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下一刻,谢崇明弯腰,对那几条狗指了下宋时清的位置说道,“去,咬死他。”
“汪汪汪!”
春薇惊惧地尖叫起来,拉着宋时清就要朝前跑。
而宋时清几乎是本能地挣开她的手,将她朝前一推。
“快,回去找徐爷!”
春薇瞪大了眼睛,嘴唇翕动着还要说什么,但一息之后,她还是甩开腿朝前跑去。
从小干农活长大的姑娘跑起来跟风一样,比宋时清这个病秧子不知道快了多少。很快就跑进了树林里没影了。
身后,谢崇明的疯笑和狗吠声连成一片,宋时清咬牙,冷风呼呼地往喉咙里灌,灌得喉管像是被割开了一样。
不能停。
这些猎犬连熊都敢咬,它们会撕碎自己的。
宋时清直直朝草垛跑去,临近了突然转弯,跑进树林里。
没反应过来的猎犬扎进去了两条,但其他的很快跟了过来。
“唔!”
宋时清只觉背后猛地传来一阵大力,接着人就被扑倒在了冰面上。
他那瞬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抓起一旁的石头,反手狠狠砸在狗头上。
猎犬爆发出一阵尖细的呜咽,宋时清趁机手脚并用地站起来,奋力朝远处的院墙跑去。
回去就好了。
遇到其他人就好了。
也许是老爷都不忍看宋时清这幅可怜的样子,院墙边有一处雪垛特别高,下面也许是稻草或者柴禾。
宋时清直接攀着它们挑了上去,他甚至没想过自己该怎么跳下围墙才能不受伤,手上一松,整个人就掉了下去,砸进了另一堆雪里。
天旋地转。
犬吠一下子变得非常遥远,被围墙结结实实地挡在了另一边。
宋时清躺在雪里,看着天空,好半晌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全身都疼,手疼,腿疼,背后更是疼的钻心。
宋时清抬手看了眼,围墙粗糙,划得手心里全是血印子,血又弄脏了棉袄。
他下意识想把袖子往上卷一卷,低头却看见棉衣被撕破了好几个口子。棉花散出来了不少。
没关系。
应该说是幸好。
那些狗没咬到他,剐蹭出来的口子过两天就结疤不痛了。
没事。
宋时清用手背蹭了蹭脸上的碎雪,却不小心把碎雪蹭进了眼睛里,又是一阵生疼。眨了两下,眼泪就掉了下来。
宋时清咬住下唇,强忍哭腔。
说到底,他还是委屈的。
谢家明面上收养他,私底下买他的命。
谢夫人厌烦没有用的长子,就故意送贵重的小玩意到他这里,让谢崇明憎恶他。
而谢崇明明知谢夫人的想法,却因为畏惧怨恨,索性将计就计。
宋时清不能逃,不能骂,只能忍着看着。
凭什么?
宋时清走到廊下,想稍微休息一会。
他翻进来的这处院子很破,墙边雪下,堆着不知道哪年哪月扔过来的灯笼框,院子里也是杂草丛生。宋时清还以为这里没人住。
他把捡到的棉花都塞进衣服里,捋平布,抬眼正准备找地方坐下,冷不防就对上了窗户后面青年懒洋洋的目光。
——宋时清被吓到了,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
显然是住在这里的青年眯着眼睛笑了下,“呦,我这儿好久没来新面孔了。你是哪家的小孩呀。”
那天天空依旧是阴沉沉的样子,看着就让人觉得今天没什么好事。
但窗子后面的青年却有种让人心安的闲散,他大概是通过宋时清的一身狼狈看出了他被人欺负的前情,也没提什么让人不高兴的事,只用手指敲了敲窗台。
“来,过来喝杯糖水暖暖身子。你这样,待会要冻病了。”
宋时清抿唇,下意识觉得不好意思,他哭得两只眼睛都红彤彤的,脸上估计也没擦干净,走路还一瘸一拐的。
他走到了窗台外,想了想,还是没有伸手去拿那杯甜茶水,只怯怯地观察青年。
“你这样子,可怜巴巴的。”青年逗他,“又不是我欺负的你,你冲我掉什么眼泪珠子。”
“待会你父母要是找过来,你得跟他们解释清楚。不然错怪了我,我可冤死了。”
宋时清不做声,低头用手背擦脸上的眼泪。
受委屈的人是听不了温柔话的,眼泪就这么越擦越多,青年都有些看不下去了,递了块帕子过来。
“我脸上脏。”宋时清小声说道。
他实在是太乖了,又漂亮。青年索性就亲自帮他擦了擦脸。
“哭什么?身上有伤?”
