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意犹未尽:“没听清。”
权青实乖乖重复:“尊上。”
綦妄彻底绷不住了,直接笑出声来,他笑得太露骨,权青实以为自己又被耍了,心里直后悔,起身就走。
可还没走几步,迎面就撞上屏风。
“你跑什么?你能跑哪儿去?你不去多劫宫了?”
綦妄春风得意,将人捉在怀里。
权青实答不出来,赧着脸推开他,他明明转了相反的方向,还是一头撞在綦妄怀里,熟悉的气息再次围拢,仿佛层层薄纱将他包围起来,让他躲无可躲。
“俗话说,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敢欺负你,不就是看你孤身一人吗?”
綦妄说着就拉起他的手,安抚似的摸摸手背。
“青实,你别忘了,你还有我。”
綦妄低头轻语,声音难得温和,却又显得不容拒绝。
权青实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和綦妄太近了,近得衣襟摩擦,袖袍推挤,连鞋尖都挨着,他整个人陷在一团朦朦胧胧的暖意里,从头到脚罩住。
他明明想逃却动弹不得,掌心火热,心绪乱飞,甚至还有些腿软……
-
客栈房间里一时有些拥挤。
绸缎庄、裁缝铺、珠宝阁、首饰行的青鬼掌柜都被叫来,他们身边都还带着帮手,一堆人围着权青实上下打量,左瞧右看,偶尔互相轻声嘀咕,拿皮尺照他身上比量,在簿册上记下几笔。
綦妄优哉游哉倚在茶榻上,单肘撑着身体,双眼生了钩子一般,盯着被围在中间略显局促的权青实。
“尊上,我们这里看得差不多了,小道长的尺寸都记下了。”
“尊上,我们一定用最上乘的料子,请最巧的绣娘连夜赶制,明日一定把道服送来。”
“尊上,道簪的选材您是喜欢玛瑙翡翠还是玳瑁磲砗?”
掌柜们每唤一声“尊上”,权青实就把头微微扭过去一点,以此回避。
小小动作被綦妄看在眼中,他眼波更深。
“每样都做,做好再选。”
珠宝阁的青鬼掌柜是个富丽窈窕的女子,名为宝珊,她观察尊上这般神色,心中便生出猜测,笑盈盈凑到綦妄跟前,悄声说了几句密语。
綦妄听后,笑容更盛:“好,就按你说的试试。”
掌柜们得了指令,正要离去,一个龅牙男子突然闯进来,他推开别的青鬼,大声抱怨:“哎哟我的好尊上,您怎么跑这里来了?不是说好了在十五里堡等我吗!”
他一身轻甲,风尘仆仆,急匆匆翻着背包,掏出一本画册举在头顶。
“尊上,上回是我弄错,我将功赎罪,这次找的不是狐狸精,是从无涯海得来的鲛娘,画册里面都是大眼睛、双眼皮儿、青春貌美的……”
綦妄脸色骤变,法力如白浪掀天,男子大叫一声就被震出了房间。
“啊————”
闯进来的正是綦妄鬼府的大管家,骨达。
他此时身体像面团一样瘫在地上,浑身的骨头七扭八歪,只有那颗脑袋还像个人样,他的头一边骨碌,一边叫嚷:
“命河游船……不能再拖了……尊上……你心疼心疼我呀……”
青鬼掌柜们被吓得不轻,全都逃了。鲛娘画册也被气流震得散碎,哗啦啦散了满地。
綦妄一想起那四个狐妖引出的破事,脸色就黑得吓人,“斗船的事你不要再来问我,你想找谁就找谁!”
说完就狠狠关上门。
宝珊出来之后没急着走,她把骨达软瘫的身体提溜起来,悄声骂道:“我看你上辈子一定是笨死的,屋里那个大宝贝你没看见?还敢胡说八道!”
说完就举着骨达的头,让他从门缝往屋里看。
骨达眼珠提溜乱转。
大宝贝?
哪有什么大宝贝?屋里只有一个清瘦的小道士。
宝珊把他往隔壁空屋里一扔,关上门,喜上眉梢地说:“我告诉你,今年咱们花船斗美人,就指望这个小道长了!”
骨达满脸不乐意,熟练地拼上自己的胳膊和手腕:“这道士灰头土脸,病病殃殃的,怎么跟别的鬼府斗船?要是真的选了他,我就不做青鬼,投胎去了!”
宝珊:“你投胎了也是个睁眼瞎!你等着吧,我看准的人错不了,今年咱们鬼府也许真能扬眉吐气。”
她捋着肩上一缕秀发,喜滋滋道:“有了这个俊俏道长,咱们再好好筹划筹划,今年斗船时风风光光得个魁首,往后谁要是再说咱们尊上有隐疾,我就拿鞋底抽它!”
