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现在能怎么办?
他不能走,不能离开这里。
明日、或者后日,这里东越的兵就能整顿好剑指岳城,他现在不可能回头策马去寻勃律。
身后来报的士兵看祁牧安动身,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思。忙不迭追上来后,却又见人陡然定住了脚跟。
士兵深喘两口,舔了舔唇,纠结了一下,到底还是劝道:“祁将军,小余将军说您现在最好在营地待命,以防岳城出兵夹击。”
祁牧安默了一息,转头看他。
他抿了抿嘴,强忍住冲动,点头说:“好,告诉你们将军,我会留在这里。”
他会留在这里,等勃律安然无恙的来找他。
今夜各地都不安宁。皇宫里的坐立不安,一夜都在等待派出去的几支兵马的回报。
李玄度其实不止一次想象过有人快速跑过长廊,来告诉他小安被带回来了,亦或是真的死在了他派去的人的手里。
他心里说不出有什么滋味。
李玄度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甚至已经想不起来第一次见到祁牧安时是什么心情了。
他只记得两个人真正见面的那天,祁牧安被推下湖水,他不顾中官阻拦下水救人。人救上来了,之后的几年都像忠犬一样跟在他的身后。
李玄度在床边驻足许久,久到自己实在想不起更多的陈年往事,才拧着眉从窗边离开,坐回桌案边。
他盯着桌子上这几日不断传送回来的各地军情,落在桌面上的手蜷缩起来,越赚越紧。
——他必须要这么做,只有这样,他才能吞并东越,成为这一统中原的霸主。
昏暗不点一烛火苗的殿内,独独坐了一个不眠人。他迫切的希望破晓能为他带来一个好消息,一个能让他睡上好觉的好消息。
黎明过后,接近辰时,东越的军营终于被一道外来的马蹄声打破沉寂。
来人的马在沙土上踏得来势汹汹,沾着满身浴血奋战过的血腥味,在东越临时驻扎的营外紧急勒马。
营外看守的士兵正巧认识来人。他睁大双眼,赶忙扭身跑进营内大喊报信:“将军!勃律王子来了!”
这道声音一路传过暂时搭建的几座军帐,直接传进一夜未睡的祁牧安耳里。
小余将军还没来得及出来迎,祁牧安就已经从帐子里跑了出来。
彼时勃律刚刚下马,把绳疆交给一旁的士兵,让人牵下去照料。他快步往里走了几步,随后却蓦然停在原地。
祁牧安大步流星出现在他的眼前,满脸焦容,不断喊着他的名字:“勃律!勃律!”
勃律浅浅吸一口气,看着祁牧安走到自己跟前才缓缓吐出来。看到心念的人,他才终于松下戒备。
勃律淡声谴道:“慌什么?”
祁牧安握住勃律的肩膀,把人左右仔细端详了一个来回。最后他盯住勃律脸上没留意溅上的一道血痕,伸出拇指蹭了蹭。
还好,不是勃律的血。
祁牧安松出口气,还是照例问了句:“听来报说你们和大庆冲我们追来的兵马打起来了——你可有受伤?”
“没有,我没受伤。”勃律摇头。
男子反手按住祁牧安的手背,继而大力收紧。他抓着对方的手掌,微微颤了颤,力气十分大,又十分的沉重。
祁牧安低头看了一眼,很快抬头再次对视上勃律的眼睛。
他听见勃律对他说:“放心,在狼师的利爪下,他们永远都不会成为你们身后的血刀。”
男子沉着有力的嗓音使得祁牧安的心狠狠颤动。他盯着勃律良久,抿紧了唇缝。
祁牧安朝勃律身后扫去,却没见到浩浩荡荡的狼师军队。
来到这里的只有勃律一人。
祁牧安问:“怎么只有你一人?”