“……我父母不在这里。”
青年垂眼,一时无声,片刻后,他捏了捏宋时清的脸侧,“这样啊。是哥哥弄错了,你叫什么名字?”
宋时清抬眼,轻轻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宋时清。”
在他说完这三个字的那一刻,青年脸上的笑意凝了一瞬。
他盯着宋时清,黑眼珠中像是突然有什么东西化开了一样。
“……你就是宋时清?”
宋时清茫然地回望他。
本能中,他瑟缩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有点怕面前的青年了。
青年捏着他的脸晃了晃,“时清海宴,这世道要是能和你的名字一样该多好。”
如果是现在的宋时清,在觉察到青年隐隐不对劲的语气以后,肯定会保持沉默,继而远离。
但彼时,宋时清像是突然在斗兽场遇到了同类的小猫一样。
他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道。
“哥哥,你叫什么?”
哥哥这个称呼是青年刚才说话间自己带出来的,宋时清不觉得这样叫对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但青年的目光却凉了一分。
他收回手,淡淡看着宋时清。
“我叫谢司珩。”
谢司珩像是在等着宋时清给他反应。
而宋时清——
他茫然地在自己知道的姓谢的人里找了一圈,没想起谢司珩是哪个族老家里的小孩。
“堂哥?”
谢司珩挑眉。
宋时清还以为是自己叫错称呼了,赶紧改,“表,表哥。”
谢司珩目光在宋时清落肩头的黑发上顿了下,突然见就品出了种很难形容的滋味。
表哥表妹亲上加亲。
也不知道这小孩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谢少爷当年的日记:
见到了宋时清。
他叫我表哥。
他暗示我(笃定点头)
第九十五章
围墙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管家的厉呵声。宋时清下意识朝墙的方向看了眼,微微蹙眉。
听这声音,是春薇把管家给叫过来了。
管家是最早对谢崇明轻慢起来的,连带一帮下人都跟他学。两人一对上,管家就会像长辈那样人五人六地教训谢崇明。他现在出去,只会让谢崇明更怨恨他。
宋时清想了下,还是收了要出去的心思。
反正春薇跟在管家身边,谢崇明不可能再对她怎么样。
他收回目光,转头却发现谢司珩一直都在看他。
宋时清面上没什么变化,但垂在身侧的手却紧张地抓了抓棉衣下摆。
有些人日日年年沉淀下来的气质,就像春日浮动在空气中的桃花香一般,明着说不出来,却让人潜意识里觉得特殊。
对面的青年就是这样。
明明谢司珩那一头没有规矩的短发跟还俗不久的和尚一样,但宋时清就是觉得这人似乎很矜贵。
福书村、从容大方。
宋时清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谢司珩才好,总之,这人和他前十六年见过的庄稼汉或者大老爷都不一样。
……看着就觉得想要亲近。
“我脸上有东西?”谢司珩突然问道。
宋时清受惊般一颤,随即快速摇头,乖乖垂下了眼。
谢司珩对他是真的没什么耐心,朝院门的方向示意了一下,“二少爷也看到了,我这里枯枝败叶的,拿不了什么东西招待您。您还是自便吧。”
宋时清分明愣了一下才品出谢司珩赶客的意思。
自从来了谢家以后,宋时清见过讨好他的下人,见过怨恨他的人,也见过像是谢夫人、管家那样,把他当成个小玩意养着,但没放在眼里的人。
谢司珩这样,直截了当不待见他的,还是第一个。
……为什么啊?
谢司珩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先是愣了下,然后干干净净的眼底无意识流露出一丝委屈的谴责,跟自己做错了事情一样。
这小孩怎么回事?骄骄纵纵的。
谢司珩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宋时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彼时他和谢司珩是第一次见面,见青年将不待见他这几个字写在了脸上,默了一会,终究没能厚着脸皮坐下来。
他是和谢大老爷这一脉有什么矛盾吗?刚见到自己就明着摆脸色。
春薇等在门口,不住踮脚往路的尽头看,当看见宋时清从竹林那头走出来的时候,她差点喜极而泣,赶紧跑了过去。
“少爷!老天爷,你这是在哪摔的,受伤了没有?”没说两句,春薇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宋时清朝她笑了下,“我没事。”
“你的衣服……”春薇拿着棉花手足无措,几秒后咬牙切齿地骂,“谢崇明那个畜生。”
宋时清轻轻捂住了她的嘴。
大宅子里面,什么时候都得防着隔墙有耳。
“来,进来,我有事情要问你。”
两人走进了屋子里,春薇去给宋时清拿了件新棉衣,房间里面比较暖和,宋时清只是抱着衣服,没有穿。
“我在东南角的院子里面,遇到了一个叫谢司珩的表哥,他是最近才搬过来的吗?”