骨达已经拼上了左右大腿,像穿靴子一样把一条小腿也接上,他嘟囔着:“不行不行,我得再去一趟,拼了我这条老命也得让尊上选两个鲛娘入府。”
“还选个鬼!”宝珊死拧着他的耳朵,横眉立眼地说:“你是不是脑子掉沟里了?咱们尊上这回是老树开花,心里有人了!”
骨达连耳朵生疼也顾不上,整个人傻呆呆地问:“尊上心里有人?谁啊?”
宝珊恨铁不成钢地锤他一下,神秘兮兮地耳语一番……
-
“咳咳……咳咳……”
屋里被妖风掀得乱七八糟,桌椅家具都塌了,权青实站在原地,被灰尘和木屑呛得直咳嗽。
他脚边落了好几张鲛娘画像。
要不是视力受限,他当真想看看鲛人是什么样貌,一半是由于单纯好奇,另一半则是因为綦妄的言行有些矛盾。
狐妖也罢,鲛娘也好,明明是他派手下去找,为何又摆出一副事不关己,潜心修行的样子?
一个巴掌拍不响,他若行止端正,根本不会惹来那群小倌纠缠。
“你怎么是这种脸色?”
綦妄声音在近处响起,“我就是教训他一下,并没有真的打散他,你不高兴了?”
权青实赶紧后退两步,拉开距离,“你做这些事不用跟我解释,与我无关。”
他不想再与綦妄那么近了。
“说好了要坦诚相待,我不说,你又乱想,到时候又跟我闹。”
綦妄弯腰捡起几张画像看了看,忽然道:“青实,你可知,海边渔民偶而听到鲛人歌声就会魂牵梦绕,甚至被迷惑投海之事?”
“在书中读到过。”
“呵,书上写的不对,分明是渔民贪心,他们知道鲛人垂泪成珠,价值不菲,就下海捕杀,为了挣钱淹死,又怪鲛人歌声动听。”
綦妄将画像放在一旁,“因此鲛人一族远远避开凡人,所以越发罕见。他们虽能化生双腿,但是不能离开无涯海太远,否则就会失去庇护,干渴而亡,所以在中原地域极为神秘。”
权青实听完,面色不善:“既然是鱼,自然要在水中生活才好,若是因为美貌就被你捉到身边玩弄,那长相丑陋倒是福气。”
綦妄皱眉,“啧,我何时说过要捉她们?只不过是给你讲讲鲛人故事,你又想哪儿去了?”
权青实沉默不语。
綦妄走近一步:“青实,你想不想听鲛人的歌声?我带你去无涯海好不好?”
“不去,我现在只想把银弓姑娘找回来。”
权青实赶紧退后两步,这次后背已经碰到了墙,再也没有退后的余地。
綦妄语气带着失望:“算了……反正你现在视力被禁,去了也只能听音,看不到鲛人模样……就算你真能看见,也不会喜欢他们。”
“你怎么知我不喜欢?”权青实说得有些气闷。
“鲛人虽然外表艳丽,但性情轻浮放荡,纵欲不加节制,所以你一定不会喜欢。”
綦妄说得言之凿凿,二人再次足尖相触。
权青实此时靠着墙壁,细白的脖颈上染着淡淡粉红,“你说话就说话,不要靠这么近。”
綦妄眼中带笑,“你脸上沾了脏东西,我帮你弄下来。”
说完动手在权青实脸上摸了一下。
权青实微微偏头,绷着身体,不仅眼睛死死闭着,连嘴唇都抿得紧紧的。
又是这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綦妄难掩心热,端详着面前的人,不自觉又贴近几分,他从指尖施放一道灵力,绕着权青实双眼轻轻旋转。
法力形成朵朵霜花,贴近权青实的眼皮,但下一刻就被一道禁制之术抵挡,怦然融化。
綦妄怏怏不乐,撤回法力。
看来这道禁制只有鹤元真人才能解除,若是强力破拆,恐怕双目难保。
“你视力何时才能解禁?”
“师尊也没说过期限,可能要封个三年五载吧。”
綦妄不满:“你若能睁眼看看我就好了。”
权青实被他弄得莫名其妙,“看你做什么?”
“你会好奇鲛娘模样,就不想知道我的样子?若论容貌,我可不比她们差,你也许会喜欢呢?”