“我让符燚——”话刚起了头,勃律的嗓子就止不住得咳嗽了两声。祁牧安吓得不由分说把人往自己身边攥紧了些。
勃律微微摆摆手,用另一只手心虚捂在嘴边,把刚才没有说完的话接下去:“我让符燚带着狼师回草原了——我让他带他们回家了。”
他抬头去看祁牧安,眸中一片平静。
就好像即将热烈燃烧殆尽的烛火终于安然平息了一般。
勃律这匹在外流浪的狼终于又回归了族群。
男子凝望着祁牧安,如释重负地狠狠吸了口气又从胸腔沉出来。
他说:“狼师和草原的恩怨已了,它已经打完了它该打的仗。剩下的是你们中原的恩怨,不该狼师出手。”
“元胤想继续借我狼师的獠牙去咬大庆,我不会让他得逞。”
“我明白。”祁牧安不住点头,“我明白,勃律。”
其实他想告诉勃律,这种话并不用过多的和他解释。他们之间再也不会出现隔阂,他会让自己极力给予勃律无条件的理解和认同,他的下半生会始终站在勃律的身侧,共进退。
得到回应,勃律垂下头,半阖上眼,一副累极了的模样。
他的话音接近无声,喃喃道:“祁牧安,你先抱抱我吧。”
祁牧安将他的话一字不落的听进耳朵里。在勃律话音还没完全落下后,他就伸出手臂,二话不说环住勃律的身躯,将人既轻又紧地抱紧了怀中。
鼻腔间瞬间环绕住熟悉的气息,掩盖自己身上经历过奋战的血味。
勃律闭上眼迷恋依赖地叹喟一声,三息之后,附在祁牧安耳边轻声续说下去。
“接下来,狼师不可以帮你,但是我可以。”
他重新睁开眼,望着越过祁牧安脸侧看到的逐渐金灿明亮且刺目的高高天穹。
他说:“从现在开始,我不是狼师主帅,不是穆格勒小殿下,我只是勃律,所以我可以站在你身边,借你用一把草原上最锋利的刀。”
“阿隼,已经没有人能阻拦我了。”
“你尽情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而我会一直站在你身后。”
第三百三十六章 (已替换)
祁牧安手中的力度收紧,将怀中人搂紧几分。
他轻声询问:“一切还顺利?”
“很顺利。”勃律叹喟道。
“我看来信说哈尔巴拉死了。”
“对,我杀了。”勃律闭目屏息,过了片刻才睁开双眼,同时把气如释重负地吐出来。
他宛如喃喃般对祁牧安如释重负的一字一句低声说:“我亲手杀的。”
祁牧安沉默下来,不再说话,却是把人又抱紧了一点。
勃律仅贪恋了半刻祁牧安身上的气息,就推开了对方。也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了阔步向他走来的小余将军。
他不自在地弹了弹衣裳和兵甲,同走近的小余将军简述了几句情况,之后二人打算待他整理好仪容,去议事帐继续详细商讨。
于是勃律这才能和祁牧安一起往里朝着军帐走。
勃律向小余将军暂且告辞,随之冲祁牧安虚虚点了点前方,轻声道:“走吧,边走我边同你讲。”
一路上,祁牧安的目光都落在身侧勃律的身上,紧紧盯着,倒叫路过的旁人瞧出两眼偏执。
勃律微微抬头,仰头看着大庆的天空重新深吸了一口气。
刚才他是几日分别重见祁牧安之后的思念和松懈,现在他是心结落定、即将面对下一场战事的凝重。
他扭头问祁牧安:“我们现在离岳城还有多远?”
祁牧安答:“从这里出发不出半日,就能兵临城外。”
勃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半响之后续问:“直到现在,岳城有什么异动吗?”
祁牧安摇头:“目前还没有。”
勃律皱眉,有些想不明白岳城等到这时候,到底想干什么。
他不禁说:“里面那位真沉得住气。”
祁牧安无声附和。
“你们既然得到了后方交战的消息,就应该知道,李玄度这时候从后调兵过来,不是增援,而是来断你们的退路的。”勃律偏首觑着祁牧安的神情,抿抿嘴,补充一句:“他是在断你的退路。”
“李玄度这次的目的是你,他这是打算把你埋在半道上。”
祁牧安对视上勃律的目光,片刻之后点头:“我知道。”
“他这是已经按耐不住,等不下去了。”他说,“这时候的李玄度,直追求虎,最容易被一击致命。”
勃律沉思须臾:“李玄度出兵,定是想把你们夹在中间。如此一来,岳城里的兵按理来说应该早就收到消息,这时候不应该毫无动静,而是出动人马赶来应和了。”
他推测道:“若是岳城真的一点动静都没有,看样子城里的那人是有别的打算,要反逆李玄度的命令。”
他小心观察着祁牧安的神色,缄声小片刻,再次开口压低了一些声线:“表兄前几日来信的时候说,岳城里的那位他更愿意称呼一声中原的将军,而不是区区一位皇子。”
祁牧安讽笑一声,叹息喃喃:“‘皇子’和‘将军’,这两个称谓可算得上是天壤之别。”
这话说完,继而他就转了话音,问身边的男子:“勃律,你觉得,攻下岳城需要多久?”
“一月到两月。”勃律心里算着说。
祁牧安掀开军帐的帐帘,让勃律先进去。
祁牧安说:“那如果只有狼师,你认为多久能攻下?”