宋时清虽然不参与谢家的内部事务,但也知道每年都有许多谢家支系的穷亲戚来宅子里暂住,有些住着住着就成了农庄铺子的管事,有些见没有好处,只得回去打理自己的田。
宋时清不知道谢司珩是哪种。
“谢司珩?谢司珩……”春薇念叨,拉了个凳子过来跟着坐下,“我没听过这个人啊。等等,少爷你说的是东南边的院子?就是在小佛堂后面的那个?”
谢夫人信佛,谢家专门辟出了一块地方给她修了佛堂,每逢初一十五,谢夫人都要带供品过去祭拜。但不许其他人过去,说是怕惊扰了菩萨,给谢家降罪。
前年冬天,山里面的猎户来给谢家送新鲜的獐子。
山里人,不太懂规矩,只知道谢家是大户,就找了个侧门等着。结果找的正好是东南边的侧门,兽血淅淅沥沥流了好大一摊,猎户被管家好一通骂。
说是血腥味传到了佛堂那边,扰了菩萨的清净。不要他们的东西了。
两个猎户当即就叫嚷了起来,骂得非常难听。
宋时清当时正好在后院里,就听见猎户骂什么——
【大老远扛过来的,你说不要就不要,折腾人呢!】
【非要才满月的獐崽子做供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家养什么腌臜东西呢】
【怕是你们家的菩萨就喜欢这个味吧!】
管家当即暴怒,叫了一群家丁生生将几个猎户给打了一顿。要不是对方常年在山里讨生活,体壮年盛,说不准得被打死一两个。
那件事情以后,佛堂就被又往里迁了点。谢夫人还下令在周围起了围墙种上了花木。
几年过去,要不是春薇重新提起,宋时清都忘了谢家还有佛堂这回事。
是啊,难怪那里那么荒凉。东南那一块根本没人敢过去,谢司珩怎么会被安排在那里?
宋时清心底敏感的那根弦被轻轻拨了一下。
不过春薇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我倒不知道那位少爷叫做谢司珩,但跟他有关的事情,我之前听过一耳朵。”
春薇放低声音,“他是六七年前来咱们家的,好像是咱家一个表亲的孩子。当时我也才进来,在三小姐的小厨房里帮忙,差点就被指过去照顾他了。”
“我听李嫂子说,他之前在西洋留学,本想学成回来做事,结果回来的那天,船匪趁夜打劫,杀了好多人。那位少爷为了保命,跳船逃生,却不想码头下面立了好多桩子。西洋的货船有多高您是知道的,这不,摔下来断了两条腿,可怜哦。”
宋时清瞳孔骤缩。
他晃神了好几息,才低声问道,“那治好了吗?”
“治好了就不会来咱们家啦。”春薇叹息。
在这个时代,要是想为朝廷做事,你首先得是个健全的人。谢司珩这一摔,基本是摔断了自己的官途。
宋时清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将这件事情和谢崇明的断腿联系了起来。
那股若有若无不对劲的怪异感在他心头不轻不重的缠了一下。
他抿唇,先将这点揭过,问春薇,“他家能送他留学,应该很有钱吧。他为什么不回家?”
早几十年,朝廷派留学生找的还是沿海地区穷人的孩子,这些小孩学成归来也没什么好下场,官宦大户自然不愿意将孩子往外送。
但近十年来,朝廷一直在搞什么“变法”“改革”,到处都要留过洋的。那些老爷一看这些人未来才是“升得快”的,一个两个赶着把孩子往外送。
朝廷虽然也有官派的名额,但全国就几十个,轮不到天高皇帝远的地方。
这样看来,谢司珩家里应该是养得起他的。而且,虽然吃不了官府的饭,去江南那一带应该也能找到好的位置吧。
……怎么留在谢家住那种院子?
春薇拧眉,“这我就不知道了。他摔断腿以后就被老爷太太做主接了过来,然后就一直住在那边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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