钱袋出门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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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走到镇上,发现小街格外冷清,肉铺竟然关了,而且附近卖吃食的店铺也都闭门闭户,街上连行人都没几个。
他拦住一路人,施礼发问:“敢问今日各家店铺为何都不做生意?是出了什么事吗?”
路人笑着回答:“小道长,你是外乡人吧,今天是我们镇上的祭祖庆典,这些掌柜在镇里做生意,今日自然得去供奉,你若是想买年货,不如也去东祠那条路上转转,好多农户都在那里赶集呢。”
这人口中说的东祠,就是选址另建的那座祠堂。
权青实自小就被视为族中禁忌,所以从不允许靠近,他现在只怕綦妄挨饿,所以再无顾忌,大步往东边走去。
踩着积雪他走得飞快,远远就瞧见一座正脊牌坊,灰白横栏上刻着金光闪闪的大字:光耀祖先,福荫子孙,奉先思孝,明德惟馨。
以牌坊立柱为分界,内侧松柏层叠,寒枝映雪,建着一座青砖小楼,外观方正庄重,想必就是祭祖祠堂。
牌坊外侧却相当热闹嘈杂,一个沿街市集铺了老长,喧喧嚷嚷。
有人讨价还价,有人杀鸡宰鱼,小孩们在街上跑跳,还有许多乞丐沿街乞讨。即使摊位布置简陋,但售卖货品很是齐全,吃穿用度一应俱有。
权青实先买了一条宽大的围巾把脸遮住,然后直奔卖肉饼的摊位,买到肉饼就站在牌坊立柱后面,偷偷喂给小黑蛇。
这小东西专盯着肉吃,几口就吃完了里面的肉馅,把饼弃了不碰,吃饱就晃晃脑袋,回到怀里睡觉。
牌坊下面支着一个面摊,独轮车上架着热灶,大锅里浓汤沸腾,冒着滚滚热气,一对父子在那白雾里忙活。
权青实也饥肠辘辘,他坐在路边矮桌旁,请老板做一碗宽汤素面。
父子俩动作麻利,不一会儿就端来了一个大碗,洁白的面条配着青菜蘑菇,汤里点着几滴香油,令人胃口大开。
权青实好久都没正经吃一顿饭了,这时一边吃着面条,一边咬着綦妄剩下的饼,心中盘算着得买点年货……过几天就是除夕,若不多备点吃的,只怕过年期间他和綦妄都要啃红薯了。
“爹,听说那个神仙灯可漂亮了,你就带我去祠堂看看吧。”面摊小子拉着老板的胳膊撒娇央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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