权青实被这话噎得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看他没有否认,綦妄忍俊不禁,心情一片明媚。
-
方晔辉在洛洲城里逛了一天,等天都黑了才抱着一包糖炒栗子回来,他打算给权青实尝尝。
刚靠近酒楼,就看见楼下围着满满的人,还能听见敲锣吹笙。
以为有什么喜事,他兴冲冲地挤到前面。
堵在酒楼门口的是一列长队,三十来人全都身穿釉蓝色道服,吹笙敲锣,滴滴哒哒,吸引着越来越多的路人过来围观。
方晔辉一眼就看见了陈开岩。
这人本就生得强壮彪悍,此时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看起来威风八面,气派十足。
队伍前面架着多劫多难宫的白纱灯。这种灯笼每只都有半人高,要两个人合力才能提起来,十个大灯笼把酒楼门前照得雪亮如昼。
队伍中间是一架高挑的木制步撵,旁边的弟子端着道服、道靴、头冠、避尘等道士用物。
队伍最后竖着两支高高的仙幡,白色的幡布被吹得平展,上书八个大字:“仙门正统聚而论道”。
敲锣的道士对酒楼里高声嚷道:“我等奉多劫多难宫掌门之命,特来迎接妙乙宗权道长,请道长移步仙宫,与屠掌门聚而论道,共襄盛举————”
酒楼门口铺着一条长长的绒毯,通向那架离得很远的步撵。
方晔辉一眼识破阴招,陈开岩是想逼着权青实走出来,让众人见到他目盲难行的样子,再以换衣为名,把人扒光了羞辱一顿。
他暗骂一句,推开旁人朝楼上跑去。
刚上二楼,走廊迎面出来一个人。
方晔辉瞪着眼睛,看得发愣,连那包糖炒栗子掉了都没发现,更忘了要开口报讯。
綦妄用一道灵气推开傻呆呆的方晔辉,他此时隐身相伴,扶着权青实的手,带着人慢慢向前。
他停步,权青实也跟着停下。
“前面是楼梯,走慢点。”
权青实按捺紧张,尽力保持平衡,伴着门外刺耳的叫嚣,稳稳地走下楼来。
行至正门,连那几个存心作恶吹笙敲锣的弟子也鸦雀无声,对来人看愣了神。
云裳霞袖,叠套三层,浮光流影,步步生辉。权青实身穿天青色织锦得罗,乌黑发髻上昝着子午白玉簪,眉眼偏偏被一条白绸遮住,只露出鼻尖和嘴唇,让人无法认出他的样貌。
白绸系在耳后,悠悠垂落,形似长剑,不折不屈,随他走路的姿态盈盈飘动,更添几分赏心悦目。
过了门槛,权青实突然身体一歪。
綦妄揽住他的腰,轻声急语:“别动,要穿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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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洛洲城(五)
因为时间太赶,这件华美道袍并未完工,两件里衣仅仅做出一半,另一半布料还拖着地。
为了遮掩,綦妄特意用法力让身旁灵气微微透光,加上多劫多难宫那一盏盏大灯笼照着,凡人见了权青实只会觉得他浑身微微发光,谁也不会注意到衣服的破绽。
这一招果然好用,门外聚集的百姓全都面带惊叹之色,洛洲城内虽说常见各家仙门道士,可是都没有小道长这般风采卓绝,仙气飘飘,似凡人登仙,又如仙人下凡。
“哎哟哟,是妙乙宗来的人,仙门正统果然不同凡响!”
“难怪仙宫要专程派步撵来接人,这种神仙人物,哪能骑马坐轿。”
“屠掌门能与这位仙君坐而论道,让我好生羡慕!”
“他是不是在修什么禅机?不视红尘,方得清净,妙哉妙哉……”
围观人群议论不休,陈开岩听得直冒火。不久前还得意洋洋的脸上此时表情阴阴,他特意敲锣打鼓趁夜来接人,就是打算把权青实好好折辱一番,以换衣为名,将那身破衣服当众扒光!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昨天那个不名一文的落魄道士,今天竟然礼服庄重,无可指摘,他准备的衣服用具全都被比了下去。
发现权青实站在门口,他心中恶意再起,毯子下面已经提前埋下一滩油泥,只要权青实走上去,肯定会脚底打滑,狠狠摔上一跤!
一旦跌了跟头,穿什么仙门礼服也会给妙乙宗丢脸。
陈开岩递出一个眼色,敲锣的弟子就上前催促:“权道长,步撵就在前面,请出门吧!”
权青实脚下还踩着层层布料,哪里能动。
“现在不能走,再等等。”綦妄一手扶着他,一手偷偷拉起衣服,扯弄布料,也不知怎么搞得,越是拉扯,那几层布料搅得越紧。
围观人群开始嘟囔议论。
“怎么不走了?”
“难道不敢出来?”
“我看小道长下楼时候走路姿势有点别扭,似乎腿脚不便……”
“请权道长上步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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