勃律回身看了他一眼,思考片刻,才张狂说:“一月足矣。”他的字音着重腔调了“足矣”二字,看起来信心十足。
祁牧安适当提醒:“大庆这位六皇子可不同凡响。”
勃律沉默须臾,才继续说:“可他也并不怎么了解我狼师。”
他二人坐下后,勃律灌了一大口水润喉。
他搁下杯盏的动作缓而慢地落在几面上,面容凝重,又改了口:“若是狼师……胜也只是险胜。”
祁牧安见他的杯子见了底,忙提起壶为他重新倒满:“那你又觉得……如果是单单小余将军需要多久?”
“胜败不好说。”勃律这次并没有思索很久,而是说了一句:“如果有余老将军,或许胜算更大,还能抗衡的更久一些。”
祁牧安了然点了点头,没有延续下面的话题。
“大漠的兵怎么样了?”勃律这时候想起另一只在这里的军队,他寻思着一会儿还要见一见大漠的将领。
“跃跃欲试。”祁牧安只说了四个字,就对人笑了起来。
勃律也轻笑一气:“漠北被漠南挤压太久,其实他们的战力并不太差。”
祁牧安点点头:“你一会儿要去找小余将军商讨关于大漠接下来的部署吗?”
“对。”勃律拧了拧眉。
关于不久后的战役,他和小余将军还没有就大漠的兵马仔细商讨过打岳城的对策。
勃律告诉祁牧安他的计划:“接下来,他们的兵马会替我们打先锋,替我们试探岳城兵力究竟有多少。”
“我们这些人里,岳城里的那个人几乎谁都打过,唯独没有打过大漠。这一仗打响,七成能乱了他们阵脚。”
他说完,有一个端着食案的士兵得到命令,进来给他送吃食。
祁牧安见状开始催促:“先吃,吃完再说。”
勃律去换了身衣裳,擦掉血腥,坐下后就看到祁牧安忙前忙后收拾好他在帐内休息的地方。他时不时瞧着男人的背影,过了好久那人才重新回来继续坐在他面前,看着人把饭吃完。
吃完饭,勃律便去寻了小余将军。祁牧安不参加这次二人之间的谈论,于是在帐中等着勃律回来。
他等到了黄昏,没有等到勃律的身影,倒是等来了一支插着一张字条的箭羽。
箭是从外面不知什么方向飞过帐帘射进来的,正好扎在离他和帐帘不远处的地方。
这只射进他们营地的羽箭没有引起营内的注意和躁动,像是专门来找他的。
祁牧安眯了下眼,觉得插在地上的箭十分眼熟。他走进弯腰拔起来,在掌心里打量了一圈,识得这是大庆士兵常用的羽箭。
祁牧安掀开帐帘朝外扫了一圈,没有发现异常,这才把头缩回去。他取下箭头上的字条,展开。
对方写的很简洁,只邀他见一面,具体干什么都没有说。
祁牧安将字条无声攥入掌心捏成团,另一只手把箭羽放在一旁。他坐下后寂静思考了许久,而后复又展开纸条看了一眼。
——这会是针对他的陷阱,还是真的就是“只见一面”?
祁牧安心里猜不透对方想要干什么。
酉时末,勃律终于从小余将军那处回来,途中又拐道见了大漠的将领。
他回到帐子以为能见到等他回来的祁牧安,可是他进来后却发现帐中空无一人,就连烛火都没有点燃。
勃律不动声色地皱起眉,打开火折子点燃烛火,借着陡然的明亮瞧着帐内四周。
——确实是阒其无人。
勃律狠狠蹙眉,眼中滚起一圈辨不清的阴沉薄雾。
外面今夜无月。
别勒古惕部内,海日古脚步生风走过两旁安静的帷帐,最终停在一座前面。他立在原地静静看着透出微弱烛火的帷帐出神,过了好一会儿,将近将近半炷香的时间,才掀开帐帘踏进去。
“阿娜。”
进入帷帐,海日古轻轻喊了一声,随后扫了一眼帐中的摆设和中央景象。被他唤作“阿娜”的妇人正独自坐在帐中,双目闭着,双手交叠置于胸前,像是正在祈福。
她的面前摆了一个用树枝缠绕而成的复杂物件,用彩带捆绑,端正的立在高高的台面上。
海日古知道那是阿娜用来拜天神的物件。
他等了须臾,妇人才缓缓睁开眼睛。
“回来了?”
海日古没有说什么,只是很小很小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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